寻路和母亲来到幺姨婆家的时候,天色已黄昏。幺姨婆就住在寻路他们那天下车的镇上.小镇的背后有一条弯弯的小河从流过。虽说是镇上,大部分住的都是农村人。幺姨婆的房子是前夫作为补偿留下来给她的。她和前夫生的女儿归前夫抚养,幺姨婆又带着这些房子嫁给了一个老实的农民。
房子临街的部分在高处,是堂屋和两间卧室,从堂屋后面沿着一个台阶下去,有一层比堂屋地势低一些的房子,又是几间卧室,再往下走到底,就是厕所和猪圈、牛圈。最下面就是小河。由于人畜粪便和生活用水都朝河里排放,小河里的水都黑漆漆的,里面漂着无数不明物体,发出阵阵恶臭。
幺姨婆个子比寻路的外婆和四姨婆都高,虽然已经是带孙子的老人家了,但是幺姨婆的腰板还一点都不驼,而且她的皮肤很白,五官端正。依稀看得出,老人家年轻时一定美丽的女子。但是,比起大石头台子上那个搔首弄姿的老女人来说,幺姨婆少了太多的妖娆,而且年龄大了不少。
幺姨婆比较沉默,就连见到寻路他们也显得异常平静,没有大喜大悲的样子。见寻路目不转睛地看她,老人家还有些害羞。但是她并没有低头,而是把头高高一昂,做出一副不可侵犯的样子。她这一动作让寻路想到,其实幺姨婆骨子里是个高傲的人,无论是生活还是感情,她都不会丢掉尊严而苟且。在老一辈当中,幺姨婆的婚姻看上去是不幸的,但是她离婚后却过得最为安稳。她的生活平静如水,波澜不惊,散发着静谧的美。
幺姨婆的男人和儿女都很尊重她,都抢着做事,让她休息。幺姨婆虽然身在寒门,却一副养尊处优的样子,寻路也许到死也弄不明白其中的原由。沉默的幺姨婆,找不到话题的寻路和她的母亲,双方无话,寻路和母亲在幺姨婆家草草吃了晚饭,就到河对岸的雪莲姐家去了。
雪莲姐是大舅当年抱养的女儿,因为大舅和大舅母婚后多年都没有生养,外婆就在一个冬天在小镇上捡回来一个人家扔掉的女婴,取名叫雪莲。外婆让大舅母带着雪莲,但是大舅母不喜欢那个长得一点不可爱的孩子,但是外婆说只有善待那个孩子,大舅母才会有自己的孩子,因为很多没有生育的人家的人家都是那样做,凑巧吧?之后大部分人都有了自己的孩子。大舅母一听带雪莲有希望怀上孩子,才勉强把雪莲带着。
果然,就在雪莲三岁那年,大舅母怀上了她和大舅的第一个孩子——小梅。接着,在过后几年的时间里,大舅母的肚子就像打开了闸门似的,一连生了五个孩子,虽然四个都是女孩,只有换新表哥一个儿子,但是那一大堆孩子,省去了大人们的许多焦虑。况且也算儿女双全了,多好的事。
有了自己的孩子之后,大舅母就把雪莲当成了不要钱的保姆,小小年纪就替他们看孩子,干活,成了家里十足的长工。后来,雪莲长大了,就嫁给外婆他们山脚下河边的袁华。
刚过门那阵,袁华的母亲看雪莲只是一个被人收养的孤儿,没人撑腰,稍微不对头就打她,所以雪莲身上总是带着伤,这让她的丈夫袁华气愤不已。
有一回,雪莲出去干活,天空下起了大雨,雪莲这才想起,早上晒的豆子还在簸箕里面晒着。等她浑身湿透地赶回家的时候,只看见簸箕里面满满的全是雨水,豆子们正随着从簸箕里面漫出来的雨水流出去,一部分豆子已经流到了地上,被大水冲走了。
冬梅的婆婆见此情景,操起棒子就要去打她。冬梅吓哭了,蹲在地上发抖。这是袁华急了,拿起丢在地上使牛的鞭子,挡在雪莲面前,冲自己的母亲吼道:“你再敢动她一根毫毛,我就打你!你不知道我以后要靠她过吗?”
