西市旁最大的茶馆,潇湘阁。
“话说那鲧治水不成被斩之后,舜帝启用他的儿子禹……”说书先生神色激动,唾沫横飞,座位上的众人也听得很认真。那个无人确定是否真的存在过的时代,对这些普通百姓来说有着神秘的吸引力。但也并非所有人都如此,比如角落里的两个女子。
着紫色华裳的女子捻起倒满酒的茶杯,冲着对面的黑衣女子笑了笑:“听他们这么编排,你不生气?”
“我为什么要生气,句句实话,”黑衣女子满上自己的杯子,嘴角勾起一抹似是微笑的弧度,“况且,人也死了不知道多久了。”
我叫青泥,自打有记忆开始,我就是一个人生活在苍梧山上。准确地说,是我一个人,和满山的琉璃树。琉璃树上会结琉璃果,但是结玉琉璃果的只有我洞前的一棵树。玉琉璃果是最好吃的琉璃果,是以我十分宝贝这棵树。
所以当我发现树上蹲着一个跟我看起来很像、也有两个眼睛一个鼻子一个嘴巴两个耳朵的人的时候,我的第一反应就是如何在不伤到树的情况下宰了他。
“唔,这是你的树?”他听见我渐近的脚步声,回头朝我灿烂一笑,咔嚓一声咬了个果子,“味道不错。”
我定定地看着他手中的两个果核和嘴边的半个果子,只觉得血全都涌上了脑袋——玉琉璃果三千年一结,每次只结三个果子……
“你别把箭对准我啊!
“哎姑娘你怎么打人!”
“啧啧,啧啧,”姒熙坐在我旁边,发出了第三百二十八遍感叹,“哥哥没来之前,你过得什么日子啊?”
我本来不想回答他,因为我嘴里塞满了烧鸡。但一想到这些好吃的都是他带来的,我只好拿袖子抹抹嘴上的油,口齿不清地说:“我不是都和你说过了么,看星星,看月亮,看琉璃树,给琉璃树捉虫子,唔,还有吃琉璃果和睡觉……”
“……”姒熙不忍地转过了头,大概是在心疼他的烧鸡,我想应该是十分心疼了,因为他连说话都不利索起来,“就没别的了?你没出去过?”
“没。出去?为什么要出去?外面又不好玩,我没兴趣。”
“你都没去过,怎么知道不好玩?那和我出去呢?”
“不去……”我刚打算拒绝,就听见姒熙的声音:“外面有烧鸡。”
“我去!”
我不得不承认,姒熙是个很不错的伙伴。“伙伴”是他教给我的词语,意思就是两个人关系很好,可以一起看星星,看月亮,看琉璃树,给琉璃树捉虫子,吃琉璃果。我顺口接了一句可以一起睡觉,结果姒熙一口水喷在了了我脸上,仿佛受到了什么惊吓,我也就不好意思再说。只是从那之后一到晚上,姒熙总会远远地窜出去,仿佛我比洪水都可怕。
我们俩去了很多地方,很多村落与很多山林。姒熙原本还要带我去看河,但是我有些恐水——这也是出了苍梧山之后才发现的,因为苍梧山上只有细细的泉眼。这让我有些郁闷,因为姒熙说河与江,都很是波澜壮阔,是天下著名的水景。我觉得不看,有些可惜。因为数日玩下来我已经发现了一个道理,只要是姒熙说好吃的就一定好吃,比如烧鸡,烤鸡,烤鱼,水煮鱼,炸田螺,玉苏果,桂花糕;只要是他说好玩的就一定好玩,比如掏鸟蛋,捉迷藏,驾云……我一边觉得可惜,一边和姒熙踏上回苍梧山的路,直到有一天我们遇到了一个人。
她说她叫云苏,是我的熟人。
~2~
我叫姒熙,除了这个名字之外还有个名字,不过……我不想说。
那天闯进青泥的苍梧山的时候,我没想到我会……损失这么多好吃的!
