起己国的皇宫算不上奢华,只是宫廷内的亭台阁榭,乃至于形状奇特的瘦湖,早已越过了豪奢的墙头,取而代之的是一种高雅的格调。不得不承认,起己国宫廷无论在装饰或者是布局上都独具一格。
可这些赏心悦目的陈设都源于一个叫慕景止的男人。
就算慕景止对于他那个平庸的父皇有太多的腹诽,但他不得不承认,他对于花草园林的独特见解,源于慕无序在园林构造上的惊才绝艳。慕景止有时在想,若他的父亲慕无序不是一国的统治者该多好,那他一定是一个完美的父亲。
起己国的宫廷内,有恢弘大气的殿宇,有“屋后如竹海,风着绿衣裳”的别致院落,有“清流皆白雪,溪水绕人家”的风雅居所。踏上扑向西北的青石板小路,一点一丝的绿意渐渐显现,拨过下垂的绿竹,穿过上书青鸾居的被粉饰成白色的小门,再绕过几处散发着淡雅花香的园圃,一栋并不算巍峨的小楼被其后一片青绿拥护而出。
小楼似一个淡雅出尘的女子,身上并非锦衣华服,但远远瞧来,并不逊色浓墨重彩的艳丽半分。在门口侍立的两个清秀宫女一身淡绿色的衣裙,微微粉黛,便要与这青山翠竹化为一体。
浓艳终究不适合这里。但这里的主人慕青鸾却是淡妆浓抹总相宜,再艳丽的华服穿在身上也如化入水中的墨汁,清雅尽显。立于院中的慕青鸾,正望着在空中肆意追逐的飞鸟出奇。她展开纤细的双臂,带起宽大的袖袍,学着飞鸟的模样,轻轻扇了几下。
眼前似乎有一堵无形的高墙,隔绝了人“红杏出墙”的心思。一只被看不见的线扯着的风筝终究不能和自由自在的飞鸟比拼自由。慕青鸾从空中拉回视线,轻轻叹了一口气,本欲再花些时间拨弄一下花草的她见到了几个熟悉的身影。
一身华服的慕景止,一袭大蓝的贴身太监殷无灵,一身灰黑布衣的苟苍,后头还跟了几个太监宫女。这几人正穿花过柳,慕景止步伐随意,苟苍拘谨一些,其他人则拘谨的多。慕青鸾伫立在原地,低垂着脑袋,一副忸怩之态。
几年前的宫廷血腥使她对慕景止本能的敬而远之,然而自幼熟知礼数束缚着她欲转身回屋的双脚。两种念头在慕青鸾青雉的心头肆意纠缠,终究只是分庭抗礼的局势,于是,慕青鸾就呆立在那儿,秋水眸子映着慕景止越来越清晰的身影。
慕青鸾有些慌乱的叫了一声王兄,声小如蚊蝇。慕景止望着这个生性拘谨的丫头,收敛了上位者的威严神情,他微微笑道:“青鸾,王兄本该前几日便与你讲讲《硕鼠》这一首诗的。但奈何缠人之事颇多,实在是抽不出空闲,就将你的功课耽搁了下来,你可不要怪罪王兄呀。”
慕青鸾依旧低垂着脑袋,默不作声,只是轻轻摇了摇头。慕景止似乎早已习惯了她的腼腆,脸上神情依然柔和,他继而说道:“青鸾,你生性聪慧,幼小便继承了我们那不争气父王的诗词天赋。其实我与你讲解诗经只是多此一举罢了。你自五岁起便可以熟背诗经,如果我只是与你讲些对词句的稔熟,未免落了下乘。但在诗词中词却不是最重要的,一两个妙手偶得的点睛之词固然可以令人拍案叫绝,但若是意不足,不免被人说成是华而不实的花架子,空坏了几个好词。”
“就拿《硕鼠》一诗来说,朴实无华,但其中所体现出的意,就让我这个奉天承运的一国之君羞的满脸通红。王兄一如既往的认为自己不是那只最大的老鼠,在我思之所及的国度里,我是一只孤独的猫,我允许有老鼠的借宿,但前提是它们得有个好吃相。”
慕青鸾闻言,一时的局促不安忽然消逝,她回忆起五岁时的硕鼠诗篇,轻吟出声:“硕鼠硕鼠,无食我黍。三岁贯汝,莫我肯顾。”小时候的慕青鸾相较于如今的沉默寡言,明显活泼很多。
当时的她念及此处时,稚嫩的小脸不屑道:“可恶的老鼠。”她抱起身边懒洋洋的白色胖脸猫,揪着它的尾巴说道:“胖鼠,莫要以为我叫你胖鼠,就忘了自己的身份。这老鼠啊,该打打,该杀杀。怪不得人人皆言老鼠过街人人喊打呢,就连书里都这样说,可见其可恶到了一定地步。”
屋内,一阵笑声,或内敛,或奔放。
