寻路第一次见到外婆,是从父亲身边回到老家那年,她九岁,寻安不到八岁,而寻全只有五六岁的样子,他们长那么大,就没有见过外婆家的任何人。
那天,天上飘着小雨,土路上湿滑得很。她和父亲坐完几天的火车、汽车,步行回家。快走到家的时候,天已经快黑了。从一个在地里犁田的村民口中,她和父亲得知,外婆和大表姐来他们家了。
寻路回到家中,见到弟弟们和母亲都激动不已,虽然见到外婆她们她也很高兴,但是毕竟从没接触过,生疏得很。她喊了一声“外婆”,又喊了一声“小梅姐姐”,就拉住母亲那粗糙皲裂的手不放了。母亲要做事,她就转身和弟弟们热情拥抱。三个孩子嘻嘻笑着,她们的父母亲一直高兴地看着他们。外婆和小梅姐姐也笑,也看他们,但是始终没能插上一句话。特别是小梅姐姐,她十分内向,一直坐在旁边害羞地红着脸。
外婆和表姐一路上问路,才找到寻路家的。她们走了不少冤枉路,吃了不少苦。这让寻路觉得大字不识的外婆非常了不起。前段时间,舅舅还写信告诉父亲,说家里只能吃高粱米充饥的事。真不知道,外婆她老人家哪来的路费,带着小梅姐姐去坐车去、乘船辗转来看他们来了。更意外的是,外婆还给了母亲带来二十块钱。要知道,那可是父亲给他们四个月的生活费啊。
那时候,寻路他们还很小,一点也体会不到外婆的情谊和艰辛,对他们来说,外婆只是一个陌生得不能再陌生的老太婆。她矮小的身材,背都驼了,满脸的皱纹,牙齿也掉光了,口齿不清地说着他们听不太懂的外地话。
重点是,外婆头上包的黑色帕子特别吓人,因为在寻路他们那里,老们包的都是白帕子,只有去世的人才会包黑的。从外面蹦蹦跳跳回来的寻全一见外婆,就吓得大哭,他拼命往外跑,一路上喊着“有鬼、有鬼”,任凭母亲怎么对他说“不用怕,那是外婆。”他就是不信,不敢回家。
每次母亲讲寻全的这段搞笑的经历,外婆听完总是哈哈哈地大笑。而父亲听完则沉下来脸来,骂寻全:“真是没出息!”
外婆是个乐观的人,四十多岁就守了寡,一个人抚养着寻路母亲他们五个孩子。她一直希望大舅能够通过读书,走出大山,做个比寻路外公还体面的城里人。大舅复读了三年,总算考上一个航空中专。那时候,正是国家大搞建设,需要人才。大舅考上中专,就相当于脱胎换骨,有固定工作,不用卖苦力就可以做个安逸的城里人,吃穿不愁了。
果然,三年过去了,大舅真的留在西部古城的一个飞机制造厂上班。可是他留在老家的新婚妻子不答应了。她比大舅大八岁,怕有知识、有长相,又年轻的大舅变心,就只身跑到西安哄大舅辞掉工作。大舅真的回家扛锄头了。不管外婆怎么苦口婆心地劝,他就是不肯回去上班。
为了制裁误了舅舅一辈子远大前程的舅母,大舅回到家的当天晚上,外婆就对舅母立下规矩说:“既然你要叫他回来,以后你就养着他,家里的活他想干多少,就干多少,要是他不想干,你也休得怪他。”舅母满心欢喜地答应了,而且以后的几十年也照做了,她和丈夫的角色完全捯过来。她几乎包揽了家中所有的重活、脏活、累活、苦活,成天在外面晒着太阳吹着风,雨天不歇,霜天不睡的干活。而寻路的舅舅只负责在家帮着干有限的家务,带个孩子挑个水什么的,连做饭洗碗这类事,都要等舅母回来。大舅成了名副其实的家庭妇男。
后来,镇上的供销社招工作人员卖百货,寻路的外婆又托自己当县大老爷的弟弟帮忙,把大舅弄去供销社上班。谁知,在一个冬天的晚上,大舅在值班的时候,不小心把火盆碰翻,烧了供销社的房子和里面的商品,其中包括好几床棉絮。这一烧,彻底把大舅的工作烧没了,还差点没脱了“爪爪”。大舅只好又回到家中当农民了。
寻路的母亲学习成绩比大舅好得多。但是外婆没有给她更多的读书的机会,母亲只读到初中一年级结束,就因为文革停课回家了。后来学校复课,外婆也没有再让寻路的母亲去上学。外婆给了不上进的大舅太多的机会,却没有善果。但是寻路即使学习成绩再好,外婆却不让读书。为此,寻路母亲对外婆也是有意见的。
外婆家的房子有些年头了,很旧,墙壁全是木板,上面雕刻了些花鸟虫鱼的,,亮闪闪的黑色土漆斑驳脱落,但是往日的繁荣依稀可见。