这个又小气又记仇又野蛮又暴力的女人!
但不知道为什么,听她说她从来没有吃过琉璃果之外的东西、去过苍梧山之外的地方的时候,我居然感觉自己难过起来——她一直都是这样的的吗,一个女孩子在这片辽阔又荒凉的土地上孤身一人?
看着她吃着烧鸡满足的笑,我突然很想带她出去。
“就没别的了,你没出去过?”
“和我出去吧,外面有烧鸡。”
其实我想说的是外面很好,有更美的风景,更好吃的东西,但眼下她心里确然只有烧鸡……
我不久就认识到,带青泥出苍梧山是一件多么伟大而又要命的事情。
因为她哪里都想去,什么都想吃,啥都想试一试,最要命的是,她从来不掩饰自己的无知和求知欲。她一路吃过去玩过去,我在后面数着不断变少的贝壳,暗暗地想父神与母神若是知道我这么花钱和丢人,会不会把我扔给祝融伯伯,用火烧上个三天三夜。
这种情况一直持续到有天我们行至一条十几尺宽的小河边。在看到波浪的那一刻,青泥突然开始毫无征兆地颤抖,而且一副很痛苦的样子,面色苍白,接近昏厥。我们只好转向归途,而在回去的路上,我们碰到了一个人。
她自称是青泥的熟人,叫云苏。
“青泥?”身着青衣的女子一副活见鬼的表情,“你怎么会在这儿?!你,你怎么出来的?”
青泥茫然地停下往嘴中送小笼包的手,“啊?什么?”
“……你是怎么打破禁制的?还有,他是谁?”
青泥慢悠悠地擦了擦嘴,迎上女子急切的眼神,“你谁啊?”
看着女子哐当一声从树上栽下来,姒熙没忍住笑了出来,“你没事吧?”
那个女子却根本没有看他,自己咬咬牙站了起来,“是我忘了......又是一千年了。
“只是,不管你忘了什么,你都不该出来的。以前你从来不会......”
姒熙脸上的笑容逐渐淡去,“你什么意思?为什么她不可以出来?”他一边质问,一边把青泥拉到身后,小声问:“你到底认不认识啊?”
“不认识!”
“......我听到了,”青衣女子的神色有些尴尬,“你不要问她了,她现在肯定不认识我。但你又是谁?”
“我凭什么告诉你?”
青衣女子脸上的表情不知道是气愤还是不屑,不过她没有再问下去,只是一步步朝着青泥走来,停在离青泥三步远的地方。
“我叫......云苏,青泥,好久不见。”
“喏,”不理会背后某人的眼神,姒熙自顾自地把手中烤好的兔子递给了青泥,“尝尝看,好吃吗?”
“嗯嗯嗯!”青泥一边咬着兔子肉一边点头,油都从嘴角溢了出来。
云苏闭上了眼睛暗自调息。她不能在看下去了,要不然还没看到青泥回去,她自己就会被气死在半路上。
一千年一轮回,每一轮回,青泥必然会忘记所有事情。但是无论哪一次轮回自己去找她的时候,青泥总是一副云淡风轻的潇洒模样,让自己对这个尊神心悦诚服。现在......
不管他是谁,不管之前发生了什么,青泥身上......绝不可以有任何意外情况!
想到这里,云苏的眼神中划过一抹厉色,只是很快又消失不见。
但即使是这样表面上的平静,也没有维持多久。
“按照你们这种走法,要多久才能回去?!”云苏看着前面打打闹闹的两人,只觉得自己从洪荒时代几十万年得来的心性就在这几天一败涂地。
青泥回头很认真地看她,“可是,我,”似是在思考用词,“我觉得这样,很开心。”
云苏不自在地偏过头去,果然,无论青泥变成什么样子,自己还是不习惯与尊神对视。只是......心中的不安如同野草一般疯长——自己身为人母,对红尘之事再了解不过。若是青泥此番......
