少年腰间的剑很短,如他孱弱的身子,瘦小的个子。
面对强悍的骠骑,面对奔驰而来的魔将,就像一座土丘仰望一座高山,有着天壤,云泥的差距。
但是他一定要将这短剑划出,这是他现在唯一要做的正确的事情。
就像一名刀客要出刀。
他要饮掉自己的仇恨,必须出剑。
剑已出,风雪纷飞。
雪中有冷意,剑里有意气。
无论这柄剑何其短小,无论握这剑的少年何其孱弱,这一剑的势都已成。
少年的眼睛极其明亮,如高山之湖水,只要有光线照耀就能闪耀一大片光芒。
剑芒疾闪,于风雪中破浪前行,很顺利很顺利毫无任何意外的这剑的就落在为首的魔将那件散发着冷冽之意的黑色铠甲之上。
魔将淡漠神情,脸上看不出有任何阴晴。
但这突袭的一剑结果并不理想,可以说剑芒落在铠甲上没有发出丝毫的声响,如泥牛入海,所有的剑势如雪遇水消融殆尽。
这一剑无论剑势如何大何,剑芒如何犀利,对于饮血如魔的魔将来说,却终不过如一缕白雪落身。
为首的魔将乃极寒草原第八魔将,何其强大,要避开这一剑,甚至反震回去都是轻而易举之事,可他偏偏选择无动于衷的看着这一剑刺穿护身罡气落身。
他很明白,只有满足了这位仍抱有侥幸之念的少年某些天真的想法,才能真正将他击败,让他臣服。
信念的击败往往要比身体的击败要来的更为沉重,更为致命。
他神情淡漠,看着眼前的少年如看着极寒草原上的一粒雪籽,多么微小,卑贱。
但在这淡漠之下,却掩饰着他对少年明亮的眼睛的极度厌憎。
极寒草原的世界总是阴云密布,耳旁也总是阴风怒号,没有过多的阳光与明媚,世界仿佛被刻意浸了层灰色,连带着他们的眼睛也比寻常人要灰暗。就像常年生活在黑暗里的人,总是会对活在阳光下的人抱有一份难以理解的心情与敌意。
他灰暗的眸子扫过这个宁姓少年,嘴角泛起一丝残忍的笑意。
他想试探这个少年是不是真的与那位神秘至极的魔帅有瓜葛。
在极寒草原极为隐晦的雪之世界里,一直有传言说那位危险至极的魔帅曾重伤过。
而这个罪魁祸首却是宁族之人。
很难想像如果这位少年真是魔帅局中之棋的话,那他究竟是在谋划着怎么样的大事。
如果真的是那样,那么发生在少年身上的古怪也说的通了。
第八魔将身躯雄壮,先天威猛,站立于少年前,于一颗幼苗来说恍若化作遮天之云。
霎时遮住了高山之湖水,将少年眼中所有的光芒都遮去。
宁姓少年眼中的世界一片黑暗。
魔将的马鞭呼的甩出一道奇妙的轨迹,丝毫不见是如何破开风雪,却瞬间来到少年的身前。
“兹!”
一道血花从少年下颌绽放开,飞向空中,化作风雪的一部分。
宁姓少年痛苦着。
但他知道这种痛苦,他曾忍受过比之十倍有余的痛苦。
他并没有选择用手去触摸下颌的血痕,去慰藉伤痛。
很久以前,他就明白,伤痛从来不需要慰藉,伤痛只能去忍受。
最终,他深吸了一口气,眸子里的光彩奇妙的变幻着。
这些光彩是许多人逝去再也找不到的光彩,这刻极速变幻着,最终定格在明亮。
他选择像这极寒草原上飘着的白雪,一缕又一缕,像这寒风,一缕又一缕。
因为雪下不停。
因为风吹不尽。
他再度握着短剑,往前迈了数步,剑势一成,便再度划出一道剑芒。
第八魔将灰暗的眼眸看着闪耀出的光芒,无动于衷。
不出意料,这道剑芒如先前一般无二,即便能刺穿护身罡气,也对第八魔将身覆的黑色铠甲造成不了丝毫伤害。
同样,不出意料,第八魔将以一记响亮的马鞭对少年投桃报李。
“兹!”
