认识安旭健是在复读那一年，2002年的秋天。
复读的那所学校是市区的重点高中，里面很多同学都是方圆十几个县城中学的佼佼者。每一年，来这儿复读的学生络绎不绝。我便是其中一个，但不同的是，他们是“根红苗正”的本校生，名正言顺地从高三“升”上来的高四生，而我则是“背井离乡”地从很远的地方过来插班的，落寞的感觉如影随形。
来了之后才发现，自己一个文科生竟被阴差阳错地分到了一个理科班的宿舍，见面的第一天，除了微笑之外，大家第一句慰问的话语便是复读生们永远不会厌烦的客套语：“去年结果如何啊？”这里的“结果”便是高考录取结果的简略语，就好像“高考”两个字是人见人怕的瘟神，提一下都会让心脏少跳动几年，我们复读生懂得避讳，知道用一些不用特意约定便能成俗的话语来表达意思，这一点，应届生们就不行。
等到大家各自报告完自己的“结果”之后，我觉得有些惊讶，她们个个都超出了重点线，有的甚至超过了一大截。我觉得像自己这样过了重点线还傻乎乎地“赖”在高中不走的傻子不会是很多，但入学第一天就见识了这么多可爱的“战友”，着实让我吃惊不小。
然而真正令我吃惊的事情还在后面。
每次大家一起谈笑风生地行走在校园中，总有认识或者不认识的同学或者校友，用特别异样的目光“注视”着我们，而且总是交头接耳地在嘀咕些什么；迎面而来的校领导或教务主任之类的领导见了她们，也会很热情地打声招呼。
这些疑虑，在不久之后的一次大考之后终于得到了解释。她们的成绩一个接着一个在全校理科前十名的位置上排列着，醒目得让人不得不关注。原来如此！我竟然阴差阳错地住进了一个“顶级学霸”汇集的“精英宿舍”。
复读那一年，上天对我还算照顾，让我一直很幸运地挂在了全校文科生的前几位，于是机缘巧合地认识了我生命历程中除了哥哥之外第一重要的男孩——安旭健。
他的成绩也很好，和我那几位舍友的“身份地位”基本上属于同一个水平。
临近高考，学校决定从全校上千高考学生中抽出50名同学组建一个考前急训“尖子班”，文理生总共50名，一起为我们培训数学、语文和英语。
我喜欢待在角落，一进门，便随便到教室后面的一个角落找了个座位坐了下去。可谁知安旭健也有一个和我一样的怪癖——也喜欢教室后面静悄悄的一角，这一点也是后来大家在一起熟识的时候才知道的，于是很凑巧地，我们就这样坐到了一起。
安旭健朝我这边走过来的时候，我几乎是用目光把他从前面“迎”到身旁的，这一点我记得清清楚楚。我如此关注他，并不是因为他比别的男孩有什么特别之处，只因为他有一双很大很深遂的眼睛，眼睛里还挂着一些淡淡的忧伤。
课间休息的时候，舍友琦琦和小天会到后面“看望”我，更多时候，她们则是跑到后面和安旭健一起玩闹，嬉戏，偶尔也会在一起讨论学习上的问题，当然，这些问题都是关于物理、化学或者是生物，这些对我而言早如同天书的科目。
没有共同学习话语的我，只是对她们说起自己高中时的幸福生活：我和哥哥每天晚上下了自习骑车子在街上如何悠闲悠闲地遛达回家；哥哥是怎样在学校封校的日子里，叫来他的几个哥们，上吊下托地把我从学校里两人多高的高墙内“解救”出来；哥哥是如何领着一大帮朋友为被别人欺负的朋友打群架讨还公道的，我和昔日朋友是如何如何地在花园里背书……
琦琦总是很羡慕地笑着对我说，有个哥哥真好。
后来，我和旭健也认识了，究竟怎么认识的，我也不太清楚，大概就是因为那么小的一个教室，那么少的一点人，琦琦和小天随便到后面玩闹几次，就连带着我也跟旭健熟识起来了吧。