云苏摇了摇头。不,她不愿意再想下去。或者是,她也不敢再想下去。
我叫......云苏。
云苏,其实是青泥给我起的名字。苍梧山上有云苏草,淡雅馨香,与君相配。我记得,她是这么说的。
但其实,我觉得她才是与这个名字相配的神。
几十万年来,我曾无数次去见她。而每次见她,她都是无欲无求的模样,下棋赢了我,或者输给我,都只是微微一笑。我曾经告诉她我知晓她的天命,也知晓她的过去与未来,其实是句假话。我怎么可能知道尊神的过去,又如何敢妄谈尊神的未来,我知道的,不过是青泥她注定属于天地,仅此而已。当时对她这么说,实则是那时见面不久,受够了她无论什么事情都波澜不惊的模样,想看见她不一样的眼神而已。但是青泥她的反应,让我明白为什么她是尊神。
她什么也没说,还是笑着,纯黑色的双眸中,不曾有我的倒影。那一瞬间我突然感觉自己还是傻的可笑——青泥她,何曾在乎这些?对于她而言,无论岁月如何,都只是那样罢了。她的眼里,全是景色,也没有景色。
我把这样的青泥,当做了为神的榜样。所以就常常去苍梧山。后来我发现,青泥每过一千年,就会忘记之前的所有事情。刚开始我还有担忧,后来我发现不管她认不认识我,都是一样地给我泡茶,同我下棋,就明白过来我又一次庸人自扰。
所以那天我在苍梧山以外的地方看见青泥的时候,直接从树上栽了下来。一瞬间脑子里蹦出的疑问缠成一团——首先苍梧山上是有禁制的,外人可进,但是青泥出不去。这并不是说青泥想出去,而是她有一日散步至山脚,才发现自己再寸步难行,于是就掉头折返,也再没下过山。而我后来查过天书,这才明白青泥是万万出不得苍梧山的。但是现在她居然出来了?!
我栽下去的时候听见了一个臭小子幸灾乐祸的笑声——苍天啊,青泥她不但出来了,身边还有了男人!
直到不久以后,一切都成定数,一切都无法挽回,我才明白为什么姒熙可以进去,青泥可以出来。
都是天命,谁都无法躲开,尤其是青泥。
因为她自己,就是天命。
我叫紫扶。
在我看来,这茫茫天地都很无聊,这普天之上的神仙都是十分无趣的。只有苍梧山是不无聊的地方,也只有青泥是个不无趣的神仙。
后来......我也只能说一句,好景不长。
我是被青泥救了的。天劫没有几个神能扛下来,看着那紫色的雷龙朝我生龙活虎地劈过来,我觉得若是我死在这一步上,也不算丢脸;再者我一向也不怕丢脸这事,怕的是我父神与母神。
谁知会被青泥救下来,谁知我会在这苍梧山上一留就是百年岁月。
我起初以为只有山上只有青泥一个人,哦,还有个活在青泥嘴里的“姒熙”。刚开始的半个月听青泥各种描述他的好,谁知道半月后就见着本尊。
“你就是青泥嘴里那个会烤鸡会烤鱼会烤鸟会上树摘果子会拿云苏草编兔子会煮鱼汤会......”
对面的玄衣少年嘴角抽搐地打断了我的话:“这是青泥同你说的?”转头对青泥怒目而视:“为什么都和吃喝玩乐有关?”
青泥:“我没说错什么啊......”想着又雀跃起来,冲我招招手,“阿扶阿扶,姒熙炖的山鸡汤和黑鱼汤都不错,这次你一定可以尝一尝!”
“阿扶?公子好名姓,我倒是第一次听闻九荒之中有姓阿的神族,”对面的少年脸上流露出似笑非笑的神色朝我看来,“姒熙。”
“不是啊,是阿扶说这样叫着亲近,他名字叫紫扶的。”
“......”
少年脸上的笑意更深,他冲我招招手,一把拉过青泥,“走,去给‘阿扶’炖汤!”