宁姓少年虚弱的身子感受着颌间传来的痛楚,咬着牙根,惨白的脸色之下尽显现着不正常的彤红。
撕裂的皮肤暴露在寒冷刺骨的空气里,那感觉似乎有一万只蚂蚁在他的下颌爬着,啃噬着。
他很满意这样的疼痛。
他记住了李十三的话。
仇恨是一种力量,只有你掌握了力量,你才能复仇。
于是少年再度握起了短剑。
眼如高山湖水,闪出一片明亮。
…………
寒风呼啸作响,拍打着大红色的喜轿,坐在轿厢内的隐月公主的心绪也被风雪拍打着。
口中准备了许久的绝命丹要以怎么的方式吞进腹中,又以怎样的心情告别这无情的世界,这是此刻的隐月公主所思考的。
难道要像那只乱葬岗拣来的小狗,失去了主人便到处流浪,到处乞食,饥寒受迫直到冻死在某个大雪纷飞的夜里。
没有人愿意成为和亲国策的牺牲品。
隐月公主身不由己。
和亲之旅亦是她的赴死之途。
这便是她与命运抗争的唯一手段。
既然斗不过那个女人,那么就在关键的时刻让她的希冀落空。
然而,强烈的求生欲望,让隐月公主极度不甘心,如此匆匆将自己人生潦草结束,这实在是太过于悲哀。
她想着那个女人手段之狠厉,一位大好的皇子被活活毒死,一位年轻貌美的贵人惨被折磨成人彘而死,手段之残忍,骇人听闻。
她真正厉害之处在于将这件龌龊卑劣之事做的光明正大,并且让整个世界为之沉默。
她明明知道自己心存怨恨,却还要将自己装扮的盛世倾城,全为了展示她手段之狠辣。
隐月公主身上这袭红衣出自神圣帝国最巧织女之手,红妆来自上天恩赐之地,有一两胭脂百两金之称,衣间沾的细荷更是出自梅圣之手,幽香难寻。其身上下无一处不透着完美与尊贵。
但她知道她在告诉自己,或者说在嘲讽自己。
再美再贵,也不过是一件物品。
物品,就是任人摆布,随意交换。
她就是要用这种方式来羞辱自己,来报复自己的母亲。
鸟儿被抓会拍打翅膀挣扎,小狗也会大声犬吠着与命运挣扎,
“如有来生,绝不苟活。”吐掉了绝命丹的隐月目露坚毅。
她听着轿外撼山般的马蹄声,又听着皮鞭在空气中炸响声,猛然间她想起了那个遥远的人,他现在在哪里,又是否过的安好。
算了,这世间纵然自己高贵为公主一样身不由己,何况他人。
在隐月公主的一声叹息之下,少年提着的短剑再度落下。
…………
戎狄生活的自然环境是极为恶劣的,也是那些生活在江南水乡又或者高山与峡谷间听着驿铃振振的人难以想像的,便是在如此严苛的条件下生存下来的人,活着本身就是一种伟大。
在残酷的生存环境里,为了种族的延续,为了征服天地,于是在经过了数不清的年月后,这些人逐渐演变成魔人,他们身材高大,骨骼精壮,血液暗紫,这些变化都是为了提升力量,因为在艰难的环境中不需要太多的阴谋诡计,所以他们的脑袋某些部位逐渐硬化,乃至最后前额生角。当然还有诸多细微的变化,比如眸子变灰,皮肤变糙变暗,长发干枯等等。
这所有的变化,都是为了适应这片天地,为了征服这片天地。
在生存面前要么适应要么死去。
第八魔将不仅经受住了极寒草原的考验,并崛起于十年前那次草原上最为重大的变革与动乱中,同时位列魔将之席。
他一生戎马倥偬,在这一刻为了试探一位少年凭白的挨了数十剑。
不得不说这已经达到他忍耐的极限。