我当时所在的文科复读班整年紧绷着一股浓浓的火药味，每个人的脸上只有一个表情，那就是杀气腾腾，冷气四射，见了面唯一可以算作认识的标志只是一个象征性的点头。每个人都像足了绷紧发条的闹钟，一分一秒永不停息地在奔忙，行走。
午休的时候，别的教室空荡荡，同学都回宿舍休息，只有我们班的同学依旧汗流浃背，调动起所有的精力和睡魔做着殊死的较量。我在咒骂着残酷无情的高考的同时，又似乎用一种比别人更充沛的精力奋战在高考的第一战线，我几乎不用片刻的午睡，就能特别精神饱满地坐在教室里听老师讲课，而且从来不会打一下盹。
我想着，小天她们班是全校最牛的班级，里面那股浓浓的火药味应该是只多不少吧。可每次从他们教室经过，前往走廊尽头那个“尖子班”的路途中，总能看见与想象中的死寂形成鲜明对比的“繁荣气象”。男同学会拿一块废旧电池当作实实在在的足球，从走廊北头一直踢到南头，从传球、抢球再到射门，大家全是一副很投入的样子。而女生们则会在走廊最尽头的空地上踢毽子，玩跳绳，活动筋骨，这种情形在我那个文科班级里面，是根本不可能看得到的，因此每每看到旭健他们班的这种场景，我都觉得无比羡慕。
当然，旭健也在这个会玩的群体之中。
我的心，慢慢地开始靠近那个“理科尖子班”，因为这条走廊上的气息让我想起了自己昔日的同学和生活。从前的高中，有几排旧式俄罗斯样式的房子，虽然没有高楼那么气派，可我们从来都没有那种压抑的感觉，连通我们教室的是一条条砖砌的小道，两边有很矮小的树丛，教室前方有两个不大不小的花园，里面有密集的草丛，有各种小花，还有围成小圈的冬青树，我每天下午都会在一个冬青围成的小圈里看一会书，日子过得优哉游哉。
可是，自从离开老家，来到市里复读之后，这样美好的日子就彻底离我远去了。
在楼道里走过，有时候会碰到旭健，我们不说话，只是微笑着看看对方，算是打声招呼，看着他深邃而忧伤的眼睛，我有种掉进湖里出不来的感觉。每当他一脸笑意地对我点头打过招呼时，顶多两秒的时间，我就会装作淡漠地扭过头去看着远处。
有一天，在楼道里遇见了匆匆下楼的旭健，他扬了扬手里的乒乓球拍，对我说：“静竹，你会打乒乓球吗？”
“不会。”我看了一眼他手里的乒乓球拍，轻轻地摇了摇头。
“我可以教你啊，等你学会了，可以跟琦琦一起打球！”旭健迈着轻松的步伐，很快就走到了我的面前。
“我好像，没有运动细胞吧。”我淡淡地笑了笑。
“从生物学的角度而言，细胞是可以培养的。放心吧，有我和琦琦在，肯定包你学会。”旭健笑起来的眼睛，更好看。
“那好，下次有空跟你学。”我笑了一下，算是同意了。
擦肩而过的一瞬，我在心里惊叫着对自己说：“没想到，旭健竟然还会打乒乓球！”这得多帅啊！但是接下来，让我更没想到的是，留着一头短发、瘦瘦小小的琦琦竟然也会打乒乓球，而且打得非常棒！
从那天之后，几乎每天下午的活动时间，旭健和琦琦都会准时在楼下的球案上拼杀一会，每次还会拉上我和小天一起给他们当裁判。旭健挥动球拍的时候，手臂的每一道弧线都那么有力、优美。
偶尔一次琦琦发球不准偏离台案很多，旭健强烈要求公平裁决，而琦琦总会睁着一双可爱的大眼睛，喊着“不算不算”，小天和我也会一起附和着说，“不算不算”。每每此时，旭健总会笑着摇摇头，然后骂一句“全都是野蛮的小丫头”，然后大气地挥一挥手，说道“算了，好男不跟女斗。”
