敦煌城外风沙四起,胡雁南飞,蓬草萧萧。
一群北胡士兵正在城楼上喝酒,看着城堞下苍凉的大地,嘴角勾起一抹自豪的弧度。
这片土地,这本是楚地的天下。
楚地多年来难以攻破的城池,如今都是他们胡族的了,他们的左贤王带着北胡士兵,从此长驱直入,只把那些自恃居高的中原人,逐至南方。
只可惜,他们不能去前线为之拼杀。
浩浩蓝天,北城楼上,徒然有一人轻笑一声,众士兵回头。只见一身着素黑交领袍衣之人,看样子应是南楚人,那人正斜斜倚在城堞之上,朝着他们一脸诡异的笑容。
“什么人?”
“高歌放狂,秋风萧凉,山河世间,吾自疯癫,吾乃罔尘山司空凌。”那人还是笑着,只是嘴角多了些轻蔑的韵味。
“司空凌?!你就是那个曾经一时作乱江湖的邪门歪道。”
“啧啧,邪门歪道?那么你们是觉得,依附于你们北胡的那些门派,才是正门正道喽?”
“中原气数已尽,你们中原的狗皇帝昏庸无道,怎能与我们胡族英明神武的左贤王相抗衡。”
司空凌轻挑嘴角,转头看着城墙外漫漫天地,言道:“说来也是,我不过是来胡地逛逛,不想我这逍遥闭关几年,这中原的大半江山,都成了胡地了。”
“那是,我们北凉左贤……”
那士兵正是面色得意洋洋,可话语只道一半,觉脖颈间一抹冰凉。眼见周围士兵都面色一惊,那一把通体乌黑的长剑,已经架在了他的脖颈上。廖廖天光下,闪着丝丝森然寒冷的光芒。
正如同此刻,司空凌的眸光一般。
“有人花了银钱——”她面上笑着,冰冷诡异,如同那笑容之下,都是猩红血海,片刻,她又轻笑一声道,“买你的命。”
罔尘司空,果然江湖所言不虚,面前这个人,还有这把长剑,皆应了那江湖中人的传言,冷血无情,嗜杀剑气,无不让人胆寒。
一丝温热的血液从颈间流淌而下,微微破开的伤口处,竟毫无疼痛之感,士兵望着眼前这个人——司空凌,似是良久未有杀他的意思,只听她淡淡道,“怎么?不想买回自己的命吗?”
士兵一听,恍然而悟,自是惜命,连忙下跪,掏出衣袋中的银钱,双手奉上。
司空凌用剑尖挑起士兵手中装银钱的粗麻袋子,掂量掂量,笑意更浓,旋即反手持剑,一瞬插入腰间桃木剑鞘之中。
城楼上众士兵的紧绷感,此刻亦随着那把长剑入鞘而渐渐松开,似乎是帮那士兵松了一口气。
而司空凌在此一刻,他们对这当年作乱一时的恶魔的恐惧警惕与敌意亦不会因此而减弱半分。
士兵们看着城楼之上的她,不约而同地举起手中弓弩和弯刀,蓄意而动。
她只举起酒囊,旋开银塞,仰头大饮一口,便朝着众人哈哈大笑起来,笑声虽是明朗,却如鬼魅一般,萦绕耳际,刺耳非常。
“啊!”一个士兵大喊,众人循声望去,只见那士兵目光紧紧盯着司空凌面前那个被割伤颈处的士兵。
众人一看,方才那个奉上钱袋的士兵,一动不动地跪着,而他身下城砖地面上,稠密的鲜血,向四周蔓延流淌着。方才那脖颈被割开的细微伤口处,正肆意往外涌动着鲜血。
众士兵们面色皆是惊恐苍白,看着那鲜血横流终是颓然跌倒的士兵,更是激起众人仇意,举着刀枪汹涌而来。
司空凌歪头勾了勾嘴角,脚掌发力一跃,拂袖一卷,刀枪皆卷入长袖之间,然后倾身从高耸的城墙之上一跃而下,众士兵拥至城堞边上,举弩朝下一阵乱射。