我分明看到他握着青泥的那只手手上的青筋都凸出来了......
看来,不无趣的神仙,也不止青泥一个啊。
“这么听起来,你们关系倒是不错,那后来你为什么......”我的辅神曲若听完我的回忆,面露疑色。
“为什么看着他被杀?因为我不知道......”
自始至终,我什么都不知道。
回到苍梧山之后不久,姒熙就在云苏的要求与威胁之下同她一起离开了。
这天晚上,夜色格外好,墨色的天幕中没有一朵云彩,洒满了黄灿灿的星子,漫天的星光流溢下来。青泥像往日一样爬上了那棵琉璃树,仰头看天空。
不知道为什么,突然觉得,好像再也不喜欢看星星了。或者说以前也不能说是喜欢,而是不厌倦。而现在......
青泥慢悠悠的晃下树,折了一根小树枝在地上写写画画。猝不及防地眼睛突然被人蒙住。
“姒熙!”青泥开心地喊出声来,“你怎么回来啦?”
姒熙挑挑眉毛,“你不想我来?”揉了揉她的头发,“还有,你怎么知道是我?”
“因为是你的手啊!”青泥有些摸不到头脑。
“那你是怎么认出我的手的?”
“你给我烤过那么多山鸡,我当然记得!”
“......”
姒熙的嘴角抽了抽。
真是......理直气壮啊.......
自此之后,姒熙经常偷偷来看青泥。不过因为云苏的原因,他也不能常来。不过这一次,他倒是碰见了云苏之外的人。
“你就是青泥嘴里那个会烤鸡会烤鱼会烤鸟会上树摘果子会拿云苏草编兔子会煮鱼汤会......”
对面的少年冲他笑得十分欠揍。
“阿扶阿扶,姒熙炖的山鸡汤和黑鱼汤都不错,这次你一定可以尝一尝!”
阿扶?自己给她烤了这么多次吃的,和她认识这么久,她照样是姒熙姒熙地叫,现在......
姒熙的脸上划过一丝危险的笑意,“走,去给‘阿扶’炖汤!”
姒熙也不知道事情后来为什么会发展成这个样子——他给青泥炖汤,变成了给青泥和紫扶炖汤;给青泥烤山鸡,变成了给青泥和紫扶烤山鸡;给青泥摘果子,变成了他和紫扶一起给青泥摘果子;哦,还有,和紫扶一起躲云苏......
等他后知后觉地反应过来紫扶是怎么赖上他们不走的时候,他们已经成了折腾三人组。一起吃好的喝好的,一起玩好的乐好的,一起听鸟鸣掏鸟蛋看星子。
有一天青泥说她真的很想再出去玩一次。他与紫扶都不忍看她难过的表情,想着云苏刚来过一次,应该不会再来,就乘着夜色带青泥下山。一切也都很顺利,他们在外面疯了好几天,三个人都很开心。一切都很完美,如果不曾在回去时碰上云苏的话。
那是在苍梧山山脚下。
身着玄衣的女神脸上的神色不再只是冰冷,还含上了杀意。只是她没有对他们俩说话,而是看向了青泥。半晌她缓缓开口,声音中有着不掩饰的愤怒——
“尊神,您还玩的,开心吗?”
与此时相比,云苏数月前第一次发现他们溜出苍梧山的表情简直可以称得上和善。
她看向青泥的眼神中不再有淡淡的柔软与伤感,而是冰冷与不加掩饰的失望。
“青泥,你可以忘了一切……但是你不该忘了你自己发过的血誓!”
血誓两字入耳,青泥眼前突然一阵恍惚,仿佛是一个秋高气爽的日子,山风悠悠地打着旋儿托着云朵,偶尔有鸟飞过,也不停留。
穿着玄色衣裙的女子神色有些气急败坏:“你不问我为什么吗?!”