这时，我们的脸上都会流露出胜利者的笑容，而琦琦则会很得意地扬一扬头，对旭健叫嚣：“怎么样，还是我厉害吧？”旭健只好装作无奈的样子耸耸肩笑着。
打完乒乓球，我们四个人会一起坐下来休息片刻。旭健总会一边仔细地把球拍放进套子里，一边随意地问一句，“琦琦，累不累呀，下次别那么拼命，不就是一场比赛嘛！”我虽然没有抬头，但也听得出来旭健说话的声音柔柔的。
琦琦却总是帅气地甩一甩头发，摇着头说，“小意思，赢了球晚自习才能多做几道题。”小天将胳膊搭在琦琦的肩头，半开玩笑地对琦琦说：“旭健对你可真好，回去问问你妈，你当初是不是丢了个哥哥？”
旭健囧得满脸通红，我们几个女生却笑得前仰后合，灿烂的笑声回荡在小小的花园中，久久不息。小天开玩笑的次数多了，就连我都有了一种错觉：也许，旭健真的是把琦琦宠成了妹妹的样子。
当时大家都没有电话，手机更是凤毛麟角。我们的宿舍楼跟旭健是对面，一来二去，主要的通讯工具便是依靠各自的嗓门，一来省钱，二来方便。
每每我们睡得正香的时候，窗户外面便传来旭健特夸张、特有磁性的声音：“喂，唉，你们快下来！”有时候睡得正香，实在不愿意起来，就任凭旭健在下面气急败坏地狂喊。每每这时，总会有同楼的女生对着窗户大骂旭健：“喂，你是老虎，还是野狼啊，大白天的人家休息，你嚎个啥劲！”我们便一起趴在窗口，笑着看一脸狼狈的旭健。旭健呆呆地站在那里，一看见我们的头，立即“张牙舞爪”地向我们空挥拳头，吓得我们赶紧又缩回头。
四个人在一起的时候，旭健展现给我们的是幽默、阳光的一面，别人可能一直以为他的真正性格就是这样。然而和他独处的时候，我却看到阳光背后旭健的另一个影子。
有时候到操场散步，我俩不期而遇，绕着操场慢跑几圈下来，累得气喘吁吁。旭健一下子倒在草地上，抬头仰望着蓝色的天空，我则坐在他旁边，望着远处的人影。沉默许久之后，他问我：“静竹，你说人活着累吗？”我点点头：“累呀，怎么不累，就像咱们，每天这样奋斗着，拼了命地学习，前方是什么，还不知道。”
“那你的父母对你是不是抱有很大的期望呀？”旭健问道。
“怎么能不大呢，父母把这次高考看的简直比一切都重要。虽然他们总是对我说别紧张，你尽力就行。可每天看见他们关切的眼神，心里就觉得压力特大。”
“将来你想去哪座城市？”旭健坐起来，看着我问道。
“当然是北京啦！要不是因为想去北京，我去年也不会冒险第一志愿全部填了北京。你呢？”我用手揪了揪身边的草坪，一提起北京，手里的力气似乎都变大了不少。
转头看他，他的眼中早已没有了往日的神采，皱了一下眉头，眼神直直地盯着前方，许久，他说：“我想去成都，那里是九朝古都，有很多很多美丽的古镇……”他自顾自地说着。
“你去那么远的地方，你爸妈会舍不得的吧？”这个答案着实让我吃惊不小，没想到，旭健压根就不想去北京上学。
我之所以会问这个问题，是因为我天生并不是一个喜爱远行的人，如果可能的话，我倒更愿意一生都生活在家乡那片泛着绿波的田园里，每天看鸟儿划过天空；可以在下雨的时候躲进屋里，很踏实地听雨滴拍打窗户的声音；可以在心灵疲惫的时刻，不用紧绷着神经克制自己去清醒；可以在想哭的时候哭得昏天暗地，一塌糊涂，不用害怕暴露出心底那份真真实实的脆弱；当然，可以满足我老妈“别离家太远”的终极期盼。
“爸妈？”但是旭健听到这个词语，下意识地皱了一下眉头，很快便又嘻嘻哈哈地说道，“哈哈，我又不是嫁人，他们哪会舍不得。”