城下没有了任何声息,待士兵停下再往城下看去,只见一个素黑衣衫之人寂然躺在城外黄沙土地之上,身上插满了箭,身下却是鲜血淋漓,即便是没有这些箭,从这高耸的城墙上跌下,最终也只得粉身碎骨。
不禁让人有些莫名其妙的怅然之感,一时名动江湖的罔尘山司空凌,不想会死在敦煌城外的乱箭砾石之下。
而一侧城楼顶端,一人只微微勾动嘴角一笑,无人发现她之际,她便倾身隐去城楼另一侧,消失在茫茫敦煌城的风沙之中。
北胡士兵们看着城下一片寂然,身在北胡疆场,本也是性情中人,虽是江湖邪士,也不忍她就这般暴尸荒野。几个士兵下了城楼,往城外而去,正当跑到那城下乱箭中死去的人面前,众人却只觉一怔。
眼前之人早已摔得血肉模糊了,再加之身中乱箭,只能约莫分辨个身形,可士兵们怎么看,都觉这压根不像一个女人的身形。
此人高大壮实,约有九尺,肩骨宽大。倒是像胡地的勇士将军。
士兵们走近,用长矛尖挑去那人身上破烂不堪的黑色衣衫,才见此刻突然出现在他们面前的人,竟是同他们穿着一样的军甲,只是略微比他们华贵些。一个士兵凑近,方觉此人有些熟悉,打量良久,不禁愕然大呼,“徒何将军!”
众人一听,皆是惊然,连忙凑去一看,果不其然,这正是驻守敦煌城的将军徒何莫勒。如今却这般惨死,士兵们噤声不敢多再言语一句,只警惕再次往四周环视着,生怕那司空凌再使出什么诡计。
众人心有余悸,方才明明看着那跃下城墙的,就是司空凌,不知何时就换成了徒何将军,而她又消失得无影无踪,使众人中了她的圈套。
风沙大作,天色变得阴郁起来,云层将这片黄沙大地,覆盖在巨大的阴影之下。祁延勒马停驻,眺望着远远映入眼帘的敦煌城,他身后的驼队也停住了,似乎被他那副模样所感染了,亦然抬头看着远处的敦煌城。驼队中夹杂着各色各样的人,有波斯的商人,有漠北的游民,有草原的牧人,更有的是中原南楚的人。都驻足看向一个地方,看着那风沙中隐隐出现的城楼轮廓。他们那么一致的望着那里,可似乎,每一个人的心境都是不同的。
祁延回头时,看见阿昀的眼中一丝微弱的光芒闪过,昏沉沉的天光下,他面色黯淡,他手中紧紧握着缰绳,只闷声驱马而去,马蹄一起,众人回了神,跟着亦提起了步伐。
“阿延?”马背后传来一个略带疑问的声音。
祁延回头看着身后马匹上的女子温和一笑,“阿娘,前面就是敦煌城了。”
女子看着他点了点头,跟在他的马后慢慢行走在胡天下的黄沙之中。
祁延有些担心阿昀,只见他骑马跑在队伍最前头,身影颠颠簸簸,阿昀本是中原南楚人,身逢战乱,其母被北胡凉人霸凌为妻,后来好不容易带着他逃回中原,却遭自己原来夫家的驱赶,无奈又逃到敕勒川草原上,也不知道他到底过了多少年颠沛流离的日子。
而眼前的敦煌城,原本是中原南楚的土地,现如今,早已被北胡凉人侵占己有。
祁延带着阿娘,随着队伍来到了敦煌城下,却被一群士兵围堵在了城门口,不让进城。
祁延伸直脖子往人群前面看去,只见城门口众士兵前的马匹上那一身铁甲的军人,他面色凝重,还带有些许狠厉,目光冰冷冷地盯着欲要进城的人们。
如此之人,应是北凉驻守敦煌城的徒何莫勒将军,竟是比想象中年轻许多。
“他是徒何莫勒的弟弟,徒何蔌黎。”不知道什么时候阿昀居然走到他身旁来,还冷不丁冒出来一句,似是能读懂他此时心中所想一般。
祁延虽被吓了一跳,但还是无奈看了看他,“你怎么知道?”