少年的剑确实已经落了许多次。
魔将的皮鞭也挥舞了许多次。
事情没有发生一丁点改变。
于是他失望了。
失望了便意味着不愿意等待他所期盼的可能。
瞬间,魔将的血液似被点着,杀机骤起,整个身体变得凌厉异常,像柄随时出击的刀。
他没有收放皮鞭的力道,选择的是全力以赴。
这一鞭下若是落在实处绝对能炸起惊雷。
然而,就在这个时候,最最出人意料的一幕发生了。
少年手中的那一柄短剑发生了变化。
这柄看起来不过像一把普通凡器的短剑以一种常人难以想像的方式变得凌厉起来。
其剑体在增长,其色泽变得腥红,仿佛化魔,有股强烈的煞气溢出,震慑人心。
这柄剑的变化很快,给人的感觉也很奇妙,仿佛能感受到此剑拥有了灵魂,似乎有了人的灵性,能明白握剑者的意图。
李十三看着少年的剑,脑袋思索着什么,眸子里有一种光。
他喃喃道:“难道是那把绝迹大陆数百年的意剑?”
风雪拍打着他的裘衣,割裂着他的皮肤,他浑然不觉。
“不会的,在那场动荡里,很多神兵利器都被毁掉,意剑也逃脱不了噩运。不过倒是有听说神兵自晦,可以避过那一劫。”
“这种形体变化与色泽变幻,真与古籍里记载的意剑如出一辙。”
意,有意会之意,意剑是一把能意会剑之主的神剑,许多有名的剑客所追逐的人剑合一境界,在这把意剑看来实在是太过容易。
凡物有了灵性,便成精成怪,意剑是一把不可多得的灵物。
名字叫王横实则一点不横的王横也练过剑,在场的许多将士都曾以剑为武器,但要说真正达到人剑合一的境界,就连那位仍旧闭着眼的信侯也不敢说一定达到。
毕竟境界的东西是最为可遇不可求的。
还有一点更重要,境界代表着力量。
如果说那个恶毒的女人不是自身立身于圣人之境,那么整个世界怎么会对于她的手段会沉默。
“如果是意剑的话,还真有可能……”王横眼神中充满着异样的神色。
冷风贯入口中,他咽了咽喉,心中有着波澜乍起。
虽然说他们肩负着和亲的使命,但他们体内流着神圣帝国骄傲的血液,凭心而论,他们是无法接受和亲这样的国策。
然而,世间之事哪能由他作主,他作不了神圣帝国的主,他也做不了自己的主。
他只能随波逐流,心生希冀。
希冀中途生出变数。
一柄剑能意会剑之主的意剑,可以轻而易举达到人剑合一之境,或许能成为那样的变数。
这似乎点亮了他心中某一处不为人知的火焰,对于一个从来只知令行禁止的他而言。
…………
如果说少年先前的剑芒只是一缕白雪又或者是一缕寒风。
那么意剑复苏灵性后,这道剑芒便是狂风暴雪。
狂风暴雪是吹不尽的风,下不停的雪,一齐汇集,要把天地覆灭。
于是,这一剑之后理当应有不同的事情发生。
或许能让这位自恃骄傲的魔将措手不及,又或者让他深深的皱下眉头,好运的话会让他因着皮肤割裂的痛楚发出一声轻叱。
这样少年也会死的高兴些。
这样活着才是真正的活着。
如果生命注定他只是一座土丘的话,那么他仰望的绝不应该是眼前的这座高山。
他所仰望的应该是天空,高于一切高山的天空。
少年很满意这一剑。
他的眸子像火焰般明亮。
火焰就是要照亮世间万物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