那时的慕无序和蔼的纠正道:“青鸾,浅里说是老鼠,往深里说是人。”
小青鸾嘟囔道:“是人,这样的人也该杀。”
思及此,慕青鸾忽然一笑,继而是一种悲伤,她想念她的父母了,也想到了慕无序的郁郁而终了。青雉的慕青鸾没有意识到要掩饰自己真实的情绪,她的神情变幻被慕景止一一揽在眼底。
他是疼爱青鸾的,他无意勾起慕青鸾毫无征兆的悲伤情绪。他不再在诗词词与意这个话题上抓藤摸瓜,只是仍以一种和蔼的语气问道:“青鸾,上次你交给我的兰亭集,我看了,很不错。虽说要达到书圣王羲之那种境界还有很长的路要走,也许是二十年,也许是三十年,但也是殊为不易了。说实话,王兄很期待第一位女书圣诞生在我们起己国呢。”
慕青鸾没有心思,请慕景止于屋内落了座。
一婢女恭恭敬敬奉上茶水,便侍立一旁,身形纹丝不动。慕景止随意尝了一口,望着对面依旧低垂着脑袋,青丝洒落在贵重的黄梨木桌的边缘的慕青鸾。贡茶味道清雅,但慕青鸾却没有丝毫的兴致。
慕景止喜欢慕青鸾这样的姿态,诗经中的窈窕淑女,是不是青鸾这样安静的女子。他站起身来,路过书房,他顺势拨帘而入,只留下珠帘清脆的撞击声。慕青鸾的书房挂满书画,书圣王羲之的作品很多,其中最扎眼的便是那副兰亭集序,在书桌的对面,慕青鸾练字疲惫时,便会凝视这幅书法。
久而久之,她的字如同珍珠般浑圆,如同佩玉般温润,不见磅礴之气,却露娟秀之质。那几个翰林院的老头儿对她的字赞不绝口,说慕青鸾的字锋芒内敛,但筋骨毕现,做人亦当如此。
慕景止缓慢来到书桌前,书桌上不是意料之中的一副字,而是一副画。简简单单几笔便勾勒出一座巍峨的高山,其上云遮雾绕。山上有竹,枝叶茂密,隐隐有云气袭来,画上竹叶骤然收紧。风,跃然纸上。
慕景止叹了一口气,情绪中有惊叹有无奈。他评价道:“能够寥寥数笔,便勾勒出如此悠远的意境,青鸾,你的进步比我想象中还大,只是这座山如果能够换一座就更好了。说实话,王兄心底里有些醋意,武当山上那些道士道术再通玄,我也没听说他们能够勾魂引魄吧。也不知道这武当山使的什么妖法,我这两个妹妹的心就被拐走了。都说近水楼台先得月,我看纯粹是瞎扯。”
跟在后头的慕青鸾闻言,她的俏脸上罕见的出现了一抹内敛的笑容,而在慕景止跟前,她似乎没有笑过。只听慕景止说道:“青鸾,王兄这次来,与你谈诗论画只是其一,其二是想告诉你一个好消息。”
慕青鸾忽然抬起头,望了一眼慕景止,她的眼中满是疑惑。慕景止继续说道:“我想让你和纸鸢去一趟武当山,”他指着画上那座高耸入云的山峰,“对,就是这座山。本来这传递消息的活儿,苟苍代劳便是了。但王兄忽然想看看你和纸鸢许久未曾见过的喜悦之情了。尤其是你,青鸾。”
慕青鸾此时的心情无疑是喜悦的,没错,发自内心的喜悦。但她的性子不允许她出现任何有违礼数的举止,无违礼数的畅快笑容也是一种奢侈,一切都是如此内敛,仅是含苞待放。
慕景止走了,慕青鸾不再低垂着头。苟苍走了进来,苍老的手上是两只恐惧挣扎的飞鸟,尾巴颜色绚丽,叫声婉转清鸣。慕青鸾一眼便认出那在空中自由嬉戏的飞鸟。她急忙从苟苍的手中捧过两只飞鸟,莲步轻移,下一刻便出现在院落中。
她伸开双手,两只飞鸟长翅一振,一声清鸣,没入林中。身后的苟苍意味深长道:“青鸾公主,吾王让我给你带一句话:‘自由之人未必自由,就如那两只鸟一样。被拘束之人未必自由,但他可以给别人自由,就像你放了这鸟一般。”
“老臣再斗胆说一句,王上在青鸾公主或是纸鸢公主的心里未必是一位好兄长,但在王上的心里你们都是他最亲的妹妹。他是不称职的兄长,但他也是最称职的兄长。之所以出现这样的矛盾,因为王上不只是你们的兄长,他还是起己国的国君。”
风起,竹海波涛汹涌,有翠绿的叶子飘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