“我在北凉的时候,见过他。”
猎猎的风在耳边呼啸着,刮起漫天风沙,天色渐晚,北凉士兵却丝毫没有让他们进城的意思。祁延身后,骑在马上的阿娘,打起了盹。本想从敦煌城出去回敕勒川,路行商道,绕过那些荒野战伐之地,毕竟这敦煌城下,易守难攻,其他部族亦不敢扰乱北凉,这些年里,还算是个太平之地。
祁延无奈叹了口气,城中下了门禁,也实属正常,这些年来兵荒马乱的,哪个不是提着胆过日子的。这边城要塞的,自然更为戒备森严些。
天色也沉了下去,厚重的云层之下,夜色如同无意间打泼了的墨一般,浸染蔓延,乌云压顶,最后,就连天边最后一线光芒,也完全被吞噬在黑暗背后。祁延心想,或许又只能在这城外风餐露宿一晚了。
正当此时,城外数里风沙大作,愈发猛烈,眼见着远处一线黄沙如海浪般席卷而来,眨眼间已将城下数人甚至是整座城关之上,都覆盖在漫漫黄沙之中。凌空一道剑光,犹如闪电霹雳而下,只听风沙中有人笑道,“蔌黎将军,您要找的人是我,又何苦为难这些想要进城的百姓呢?”
众人循声望去,只见风沙中贸然走过一人,隔着眼前浓厚的沙尘,虽看不清来人长相,但隐约可见此人身着一身素黑的衣服,手持一把通体乌黑的长剑。那长剑闪着极黑的光芒,那样的黑,似乎来自修罗地狱一般,让人徒升寒意,就像是只要多看一眼,都会被它拉入那黑暗的修罗地狱。
士兵听言皆举起弓弩,对准来人。
“司空凌。”骑在马上的徒何蔌黎冷哼一声,“我今日,定让你命丧于此。”
话音刚落,便从马上举刀跃起,直向风沙中那隐隐的黑衣人影砍去。
司空凌只淡然立于原地不动,慢悠悠的语气中带有些许轻蔑笑意,“凭你?也想杀我?”
只听她话语言毕,空气中铮然一声,几欲震耳,黄沙中忽而迸射出明亮的火花,刀光剑影之下,祁延看见阿昀突然站了起来,盯着风沙中乱斗的两人,看得出神。
“幻影。”良久,阿昀口中又冷不丁的冒出一句。
祁延无奈,好在他早已习惯经常这般说话的阿昀了,便问他道,“嗯?什么幻影?”
“司空凌。”
祁延听言皱了皱眉头,有些疑问,“司空凌?你的意思是,那个黑衣剑客司空凌,是幻影?”
“嗯。”
“原来是个幻影,怪不得,这一出来便是悬悬乎乎的。”
“方才,是本人。”
祁延更加疑惑地看向阿昀,“啊?那你的意思是,方才是司空凌本人,而现在只是个幻影?”
“嗯。”
“你是怎么知道的?”
“若是司空凌本人,徒何蔌黎已经是个死人了。”
耳边利器碰撞声铮铮大响,祁延回头看着风沙中打斗得难分高下的两人身影,又瞅了瞅阿昀,他给这司空凌的评价,看样子是颇高的。不过想来,阿昀本就江湖武道之人,他来草原之前,亦是同江湖一位名士习过武道。他这般的人,自然会对武艺高强者很是敬仰。
“诶呦,小兄弟,您是不知,这司空凌在五年前,可是一时名动江湖威风八面啊,就算是当年的五教宗门中人,也都惧她三分,而她手中那把黑剑,锁魂夺命,江湖人称黄泉之剑,她要是真想要谁的命,定是一剑封喉,哪还给人活命的机会。当时也算是江湖武林中难得的女中豪杰,只可惜啊,最后走火入魔,成了一个邪异之人,终归还是步入了历来大名鼎鼎的那些江湖名士的后尘。”队伍中一位老者听到他们对话也凑过来说道。
“五年前?”祁延歪头托起了下巴。
“是啊,本以为五年前,这罔尘山司空凌,早已陨落世间,不想今日,还能见她重出江湖,老朽也觉此生无憾了。”老者说完叹了口气。
“既然她是走火入魔了,如今重现江湖,岂不祸害?”
