此时,与凤鸾宫相对的御乾宫,也是灯火通明,堪比白昼。
琵琶悠悠,一个身穿蓝色薄纱襦裙的女子,跪坐在桌案前,雪色的脸上戴着半透明的蓝色面纱,怀里抱着一把琵琶,纤纤玉指轻轻一拨,掉出清冷如雪的乐声,女子时不时地抬起脸,如水的双眸含羞带怯地望向坐在对面那个身穿明黄龙袍的君主,柔媚无骨,似乎只轻瞥一眼,都会让人生出保护她的欲望。
唯独慕容峻茂却连正眼都没有给予这个弱柳扶风的女子,纤长的手指握着银质酒杯,眼神飘向凤鸾宫的方向,时而饮一些杯中甘露,阴沉着脸,不知在想些什么。
他放下酒杯,没来由地一阵心烦,广袖一挥,将那用宁国进贡的白玉壶狠狠地掼在了用珍贵的狐狸毛制成的毯子上,玉壶落地发出沉闷的响声,咕噜噜地打了个滚,停在了女子的脚下。
方才满面羞容的女子顿时面无血色,连忙将琵琶放在一边,跪在地上,叩头请罪:“臣妾该死,皇上息怒。”
慕容峻茂冷冷地看着她身上那件蓝色的薄纱襦裙,看着她眼角的泪珠,不知为何想起了那终年禁闭的宫门,想起了那个曾经爱穿蓝衣的女子,想起了那个永远都背对着他的,凤袍加身的冷漠背影。
此时此刻,看着那匍匐在地、满面委屈的绝色女子,他竟提不起半分同情,脑海中一遍遍地回放着他们的曾经。
守在宫外的金德福听到响动,连忙带着小太监走了进来,看到这一幕,自是不敢询问发生了什么,只是跪在地上,和女子一样叩头:“是奴才伺候不周,请皇上责罚。”
慕容峻茂皱了皱眉,瞥向女子的眼神不带一丝温度,他复又拿起酒杯,淡漠道:“送静贵妃回宫,禁足三月,静思己过。”
“喳。”金德福起身,恭敬地朝着女子躬身:“贵妃娘娘,请吧。”
“谢皇上恩典。”叶楚楚明显松了口气。
她低头看了一眼自己身上的蓝色衣裳,那双美如黑宝石一样的双眸中射出一抹狠毒的光,顾南徊那个贱人,不好好地待在凤鸾宫里思过,还要勾引皇上的心,自己本想穿着这蓝色衣衫,装作顾南徊重获皇上的宠爱,却未曾料到竟换来这等屈辱的责罚。
她起身,刚要随金德福退出大殿,此时,断断续续的笛声传入耳中,她脚步一顿,望向笛声传来的方向,登时有些不可思议。
阖宫上下,能用笛子将这首《孔雀东南飞》吹得这般动情、这般哀伤的,除了凤鸾宫那位,还能有谁?
慕容峻茂瞬间变了脸色,异常难看。凌厉的眼神霎时射向凤鸾宫的方向,冰冷的声音如同从地狱深处升上来一般,令人胆寒。
“去凤鸾宫,告诉她,既然她想吹笛子,那就让她永远待在凤鸾宫里,再也不必出来!还有,凤鸾宫份例降为嫔……”
嫔制二字还未说出,笛声突然停了下来,紧接着再无声息。
“喀嚓”。
慕容峻茂皱了皱眉,转过头,一旁的小宫女惊慌失措地跪下,地上是一堆碎片以及满地茶水。
金德福见状连忙呵斥:“大胆!做事毛毛躁躁的,真不知内务府如何教养你的!还不退下!”
小宫女如蒙大赦,一边咚咚咚地叩头一边迅速告退,依慕容峻茂的心情,若不是金德福及时呵斥她,她恐怕就要葬身在此了。
慕容峻茂并没有出声,只是愣愣地望着地上那一堆碎片,碎片上的花纹犹在,隐隐约约能看出是用蓝笔画出的孔雀和梅花。
孔雀和梅花,宫中喜爱这两种东西的,又能将它们画得惟妙惟肖而别出心裁地画在茶具上的,只有一个人。
他猛地从软榻上站了起来。
“金德福,速去凤鸾宫!”