寻路听母亲说,现在的房子只有当年的三分之一了。外公有个弟弟,被国民党抓了壮丁充了炮灰。他的遗孀按照新中国的法律,拆走了外公他们家一半的房子。很多人都说那是寻路外公靠辛勤劳动的财产,弟媳只是一个刚过门没几年的女人,没有留下子嗣就不该来分房子,寻路外公完全可以不分给她。但是寻路外公这个“铁公鸡”却说:“给就给吧,我们兰家不欺负女人。房子就当是分给死去的弟弟好了。要不是弟弟当年被抓走,或许被抓走的就是我,或许该死的也是我。”房子的另外一部分是当年被寻路的大舅母不小心烧毁了的。
外公的吃苦和吝啬程度在当地很有名气。据说,他挣了许多的家产,舍不得用,也舍不得吃,从来不舍得卖肉。但又要面子,怕别人说自己小气,他就从集市上割了一片肥肉来,挂在门上,每次出门前拿肥肉在嘴上抹几下,看上去就像是吃过肉,嘴角流油的样子。
或许外公不懂得对自己好吧?在置下不菲的家业之后,他早早地得了病离开了人世。土地在解放后就归了国家。只剩下房子和外婆悄悄隐瞒下来的少量细软。
在寻路母亲的记忆中,外公死后,为了把日子支撑下去,有好几回,外婆把家里的银元、银凤冠、银手镯,以两角五分钱一斤的价格卖给收破烂的人。困难时期,别的家庭都饿死人了,但是外婆一个人带着几个孩子还勉强有吃的。
寻路和母亲找了半天,才在厨房的一个盆里找到一点剩稀饭吃。见水壶里已经没有了开水,两人就去厨房烧了一些来,用碗倒了喝。正在喝的时候,大舅回来了。
大舅白白的皮肤,深眼窝,高鼻梁,脸上挂着笑,牙齿很白很整齐。寻路看出大舅的长相和自己的母亲很相似,但是头发比他小好几岁的妹妹头发好,看上去乌黑光亮。寻路觉得母亲和大舅都很面善,都有精致的五官,白里透红的肤色,看上去都有着高贵的血统。不像寻路父亲那边的人,都是塌鼻子,阔嘴巴,忸怩小气带着一丝傲慢与凶残,一幅惹不起的样子。
虽然看上去还是已经老了,但是看得出大舅并没有受到太多生活的折磨。他悠闲地抱着孙子闪着扇子回来了。孙子很瘦,很黏他。大舅很想和寻路的母亲多说两句话,谁知那孙子一直指着一间卧室,哭闹着要进去,怎么也哄不乖。大舅只好进卧室去了。寻路很好奇,就跟了进去,站在门口打量大舅和里面的物件。
里面没什么特别的,一样是农村人黑漆漆的蚊帐,蚊帐里是脏兮兮乱糟糟的被褥和枕头。大舅床前有张特别大的书桌,书桌上摆着毛笔、墨汁和纸,纸上有写好的毛笔字,大概是大舅写的。他把孙子放在床上。那小孩马上站起来,一双小手撑在书桌上,看着大舅写毛笔字。说实话舅舅的字写得难以让人恭维,歪歪倒倒的。很显然,大舅是一时兴起,练习毛笔字的时间并不长。
此时正是午后,太阳毒辣辣地炙烤着大地,大舅练着练着毛笔字,还唱起了逍遥的小曲儿。那个小孩高兴地跟着手舞足蹈,发出了银铃般清脆的笑声。而舅舅的老婆、儿子、儿媳还有小女儿,还在太阳底下挥汗如雨。外婆千方百计让他喝饱了墨水,他却在家里胜似闲庭散步,一辈子不愿意摆脱书生这一身份的羁绊。寻路曾经朝思夜想要见到大舅,毕竟他是母亲娘家唯一的文化人,现在见到了寻路也不觉得他有什么了不起,大舅不过就是地主家的一个傻儿子,败家、不上进,笨。对大舅,寻路有些失望。
太阳终于落山,天气渐晚,起山风了,外婆家房前屋后的大树们开始摇曳起了婆娑的枝叶,发出了沙沙的声音,鸟儿叽叽喳喳回到树林,草丛中各种各样的虫儿在低声呢喃。天气变得凉快了许多,寻路走出去,站在高处朝四周看。四周全是青绿色色的山,很高,里寻路很近。青山在暮色中,已被一层薄薄的青烟轻轻笼罩。
天色越来越暗,越来越暗,可是地里劳作的人们还在劳作,他们舍不得休息,不肯放过最凉快、劳动效率最高的黄昏。可是,寻路渴望见到自己那些素不相识的亲人们。她希望他们快快回来。他们都长什么样呢?她渴望知道,尤其是表妹,寻路特别想见,因为她和她差不多大。
好不容易等到天快黑的时候,亲人们终于一个个回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