“年轻人,这乱世之中,哪有那么多善恶对错之分,也许她对五教宗门来说,是个魔头祸害,可对一些人来说,却不尽然。”老者说完,努力挺起佝偻的脊背,深沉地望着风沙之内打斗的身影。
“就连五教宗门的人都惧她三分,她到底是什么人啊?这么厉害。”一个看起来十六七的中原小生也凑过来好奇地朝老者问道。
“莫说这五教宗门,就连魔教中人都是对她噤若寒蝉,当年屠戮魔教下虹悦楼满门,震撼一时,这中原魔教可学乖许多,此人之前没什么江湖名迹,也不知师承何处,当年一出山便名声大噪,只自称来自罔尘,可罔尘这地方,没人听说过,也没人去过,还有人说罔尘在东海之滨,古时战乱,尸血随山川河脉东流汇聚之地,阴气淤结,此地邪门,入山之者,几乎都没有活着回来的,还有传言说罔尘乃古战场阴兵聚集之地,是地狱之眼。这传言七七八八,说的神乎其神。当年与其名声大噪的,还有她手中那把长剑,该剑此前亦没有什么人见过,就连五教宗门中百八十岁的老人,都从来没有听说过,有修士偶然从古书禁卷中得知,该剑五百年前现于世间,自狱界阴石历练,剑主人乃是狱界鬼兵将军,可召百万阴兵,锁魂夺命,人曰之为黄泉。其后该剑由守灵者封印后世代相传,其间也现世几次,历代持剑之人却从未让此剑出鞘过,几百年间,唯有司空凌持剑现世,并且解开了封印。”老者说道。
“这,这等阴邪之剑,也难怪,让五教宗门为之惧怕。”
“传言终归传言,至于什么召唤百万阴兵,以如今来看,自然是虚言而已,不过锁魂夺命,倒是其曰不假。”
“怎么说?”
“此剑噬魂。”还没等那老者回答,阿昀突然冒出来一句。
“噬魂?”那中原小生惊言问道。
“是啊,该剑不仅噬他人之魂,还噬其主人之魂,而且随着噬魂越多,此剑极其主人,便会越强,若是用之不当,其主意念被剑体操控,那便会成为一个嗜杀魔头。”老者有些怅然言道,“当年司空凌出山之时,该剑都一直未出鞘过,不知后来为何,此剑被解开封印出鞘现世,江湖武林一时腥风血雨,听闻当年这罔尘司空已被诛杀于世,不想这五年过去了,她竟还活着。”
老者言毕,突闻耳边一声轰然,众人回头,只见破空飞出一道身影,重重的摔到了地上,猛吐鲜血,一边有气无力的喘着粗气,一边破口大骂,“司空凌!我徒何蔌黎穷尽此生,定让你不得好死,以祭我兄在天之灵!”
“哎呀呀。”司空凌听言拍手鼓起掌来,歪头看着地上那气得脸色发青的徒何蔌黎,慢吞吞地说道,“小爷我今天玩也玩够了,还有啊,这世间,想让我不得好死的人多了去了,你们要有那本事,尽管来杀我啊。”说完便大笑起来。
那爬在地上徒何蔌黎气得青筋暴露,纵然没了力气,还是仰头朝司空凌吐出一口带着鲜血的口水,直直溅到司空凌的鞋上。
刹那间众人只觉周围空气忽然骤冷,只见司空凌眼间漠然,又似寒冰深渊,她冷冷盯着地上爬着的人,手中剑鞘间,如同有黑墨由里而外渗透出来一般,闪着层层黑光。
杀气!
司空凌渐渐勾起嘴角,腥红眸光一闪,其剑欲要出鞘。
“师傅!”人群中有人一声呼唤,在原本寂然的空气中这般平和的响起,让她有些怔然。
众人恍惚,回头一看,祁延还是第一次感觉到,什么叫做惊掉了下巴。只见阿昀从人群中跑了出去,朝着那黑衣持剑人大喊道,“师傅!”
司空凌转过头来,漠然看着这个朝她跑来并且叫她师傅的人,避世这些年来,似乎也不太记得之前的人和事了,至于她会有什么徒弟,她自己都觉得好笑,就算有,也是个穷凶极恶之徒吧,不然怎么会来拜她为师。
不过,这倒是一件极为有趣的事情。司空凌笑了笑,一把逮住来人的衣领,脚掌发力,一下跃上城楼,消失在茫茫夜色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