“怎么了，你爸妈对你实行***专政了，还是给你实施‘六菜一汤’的道德感化了？”当时，坊间流传，一个同学的父母为了鼓励他好好学习，愣是将他的两菜一汤换成了六菜一汤，他说自己嚼着这些饭菜的时候，都觉得是在啃自己的血肉。
“要是我有‘六菜一汤’的待遇，睡觉都会笑醒。”旭健的眼睛里突然多了一抹浓重的忧伤。
“那我提到‘爸妈’的时候，你干吗是那副表情啊？”我盯着他的眼睛，看了又看。
“哪副表情？”旭健扭头看着远处的教学楼，转移话题道，“你看看高二那帮学生，竟然有心思踢毽子，天理难容。”
高考日益迫近的日子里，我们在那个“尖子班”里发了疯似的卖命。摞在一起足足有1米高的课本和复习资料，雪花般铺天盖地的试卷，密密麻麻的课堂笔记，一页一页地翻看，一本一本地狂啃，一遍一遍地看，所有的信息像电波一样连续不断地投进大脑，给它们全部压缩、整合、放置起来，做题的时候，再调动所有的脑细胞从头脑里一点一滴地搜索。那段日子，我真感觉自己的大脑有了一种电脑的感觉，而且容量竟然大到没有爆炸，没有死机，也真让我吃惊。
偶然一次睡眠不好，眼睛有些肿，眼圈有些黑。旭健便会盯着我的眼睛很夸张地看，然后打趣一句：“静竹，你是不是又熬夜看小说了”。我只好没好气地指着眼前的小说，说道“拜托，我哪有时间看它们，是它们在看我做题好不好？”
“你现在有没有空？”旭健突然问道。
“怎么了？”我丢下笔，疑惑地看他一眼。
“帮我改个歌词呗，《十年》，我超级喜欢陈奕迅的这首歌。”旭健的眼睛里有异样的光彩。
“喜欢人家还改人家的歌词，有没有一点‘粉丝’的职业道德啊！”我用笔敲了敲他的书桌。
“我就想唱唱其他版本的《十年》呗，今天做题做累了，怪无聊的。”旭健伸了伸懒腰。
“那好吧，以后万一被你唱火了，我可算是作曲哦，必须署名！”我接过旭健递过来的耳机开始听歌，转念又想起一件事情，“对了，还记得要付钱！”
“知道了，见利忘义的丫头。”旭健用笔回敲了一下我的桌子。
周末的那个夜晚，连我都没想到，我和旭健竟然借着“尖子班”的自习室，一人戴一个耳机，完完全全地把《十年》这首歌的歌词改了个“面目全非”。
如果那两个字没有出现/我不会告诉我放弃/怎会冷下心/也不过是失败，如果对于昨天没有遗憾/笑一笑就像做梦/成千上万个叉口/总有一条路你要走。
这奋斗过程不会轻松/何不在迷茫的时候/看看蓝天/想想未来。
十年之前/我不认识你/你不认识我/我们彼此一样/怀揣美丽的梦想奔跑。
走过依然熟悉的校园/十年之后/我们是朋友/还可以重逢/只是面对失败/再也听不到无奈的叹息/磨难之后学会坚强
直到一起走过多年风雨/才明白我的坚强/不是给你力量/也给自己力量。
改完歌词之后，旭健自告奋勇说，他先给我试唱一遍，几次走调之后，他渐渐把这首新歌唱得自然了许多，多少有了一丝陈奕迅唱歌的感觉。
后来我们高兴的时候，烦躁的时候都会一遍一遍地唱起它，把这《十年》定为我们四个的约定，说好十年后重逢的那一天，大家一定要唱着它，作为接头暗号。
日子怎么飞逝的，我都不知道，好像还没预备好高考，我就走进了考场，然后同样没有任何预备地就走了出来。出来的时候，就看看天空，天不是蓝的，也没有白云，我问问自己“高考就这样完了吗？”没有人回答，看看周围一张张重焕光彩的笑脸，我清楚高考真的结束了。但我不知怎么回事，没有原本期待的狂喜和解脱，就默然地站在学校门口，迷茫得忘记自己该干些什么。
