孟知龄狐疑地接下慧荃递过来的一沓信件,走到房间里拆开。
慧荃没有跟进去,洗漱过后坐在书桌前看书,静候隔壁房间的动静。她不知道姑姑现在的心意是不是和当年一样,如果是她定会崩溃大哭,若不是,她大概就只是把书信收到书桌抽屉里,心里未免有些遗憾,但生活还是会继续。
慧荃书桌上的台灯换成了市面上最常见的绿色长灯管型,虽然没有乔棣送到那盏好看,但却是适合在看书的时候打开。
乔棣送到那盏玫瑰花灯,放在她的床头,早晚都开着,看着从灯罩里透出来的五彩斑斓的灯光,心情总是很好。
桌子上的《曼斯菲尔德庄园》也是乔棣送给她的,也许是巧合,自己的身世竟然和女主人公范妮如此相似,都是在童年时期被亲戚领养,但慧荃更加幸运一些,因为她不必那么委屈求全;她又没有一个像埃德蒙一样的表兄,可慧荃觉得,乔棣是在隐喻自己就像善良的埃德蒙一样。
这一点慧荃并不同意,埃德蒙善良温柔,悉心呵护范妮的自尊心。但乔棣是个花花公子,总是喜欢在众人面前调戏自己,要不是慧荃对乔棣还是有点了解,准会因此远离他。
慧荃眼睛看着书,脑海里却一直在想着乔棣,久久没有翻动书本,等自己反应过来,不由地想拍拍自己的脑袋,让自己静心读书。
一道物体碰撞破碎的声音从隔壁房间传来,慧荃立即站起身来,跑出房间推开孟知龄房间门。
“姑姑!”
慧荃推开门,只见孟知龄跌坐在地,身前是破碎的瓷片,她的手撑着地板,满脸憔悴。
孟知龄从最久远的信件开始看起,1930年寄到孟家的那封信,写了足足五张纸。汉森从美国归来,没有孟知龄的音讯,一番问询以后才知道她回了国。
孟知龄在英国和他通的最后一封信里,说明了自己无法忍受两人两地分割的痛苦,如果汉森有情有心,就知道孟知龄在向他坦白,坦白自己希望和他结婚。
他收到信后,以最快的速度完成了手头的工作,赶回英国准备结婚,新娘却不见了。当他得知新娘回国了以后,才想起自己并不知道孟知龄家的地址,又是一番寻找后,他写了来信。
先是对自己没有事先告知孟知龄自己回英国的消息感到抱歉,如果他事先告知孟知龄,那也许她回国的时间就慢一点,两个人就可以先结婚,再一起去中国。
可是汉森寄出的信石沉大海,他知道中国局势不稳,以为书信被粗心的人弄丢了。为了生计,他不得不先回到美国工作。
那时是经济危机,社会动荡,但公司却依然收到了许多富豪财阀关于修建庄园房屋的订单。等到罗斯福上台以后,迅猛地推行了一些国家建设,他又被派到中西部去建设大型工程,直到乔棣去中国前,给他去了一封信。
汉森依然没有放弃寻找孟知龄的希望,于是拜托乔棣一定要帮忙找到乔棣的下落。乔棣果然不负所托,找到了孟知龄,但乔棣不知道如何告诉他的兄长,他的爱人已经婚嫁。
一番思索后,乔棣没有扯谎,如实告诉汉森孟知龄当时的生活。出乎意料的,汉森没有断绝来往,而是更加频繁的来信。
几乎每两个月就有一封来信,甚至惊动了美国联邦调查局,因为在他们看来,这样与一个异国他乡的人频繁的书信来往,间谍嫌疑很大。
四年五个月,二十六封信,每封信都十分认真问候孟知龄平安。于汉森而言,他的爱人被迫嫁给了自己不喜欢的人,自己却无能为力,他现在只能向上帝祈祷,愿上帝保佑她的平安。
“姑姑,你别动!”慧荃叫来佣人打扫碎瓷片,她伸手想去扶起孟知龄,原以为她会推开自己,没想到孟知龄身子弱软,轻易地被慧荃扶了起来。
佣人收拾了房间里的杂乱,紧张地站在门口等候安排。
慧荃看着孟知龄不知何时布满泪痕的脸庞,让佣人去打一盆水来给孟知龄洗脸,自己则静静地陪孟知龄坐着。就像在广州那两千多的日夜一样。
慧荃很难想象,一个受到过国际高等教育,见过大世面,无论身心都是新兴的一个女性,在受到封建礼教桎梏后,如何忍受这么多这么沉痛的痛楚。
“姑姑,如果难受,就哭出声来吧!”慧荃紧紧握着孟知龄的手,希望自己可以给她一点支持与安慰。
孟知龄讥讽一笑,像是妥协了一般地摇摇头,声音沙哑:“已经哭不出声音了。”
慧荃来到广州前,她天天夜夜想着出逃,都每次都被康家的“看门狗”拦回来。有几回被康宗伟那个人渣发现了,被摁掉地上打了几回,孟知龄有时真佩服他打女人不打脸,康家长辈几乎只认为这个“媳妇”多病,整日整日躺在床上。
后来孟知龄“乖”了,她惜命,就找了个借口,从孟知渊那要了个女儿过来养。她本来只是想找个人一起住,让康宗伟下次打她时有所顾忌,也是这个从小就没有缺少父母关爱的女孩,给她很多年都没有的关爱,把她从地狱边缘拉了回来。
小慧荃总是不说话,见到外人只是安静地坐在一旁,人家问一句答一句。没想到她会给自己做早餐吃,孟知龄觉得无论如何都要好好活下去,要光明正大地从这个牢笼走出去。
乔棣的到来是孟知龄昏暗时光里的另一道光,她知道汉森对她依然很关心,这坚定了孟知龄走出康家的决心,但她一直以来都不确定是否还能回到过去,回到她和汉森在英格兰的时光。
孟知龄原本打算在上海生活一辈子,却看到了汉森的来信,她一封一封地阅读。她已经很久没有读过汉森的字,一切都是那么熟悉。
知道她的爱还在等着她,不论她是光鲜亮丽还是千疮百孔,她怎么能哭呢?应该微笑,灿烂地坚定地微笑。
“他给了我这么深沉的爱,我确实无法报答,可是我现在已经是自由身,我怎么舍得他还在痛苦地等待?即使见了面以后他不再喜欢我,我也要试一试不是吗?”
孟知龄认真地看着慧荃说,眼神就像十年前沉浸在热恋中的女孩子一样。
慧荃很矛盾,她问:“姑姑要去找汉森先生?”
孟知龄笑了,很开心地笑了。
“对,我是孟知龄,Sunshine, Confidence, Kindness and Diligence of Asian Girls,My Cynthia.这是他当年向我告白时说的话。”孟知龄想通事情,心里骤然放松了许多。
“慧荃,姑姑很高兴你来到姑姑的身边,如果没有你,孟知龄可能早就死在康公馆了。谢谢你。”孟知龄从来没有和慧荃说过交心的话,从来只是在身后默默地照顾她,其实两人是在互相陪伴。
“姑姑,这话怎么说得像明天你就要走了一样。”慧荃洗好脸巾,递给她擦去脸上的泪痕。
“明天,明天让乔棣过来吧!”
慧荃应下了。
“他也该到孟家去拜访你爸妈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