袁华的母亲吓得手里的棍子都掉到了地上,愣在那里。从那以后,雪莲的婆婆再也不敢对她动手动脚了。袁华他从来不动手打雪莲,逢人就说,我家雪莲是个功臣,为我生了两个儿子。但是袁华生性好赌,家里有钱就拿出去赌得精光,有时候实在没钱了,就把雪莲养的猪呀、鸡呀的拿去卖了继续赌。到没有牲畜可卖的时候,袁华就把全家人用来活命的谷子、包谷、洋芋挑去卖。最后,他没办法,就把家里的卧室门拆下来,卖给人家变成钱还了赌债。
雪莲非常感激袁华的不打之恩,虽然丈夫沉迷赌博,搞得家徒四壁,揭不开锅,雪莲依然整天笑嘻嘻地出去干活,又笑嘻嘻地回家。家里实在没米下锅了,她就厚着脸皮,到寻路外婆那里去借吃的。有时候借了也忘记还。寻路的大舅和外婆有时也就不再追问。
但是寻路的大舅母像只猎犬一样,很快嗅到了寻路的外婆在暗中接济雪莲。有一次,他们正吃午饭,寻路的大舅母提起雪莲就问起来:“哎,雪莲上次借的米换了没有?对了,再上回的包谷还没有还,记得叫她还。记住,不能再借东西给她了!”寻路的外婆回答说:“放心吧,包谷和米她都还了的。”哪晓得,话音未落,雪莲提着一篮子包谷站在大门口喊了一声大舅母道:“母,我来还你们上次借的包谷。”这下可惹下大祸了,舅母对着外婆就开骂:“你不是说还了吗?”外婆赶忙说:“怕是记错了。”
舅母哪里吃外婆这套,她立即气得嗷嗷嚎叫,躺在地上打滚,骂外婆吃里扒外,叫外婆跟雪莲过去?她这辈子是瞎了眼,嫁给兰旭文这个窝囊废,什么都不干,只会吃闲饭,还弄个坏分子妈从家头东西送外人……大舅母的父亲是个给死人念经的道士。每次家里有人惹她生气了,她就拿出她爹念经的本事来,拖长声音哭,拖长声音唱、说。边哭边控诉得罪她的人,对她犯下的种种罪行。语句绝不重复,话语中惯用夸张、比喻、排比、对偶等各种修辞手法。她这种送死人上路的腔调,常让听的人不寒而栗。
寻路的外婆什么事都让着大舅母,唯独在雪莲的问题上不肯让步,她见儿媳又在耍泼了,就不慌不忙地跟她理论:“睡在地上你就有理啊?别忘了,你的那些孩子是怎么来的。要不是她,你怀得上孩子?她给你带了那么多年的孩子,现在人家没吃的了,还没说叫你送点给她吃,才给你借一点,你就凶成这样。我劝你还是给小梅他们几个娃儿积点德吧!”
虽然是迷信,但是舅母一听自己的儿女又和积德扯上了关系,立即爬起来,骂骂咧咧地躲进卧室去了。雪莲因为自己没有及时还包谷,害得寻路外婆他们家吵架,哭着放下包谷回家去了。回到家,雪莲把还包谷的过程跟袁华一讲,袁华立刻生气了,他说:“以后不要去借了,我们去他们家地里偷去。”
从那以后,雪莲再也没回寻路外婆家借过吃的。但是寻路外婆家的地里,不是丢了白菜,就是丢了瓜的。可是谁也没有意识到,那是雪莲和袁华干的。寻路的大舅母见雪莲不来借吃的,反而心虚起来,她怕自己没有积德,给自己的命运带来不利,还会殃及儿女们倒霉,开始主动送些吃的给雪莲他们。她今天会自言自语地说:“哎,地里的瓜吃不完了,我摘了给雪莲送去。”明天她又说:“哎,包包白都长虫了,我砍几个给雪莲送去。”久而久之,寻路外婆家地里失窃事件少了许多。
收到的是岳母送来的瓜菜,袁华和雪莲也很高兴。更多的,他们在困难中感受到的是亲情和温暖。两人再也不好意思去干那偷鸡摸狗的事情了。雪莲和大舅母他们之间的关系渐渐融洽起来,袁华也越来越听寻路外婆的话,不再那么嗜赌如命了。他家渐渐有了余粮,鸡鸭牲口也长起来了,并且他们家的卧室门又被重新安上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