报志愿的时候，小天、琦琦还有我没有任何疑虑地报了北京的重点学校。旭健消失了两天，回来的时候憔悴不堪，志愿表上清楚地写着“北京”两个字，他最终没有选择成都，那座有着美丽古镇的城市，因为什么，我不知道。
离校那几天，同学们都在忙着写留言，气氛被搞得伤感兮兮。
旭健把留言簿递给我们的时候，没有一个人去接。我看到琦琦美丽的眼睛里渗出了晶莹的泪珠，凝结在弯弯的睫毛上没有滑落下来。小天依旧紧紧地抿着嘴唇，不说一句话。
“嗨，其实没有什么好难过的，大家很快就又能在北京重逢了。”旭健努力想缓和气氛。
这个时候，我不知道自己是不是真的喜欢上了旭健。反正第一次看着他向我旁边走过来的时候，我就觉得他会成为我生命历程中一个很重要的部分，至于哪一个部分，我连自己都不清楚，只是觉得自己从来没有对任何一个男孩有过这样的感觉。
我奇怪旭健身上的任何一点都像极了我心目中早已刻画好的“男孩”样子，帅气忧郁，冷漠而不失温情；深沉而不乏幽默，稳重而又阳光，为了未来执著不息地去奋斗，甚至他眉尖的那抹忧伤，都是我可以喜欢的理由。
也许上天怕我会孤单一辈子，所以早早就让我在要飞走之前，遇见了旭健，它让我在即使独自一人行走的时候，心中还留着一个可以想念的人。我很相信缘分，尤其是在不该相遇的时候相遇的缘分。
第二天，大家说好走的时候，不去送别，也不说再见，我收拾好行李，在琦琦她们都不在宿舍的时候，独自一人走了。临走的时候，我在门上留了张纸条：“我走了，谢谢你们给了我一生最充实的记忆，我会永远记着你们，记着旭健，记着《十年》，别了，我们可爱的家。”
走出楼门的时候，我望了望旭健宿舍的那扇窗户。
走过校园的时候，我看了一眼我们培训的那间教室。
然后头也不回地就走了，走出校门的时候，我想象着琦琦小天他们盯着门上的留言哭得稀里哗啦的样子，泪不知不觉地滑过两颊，冰凉冰凉的，冷进骨子里。
两个月后，高考结果下来，他们都可以飞了，而我要留下来。
那些日子里琦琦他们怕我伤心，没有给我打电话。
我自己没有流泪，在外面兼了四份家教，顶着烈日忙忙碌碌地奔跑，我怕我会在闲暇的时候记起伤痛。
琦琦、小天她们走的时候没说再见，我躺在床上，听着《十年》，一遍接着一遍，父母很担心，在外面一直敲着门，说着宽慰的话语。其实那时候已经感觉不到心痛，心静得出奇。也许是麻木了。
打电话给旭健，知道他还没有走。他说自己要乘8号下午3点半直达北京的火车，完了也没再说话。
“你打算怎么办？”
“我也不知道，先送你吧。”我咬了咬牙说道。
送他那天我穿了一件淡蓝色的牛仔裙，然后把头发扎了起来，背个包，急匆匆坐上了去火车站的汽车，沿途的一切都很熟悉，往往复复一年，回家的时候带着兴奋的喜悦，来的时候又满载着不舍，目光总是停留在沿途绿色的田地上。一棵棵树木从眼前驶过，直到繁华的市区或是熟悉的家乡小城呈现在眼前，我就知道自己是走了，还是回来了。
可这次，我的目光依旧很出神地盯着车窗外的风景，没有一丝兴奋的感觉，甚至有好几次，从沉思中清醒过来，我需要努力告诉自己：我是来送旭健的，是来送旭健的。
下了汽车，火车站就在不远处的街对面。那天下午，太阳火辣辣地照在大街上，我感觉脸上的皮肤有种灼伤的刺痛，紧接着感受到一阵阵揪心的疼痛。三个月了，心好像从没有痛过，一切一切都像是做过了一场梦，梦中只是任由一切恐惧的镜头在头脑中一个接一个地闪现，而手脚却一动都没有动。
