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逐仙有了一个新习惯。
他每天或清晨或黄昏会遥遥往气莲峰上望去。
但气莲峰上白衣身影已经消失三天了。
从苏小宝的嘴里,李逐仙知道,姬行兴在三天前便已经下山,但李逐仙并没有欢呼雀跃,因为苏小宝说了,姬行兴再次上山是板上钉钉的事情。
仇人不在武当山的时日,李逐仙正好乐得清闲。他与言仲溪在武当山的逛荡更加频繁了。
山上积雪渐渐消融,一抹抹白色已经很难遮掩住那一抹抹属于春天的颜色了。山上响起了铛铛铛的滴水声,竹叶上落下了一滴滴的翠绿,松柏上洒下了碧绿碧绿的圆润珠子,犯读书人毛病的王大斗如望见了书中描绘的情景,如醍醐灌顶般嚷嚷道:“好一个大珠小珠落玉盘啊。”
李逐仙一语双关道:“白色消失了,但白色还会回来的。”
言仲溪似有所悟道:“女子的衣服脱落了,但还是会穿回来的。”
李逐仙对着脑子里装满了女人的言仲溪破口大骂道:“言仲溪,你不想女人你会死啊。”
言仲溪若有所思道:“估计也只剩下半条命了。”
李逐仙一脚将言仲溪踢在泥泞的山道上,冷笑道:“山下应该开春了,小母牛,小母狗,小母猪应该都出来了,你去凑个热闹去。”
言仲溪拍了拍满是泥水的屁股,一脸无奈道:“我倒是想啊,可师傅整天为了那文绉绉的诗句抓着我不放,你说我师傅百多岁的人了,还瞎摆那些读书人的风流作甚。”
李逐仙已经走远了。
这一天的黄昏,起己国与懒畜国交界的国境上出现了一个白衣人的身影,依旧孑然一身,但不同的是,背上新负了一把墨黑长剑。他要去的地方,他只要再跨上两三步。
懒畜国相较于起己国,在偏西的位置,也在更南的地方。江湖人总是在靠近懒畜的国境上悄悄止步,总在那里倾诉一番豪言壮语,等老子武艺大成,老子定要熊筋骨跪在爷面前,磕上三个响头。然后便转身离去。
此时,姬行兴的耳际毫不例外的响起了这样的滑稽言语,一个衣裳破烂,身上亦是背了一把破木剑的江湖游侠儿正在那里大喊。那个瘦削的年轻人重复了三遍豪言壮语后,有些无奈道:“熊筋骨,老子和你无冤无仇,老子不过是想去懒畜拐骗个媳妇回家罢了。”
姬行兴一笑置之,在年轻游侠儿的惊呼声中轻轻跨过了边境线。
游侠儿叹息道:“真是个脑袋被驴子踢过的公子哥儿,懒畜又多了一条人命啊。”
有珠玉在前,年轻游侠儿似乎做了一个天大的决定。他一咬牙,将那把破木剑扔在了相距几尺之遥的懒畜国境上,而后恋恋不舍的离开了。
懒畜国的国都隐郡的郊外,一处绿树掩绕的小村庄,有一个魁梧的白发老者正立在那里。
老者年纪在七十左右,一身出自懒畜名家之手的华贵锦缎上沾满了殷红的血迹,甚至还有些肉沫附着在上面。老者眼神冷漠的望着地上那个血肉模糊的身影,下意识呸了一句:“小猫小狗也敢在懒畜蹦跶。”
他脱下那身华贵衣裳,随意地扔在了地上。地上早已是千疮百孔,几丈宽的裂缝如蛛网般四处蔓延,有两颗两人合抱的参天古树正无声无息的躺在裂缝中。
其实地上血肉模糊的那人是一个花架子人物,但老者丝毫不介意对手的羸弱,在一拳将其击成血沫之后,竟近乎发泄般的连击了十几拳,血雾刮进了小村庄里。
猩红胜于翠绿,小村庄更加静谧了。
春意开始盎然的小村庄,却是泛着阵阵冰冷。
正欲离开的恶魔嘴角不经意的翘了起来,嗜血的猩红舌头舔了舔肥厚的嘴唇,似打量猎物一般望着拦路的白衣人影。
那忽然出现的白衣人正是姬行兴。
姬行兴白衣飘飘,立于一座不高的山丘上,随后撤步远去。白发老者一挥袖袍,一个纵身便跃上百丈高空,如一只白头雄鹰远远地在一处山谷中落下。
谷中依稀有些白雪,在更远更高的山上还是白雪皑皑。一阵不算寒冷的风刮过,竟飘来了梅花的香气。可是四处望去,却不见梅花的踪影,只有光秃秃树干上面的几处嫩芽衬景。