另外一个人是背对着她,身影模糊,青泥看不太清,只听见她的声音清清冷冷:“不问。”
“你……”那个女子被气得不轻,半晌挤出一句话,“你每过一千年就会忘记一遍,我怎么相信你会做到!”
接下来两个人又轻声说了些什么,青泥听不见她们的声音。映入眼帘的最后一幕便是那个身影模糊的女子划破了手腕,碧绿色的血如同涓涓细流般蜿蜒至泥土上,霎时间草木繁盛,百花齐放。
青泥晕过去之前想,她真该好好谢谢那个割腕的姑娘,因为她割腕的地方就是她的苍梧山,她的琉璃树长得这样好,怕少不了那血的功劳。
青泥还想,晕了真好,就不用面对云苏冷脸了,至于姒熙,虽然没有同他告别,但想来还会再见。
她没想到自己在晕倒的那一瞬想到了那么多,更没有想到自己晕倒后还会看见与之前相似的幻象——依旧天高云淡,依旧在苍梧山,不过不是相同的人。
小女孩坐在男子肩头,摇晃着双腿:“父神父神,你在看什么呢?”
“青泥,你怎么又出来了?”
“里面好没意思,我出来玩呀!父神,为什么这里只有我们两个,没有别的人?”
青泥站在离他们很远的地方,看不清男子脸上温柔的笑意,只是听得带了一丝疲惫的声音,也带着柔和:“再等等,青泥就不会寂寞啦……”
听得这句话的瞬间仿佛有利刃自心尖划过,痛得难以呼吸。幻境也开始急剧变幻,墨色的云与呼啸的风带来阵阵漩涡,一时间天地变色。
青泥跌跌撞撞地扶着树站稳,手捂上心口的位置,旋即又自嘲地放下来——
自己果然忘记了很多事情。
她自己就是父神的心脏啊,自己又哪里来的心呢?
盘古开天辟地,左眼为日,右眼为月,双眸水成星,血成江河,肢化五岳……
心为息壤。
息壤青泥。
她是盘古寂灭之后唯一见证了创世的尊神,从一开始就背负着守护天地的使命,守在苍梧山——当年盘古诞生之处,大地的起源之地。她既是盘古的一部分,也是盘古的执念与牵挂。在漫长的岁月中唯一的陪伴,他们都只有彼此。
而后盘古以生命完成了创世的宏愿,只留下她孤零零一个人在苍梧山上。她怕自己厌倦这轮回,违背了父神让自己守护的初衷,就对自己下了最高的禁制——身为尊神一天,就不得离开一天;每过千年就重新开始轮回,将往事忘却。不动痴心,不起妄念,以大慈悲守护这世界。
青泥回忆到这里,突然很想笑一笑。
原来这一切,都是因为自己啊。
如今又是这轮回中的哪一年呢?
我又要等多久,才能等到那解脱。
我是紫扶。
父神曾经对我说:“紫扶,你这般顽劣,迟早有一天,天命会给予你报应。”
我当时有两个想法。
这很可能不是我亲爹。
这个天命算哪片山头上的哪棵葱哪颗蒜啊?
但那天我却信了这报应。
云苏在青泥晕倒之后把我和姒熙赶出了苍梧山。没错,是赶,我们两个人加起来都不是她的对手,甚至可以说,她赶我们就像提溜鸡仔一样轻松。我想她原本是打算什么都不说让我们快些滚的,如果不是青泥的缘故的话。
就在我们被赶到山脚下的时候,整座山开始地动山摇,漫山的琉璃树叶子哗哗作响,伴着呜呜的风响,空灵,诡异,又有些悲伤。
然后我们就看到了青泥的回忆,而且似乎是她的视角。只是我们似乎没有看到全部,因为那画面像是被人强行打断的,停在了一个瞬间。
是青泥和云苏,啊不,按照回忆中的信息,或许该叫她……女娲。
女娲的脸上带着明显的气急败坏,就像她每次发现我和姒熙的时候一样。
“你不问我为什么吗?!”