现在一下子回到现实中的城市，我疼得站在原地，不知道该往哪个方向走。离火车站不远的一条街，就是我们昔日复读的学校。隔着栏杆，我望见了我和旭健第一次相遇的那间教室的窗户，望见了我们跑步时熟悉的操场，望见了课间背书时的小花园，一切都还是从前的样子，一点都没有改变。
爸爸帮我去学校拿回通知书的时候，说自己到我以前住过的宿舍楼前转了转，还替我到楼前我坐过的石阶上坐了坐。
想到这里，鼻子酸酸的，我扭头便走。
走到火车站的时候，旭健还没有来，我一动不动地站在进站口，盯着旭健要来的方向。
远远的，旭健走了过来，脸上依然是他快乐时的、幽默时的笑脸。快到我跟前的时候，他跑了起来，T恤在后面被风吹起了一个小小的“氧气包”，我仿佛看到了他在走廊里踢球的身影。
站在我面前的是真真实实的旭健了。他一下子蹿到我跟前，笑着说：“你好像长高了。”
“那当然，三个月的闲饭不是白吃的。”我自嘲地笑了笑，“你变黑了哦，更丑了。”完了，我们都笑了。我笑着笑着，眼泪就流了出来，于是低下头装作捋额头上散落下来的头发，扭过头，随手指了指远处，“你回过母校吗？”
半天没有声响，我只好转头看了看他，他根本没有看我手指指过的地方，眼睛看着我，眼中很久没有看到的忧郁又显现了出来。
“你放假的时候过来吧，我一定带你到北京各地好好玩，你想去哪，我就带你去哪。”旭健笑着说。
“火车票也报销。”旭健又补充一句。
“到时候可别耍赖哦！”
我们铺了些报纸，就在台阶上坐了下来，谈过去一年大家一起奋斗、一起玩闹的经历，就像过去我们并肩坐在草地上，看着蓝天聊天的情形。
“旭健，咱们如果一辈子就这样坐着，一起聊开心的事，该有多好啊！”
旭健瞪大眼睛，装作很吃惊的样子，“什么，一辈子，一辈子有多长呀，就这样坐着多不舒服。”
“一听就是没有情调的理工男。”
“好吧，我整点有情调的东西，下辈子，想做什么呢？”旭健问我。
“以前想做只鸟，可以自由自在地在蓝天中飞翔，但后来看看小鸟的命运也不过如此，猎人一举枪就完了。所以决定不做小鸟了，现在觉得还是流浪小狗比较好，既自由，又安全。”
“现在好像吃狗肉的人也不少啊，好啦，我不开玩笑了，那你希望我下辈子做什么？”
“狗熊吧，跟狗也差不多。”我不假思索地说道。
旭健笑起来，前俯后仰的，只差没碰到台阶上了。
“不知道琦琦小天她们在北京怎么样了，还适不适应？”我看着火车站的方向。
“她俩跟候鸟似的，到哪都适应。”
“时间不早了，你也快进站。你爸妈待会过来还要跟你叮嘱几句，我就先走了。”我站起来，提出了道别。
“那就再给你唱一次《十年》吧，好久都没唱了。”
《十年》熟悉的音调又响在了耳畔，我听着，脑海里又闪现过了一个个复读时的情景。十年后相逢，我们还会像过去那么亲密吗，时间和距离对熟悉的考验，太难以预测了。
我想我会每天想起《十年》，每次抬头看蓝天，每次夜晚觉得孤单的时候。
“静竹，你努力吧，四年后考研到北京，我们到时候在车站一起接你。”
我再看一下他的眼睛，那双略带忧郁的眼睛，那双让我一辈子都记忆着的眼睛。我在心底默语：旭健，我走了。转身的一瞬，我对自己说，从此一切故事都要改变了，因为主人公到了两座完全不同的城市中。
我走了，没回一下头。
但我知道旭健一直在看我，我感觉到了，身后那双忧伤的眼睛。我淡蓝色的长裙飞舞了起来，头发也被吹了起来，我，也该飞走了。
于是，来到西陌，这个一年四季，都有着蓝灰色天空的城市。
……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