他有些不安。
顾南徊初被封为皇后时,便对他将凤鸾宫朱红色的大门牢牢紧闭,终年未曾对他敞开,一如她的心门,也早已对他永久封锁。
她爱吹笛,但他却无法忍受这首充满了哀伤与悲情的孔雀东南飞,所以,他以降低份例来逼她放下玉笛,她并不在乎什么份例,但是,以她的性格,她绝对不会舍得让自己的婢女跟着自己一起受苦。
即使宫中将她传得多么可怕,多么狠毒,他都相信,在他心目中的那个顾南徊,一直都没有变。她依旧如图梅花一样清傲而孤单,但也从未失去善良的天性。她的婢女打小就跟在她的身边,从顾府闺阁到深宫红墙,二十余年,她和她们情同姐妹,不会舍得。
皇后,皇贵妃,贵妃……她的份例不断地随着她吹笛的次数下降着,在他的特别嘱咐下,内务府的人对凤鸾宫的人都是冷言冷语,根本不会因为她是皇后而有所顾忌,他又刻意做出痴迷于凤鸾宫宫女的假象用以迷惑她,只是想看看她心中到底还有没有自己。
真正的恨,不是深仇,而是遗忘。
当她已经彻彻底底地将自己遗忘,把自己从她的生命中剥离,对自己的所作所为都已经不在乎的时候——
才是真正意义上的死生不复相见。
他依旧会每天翻牌子,但那些前来侍寝的嫔妃要么睡在偏殿,要么回到自己的寝宫,更多的是让嫔妃们在他面前奏乐解闷。
随着时间的流逝,顾南徊对他仍旧处于无视的状态,他变得喜怒无常,不知多少为他奏乐的嫔妃因为他突然的暴怒被杖责、禁足、罚俸,甚至失宠,顾南徊封后之后,他再也没有碰过其他嫔妃,每晚都独自一人睡到天明。
那画着孔雀赏梅的茶具,是顾南徊初入宫时,赠予他的生辰礼物,他最为爱惜,这么多年了依然保存得宛如新物,只有在庆祝大事的时候才舍得拿出来喝茶,每当他心情不好的时候,端出这些茶具,总能缓和他的眉头。
而新来的小宫女不知情,见那茶具好看,便打算用它上茶,却失手打碎。
看着金德福领命退下,慕容峻茂的内心升腾起一种名叫不安的情绪。
“奴婢瞧着皇上的神色有些奇怪,莫不是凤鸾宫那位又闹出了什么幺蛾子?”御乾宫外,秋菊一边扶着叶楚楚的手臂,一边皱着眉头询问。
“哼,只怕是想通过那首曲子重获皇上的怜悯罢了。”叶楚楚冷哼道,“不愧是个贱妇,除了让皇上更加厌恶她,还能怎样?谁不知道她和那个和尚的奸情,堂堂太傅的嫡出小姐,居然这般不知羞耻!”
“娘娘小心隔墙有耳。”秋菊警惕地看看四周,压低声音道:“无论如何,凤鸾宫那位只怕是永远无宠了,唯一和娘娘同位的良贵妃和凤鸾宫那位是一派的,只怕皇上不会在意,现在最得宠的莫过于娘娘了,皇上正值壮年,娘娘现在要做的,就是拿捏住皇上的心,争取再生一个小皇子,说不定还能替代当今太子,成为未来的储君呢!”
叶楚楚的脸上这才浮现了一丝笑容,随即正色道:“胡说什么,当今太子风华正茂,又深得皇上宠信,又是皇后娘娘嫡出皇子,这储君之位非他不可,若是教本宫听到你再说这样大逆不道的犯上之语,莫怪本宫责罚你。”
秋菊忙一巴掌扇在自己的脸上,赔笑道:“瞧奴婢这张嘴,这一高兴,就什么话都说出来了,娘娘说的是,奴婢该罚。”
叶楚楚点点头:“嗯,不过是个无宠的皇后而已,就算当了太后又怎样,病恹恹的,迟早得驾鹤西去,还妄图勾引皇上,做梦!对了,本宫不是让春兰吩咐下去给本宫准备玫瑰浴吗,刚才被那贱妇影响了心情,现在回去好好歇息着。”
主仆二人说说笑笑地走了,完全没有注意不远处隐逸在黑暗中的另一对主仆。
“娘娘?”安雅看了看自家娘娘难看的脸色,小心翼翼地出声唤道。
凌婉仪将充满恨意和愤怒的目光收回,瞥了一眼御乾宫的方向,想起方才叶楚楚毫不掩饰的侮辱之言,微微偏头道:“金公公可是听清楚了?”
金德福站在凌婉仪身后,面容严肃,躬身道:“老奴晓得,待回去后定向皇上复命。若元妃娘娘没有其他吩咐的话,老奴就先去凤鸾宫了。”
见凌婉仪脸色有些担忧,金德福又道:“元妃娘娘放心,皇后娘娘待老奴宽厚,老奴定不会忘恩负义,再者,方才小喜子已打探清楚,良贵妃娘娘也在凤鸾宫,皇后娘娘想必无大碍。”
不知为何,凌婉仪心中的不安却越来越大,她出声道:“本宫和你一道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