“不问。”青泥一边淡然地说着,一边划开了自己的手腕,碧绿的鲜血滚落大地,所过之处万物滋生。后面的话语我们没来得及听清,回忆就断在了这里。
我看着这幅画面,心中除了自己也不明白的闷痛与暴戾之外,居然想的是青泥的抱怨不无道理——姒熙吃了那么多她用血灌出来的果子啊。想到姒熙……我往旁边瞅了一眼,意料之外地发现他居然很平静,看的很认真,就像是一个真的在看故事的人,临了也像个认真的观众,认真又带着事不关己的平静朝女娲问了一句:
“青泥到底是谁?”
“尊神息壤,青泥。”
只是这一问一答的两人都没有想到,他们两个人的两句话,让这世界天崩地析——
就仿佛是什么开启的咒语,“息壤青泥”四个字从女娲嘴里出来的瞬间,洪水开始在人间蔓延,浩浩荡荡,不知来路,更不晓归途。就在我们三个震惊于此的当口,已经有无数房屋被巨浪席卷,大地上一片嚎哭。而女娲也几乎是在同时就红了眼眶,她身为人母,比谁都受不得这场面。我们什么话都来不及说,就看到她已经驾云飞远。
姒熙很是伶俐,瞧得没人管就扭头往苍梧山上冲。只是这一次苍梧山上的禁制好像终于发现了姒熙,任他撞得头破血流也没有丝毫动摇。我看着姒熙的血流进他平日里带笑的眼睛,终究还是有些难受。
“你不要太担心了,”我努力让自己的声音底气足些,“青泥肯定会没事的,她现在很可能是在苏醒记忆而已……”我边说边看漫山的琉璃树都渐渐变成血色,心想这大概是我编的最瞎的鬼话,姒熙相信才……
“我也觉得,”姒熙抹了一把额头上的血,居然还呲牙笑了笑,“我回族中想办法。”
我愣愣地松开手,想着这孩子别是脑子被驴踢了罢,连这种话都信?
那是我要是能早知道后面发生的事情,就该明白那驴踢的是我的头,姒熙说的那么瞎的鬼话,我居然也信。
我是青泥,我也是……息壤。
从我恢复记忆之后,我就没想过再见姒熙。
我想,就当这一切是一场梦,一个误会,一个失误,我的禁制许是寂寞了千万年,就变得好客些,放进了女娲还不够,要再多添几个人来。
所以当姒熙拿着一只烧鸡出现在我面前的时候,我着实愣了神。这一愣就听见他很欠揍地说,他觉得我傻得一点都不像尊神——没有哪个尊神会看着烧鸡发愣。
我只觉得又好气又好笑,他见过几个尊神?就在这里评判我不像。那些老东西都不知道都躲进了何处,见过他们的神仙几乎没有。
“青泥,你和我走吗?”
我嘴角的笑僵住了。和,和他走?
我感觉数万年来没有知觉的身体突然有了知觉,又一瞬被抽离。过了一会儿,我听见自己有些缥缈的声音:
“不。”
说出这个字耗尽了我的力气,所以我没有勇气再抬头看他,直到听见他一如既往没心没肺地笑着和我道别:
“我知道你不会,我也是逗你的……青泥,我要下界了,人世有难,神都得去。”
下界啊……他似乎对这差事很是满意。也对,他本来就喜欢游历。我装作淡然地问他:
“你下界之后会做什么?”
他没回头,背对着我挥挥手,“做条鱼吧,一辈子不和水分开,在天上被祝融伯伯烧得够呛。”尾音有些低,大概是不满地嘟囔。
按理说离别的时候不该笑,我现在的身份也不该笑,但听了这话我还是忍不住哈哈笑起来。紫扶说得对,有姒熙在的时候很难会难过,基本上时时刻刻都在笑。
我一直笑到自己笑出了眼泪。
有姒熙在的时候很难会难过……
这么困难的事情啊,我却总是能做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