姬行兴早已在谷中等候多时,一棵没有绿意的老树是他的落脚之处。树老是老了,但奇就奇在众树皆是有绿无白,但它却是有白无绿,万绿丛中一线白,恰衬了白衣白面的姬行兴。
姬行兴未曾说话,倒是那白发老者先声夺人:“白衣小子,瞧着你倒让我想起一个人来,那个在官道上当烂好人的小杂种,既然你送上门来了,那老夫便先捏死了你,再去寻我那碟意犹未尽的开胃小菜。”
白发老者身材极其雄伟,较之已是高人一等的姬行兴还要高出一头,如关公一般枣红色的脸庞上写满了倨傲。一黑一白的过肩长眉稍显诡异,而下巴偏偏却是寸草不生。
褪去了一身华贵衣服的白发老者更像个莽夫了,其实他更喜欢现在这副粗衣麻布的装扮,江湖人就应该有江湖人的样子,若不是他作为懒畜国国君的哥哥熊蛮骨一再强调庙堂人物应有的光鲜亮丽,他实在懒得搭理那些漂亮衣服。
他的心不在庙堂,而是在江湖之上。
姬行兴的身影轻轻落在了地上。他终于说话了,但话并不好听:“熊老匹夫,趁着现在还能说几句话,顺便将遗言也一道说了吧。这山谷是个好地方,但无奈却要葬一具肮脏不堪的尸体,说实在的,我不替你惋惜,只是可惜了这处无人的山谷。”
他似在自言自语,对后头的墨黑长剑轻轻道:“白雪,你说是吧。”
那个名为熊筋骨的老人怒了,脸上的枣红色更重了几分。山谷里沙石俱起,原本还算亮堂的山谷渐渐暗淡下来。熊筋骨已经消失了,原地只留下两个足有一尺深的硕大脚印。
姬行兴闲庭信步,身形往左一撤,堪堪躲过了熊筋骨强悍无匹的猛烈拳罡,但他右手臂的衣袖却应声撕裂,棉帛撕裂声却在熊筋骨凛凛拳风中如针轻轻落了海,恍若未闻。
熊筋骨见一拳打空,立时跟上一脚,腿如铁鞭直奔姬行兴胸膛而去。姬行兴忙双臂交叉护住胸口,但身体却硬生生被拒退十余丈,落脚处的一块巨石瞬时化为齑粉。
如此挨上熊筋骨蛮横的十拳十脚,姬行兴身周早已是一片狼藉。方圆一里内的树木或是拦腰而断,或是齐根而断,或是碎成了木渣,砸鄢了一丛丛被雪压的刚喘过气来的青草。
姬行兴从一处倒塌的树林子中站起身来,身上衣衫已是破烂不堪,他随意的擦了擦嘴角残留的血迹,暂时压下了起伏不定的胸膛。虽然瞧上去万分落魄,但脸上依旧是气定神闲的模样。
熊筋骨嗤笑一声,不屑道:“地仙境界又如何,老夫可是生生锤死过一个自诩为神仙的人,我用百拳砸坏了他的地仙体魄。至于小杂种你嘛,百拳之下,不知是你的嘴硬,还是你的命硬。”
自始至终,姬行兴未曾还手。
自始至终,姬行兴未曾祭出他的白雪。
第七十拳后,山谷早已面目全非,大小坑洞百余处,浅者,一尺来深,深者三丈有余。三里地外,姬行兴正艰难地从一处三丈深的土坑中飞出身来。
迎面,毫无意外的撞上了熊筋骨的第八十拳。姬行兴没有躲避,他的身躯轻轻一震,身后忽然间璀璨夺目,一抹剑华迎风暴涨,在下一个刹那便撞上了欺身而来的熊筋骨双拳。
熊筋骨退后十丈有余,双拳的指缝间鲜血肆意滴下。而身后白雪出鞘的姬行兴在急退二十余丈后方稳住踉跄的身形。他艰难的吐出一口浊气,双手握住悬浮在胸前的白雪剑柄,淡淡道:“熊筋骨,你该死,但要你命的不是我,而是差点死在你拳下的那个年轻人。”
姬行兴以剑作拐,一瘸一拐走了。
熊筋骨任指尖鲜血肆意流下,他知道眼前的白衣人要走,他留不住。
忽然,他的双肩不住的耸动,他抬起头,拈着只余下半截的雪白长眉,露出一个狰狞的笑脸。
“好你个白衣小杂种,竟敢拿老夫来锤炼体魄。下一次,老夫要将你和那小杂种一起锤死。”
武当山上,再次出现了姬行兴的身影。
只是这一次,李逐仙拦路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