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说什么!”齐无离惊怒交加,不可置信地望着天枢。如果他说的是真的,锦儿并非他的女儿,且魂魄早散,那么这几十年,他费尽心力维持着梨锦小筑,乃至引诱云绯若,令她恨极了他,都是为了什么!
“就是你想的那样,我所做的一切,从来不是为了锦儿,而是为了摇光归来。”天枢面有得色,他苦心孤诣这么多年,终于做成了一件大事。
“我竟是不知,我的天枢师兄对我如此念念不忘。”摇光仰望长空,回眸笑道,“不过好叫师兄得知,我可能不会如你所愿。”
“你去哪里?”天枢见摇光拿着开阳剑,步履轻快地往外走去,不由怔了怔。
“离开这么久,小妹自然需要故地重游,许是能将一些旧事捡拾回来。”
天枢急追几步,摇光反手挥剑,一道剑气洒落,阻断了他的去路。
“多久?”
“或许半月,或许半年。”摇光身形一动,人已到了一丈开外。
“你可别忘了,我在夏溟居扫席以待!”
天空中彤云密布,天枢远望着她往翠琉峰的方向飞去,面色微露不快。
齐无离擦了擦嘴角的一点残血,神色复杂地望着摇光远去的方向。她方才那一掌灵力充沛,比云绯若强了太多,现下他浑身如被车轮碾过一般疼痛。
自作孽,不可活。齐无离自嘲地想着,他曾以为他还有很多机会很多时间能挽回她,可惜如今他已经无从去挽回了。
“她走了,你也白费心机了!”齐无离不知道天枢为何非要摇光回来,不过摇光走得头也不回,天枢的筹谋想来也落空了。
天枢“哼”了一声,白了齐无离一眼:“她身上有我的魔气,过不了多久就得乖乖回夏溟居。你以为我跟你一般蠢?”
“不过她暂时离开也好,我得去把桃夭阁腾出来。”天枢自言自语道,微微一晃,化作一道青烟袅袅升入空中。
“那锦儿怎么办?”齐无离自知无法阻拦,想到锦儿尚在楼上,脱口而出。随即又觉得自己实在多此一问,锦儿既非他亲生,他又怎会在意。
果然天枢回了一句:“关我屁事!”
话虽如此,黑烟中还是落下了一枚东西。齐无离接在手中,原来他又把极光玉扔了下来。
齐无离嘴角溢出一丝苦笑,天枢这是把难题推到了他的身上。
“咳,玉衡!”
刚刚飘到半空的黑烟忽然一滞,接着迅速凝聚成形,刮到了梨树的枯枝。“咔喇”一声,树枝断裂,齐无离看到天枢站在梨树下,一根细细的断枝插在他的头发上。
天枢落地的一瞬间,梨锦小筑的院子中又落下了个着浅青衣衫的男子,抬眼打量着面前二人。齐无离的呼吸滞了滞,三年未见,他还是那样纤尘不染,岁月的风霜似乎独独绕开了他。
“天枢,阿若呢?”玉衡守护璇玑玉多年,即便璇玑玉已被云绯若炼化,他仍能感应到些许异样。他循着璇玑玉的气息到了梨锦小筑的上方,恰好见到天枢逸去的身影,便将他中途截下。
“走了,你以为她会在这里等着你吗?”天枢心思机变,早已想好了应对之词,“她恨极了你,为了同你再无瓜葛,连璇玑玉的玉魄都求我取了出来。”
“是吗?”玉衡半信半疑,“你有这么好心,肯耗费自身修为做这种吃力不讨好的事?”
“我偶尔也会做点傻事,况且这孩子原本就是我捡回来的。”
玉衡自是不信,只是这附近也的确没有他徒儿的半分气息。他转头去看齐无离,心中微觉怪异:这小子怎么精神萎靡若此?
齐无离与玉衡一向不和,方才乍见之下觉得心中有愧,想要提醒他云绯若之事,话到嘴边却又缩了回去。去了个徒弟,来了个师妹,谁知道玉衡心里究竟是喜是悲?天枢的算计又关他什么事?他所在意的人一个都不见了,他蹉跎数十年,辜负了所有爱他的和他爱的,落得个孑然一身。
他偏过头,避开了玉衡的视线。
找不到徒儿,玉衡走到天枢面前,把手一伸:“璇玑玉呢?拿来!”
天枢“嘿”了一声,将手负在身后,昂首不予理睬。
齐无离伸开手掌,极光玉内,碧绿玉魄左冲右突,没有一刻安分。他犹豫了下,缓步走到玉衡跟前,锦儿的魂魄已经无处可寻,他留着初颂的魂魄又有何用?
“笑话,取出来了自然是我的!更何况还套着极光玉的壳!”天枢哈哈笑了两声,极光玉腾空而起,落回了他手中
“你想要的都已经得到,你拿着它还有什么用?难道还有像我一样的傻子等着被你骗吗?”
齐无离被他真气一激,往后退了数步,心中气苦已极。论修为他比不上天枢,论狡辩的功夫,他更是大大不如。今日憋了一天的气,此时见他又从中作梗,终于忍耐不住狂吼出声。
“总算有点自知之明。我说锦儿是我女儿你相信,我说璇玑玉能救锦儿性命你也相信,你这么好骗,我若是不骗你岂不是浪费?”
玉衡听到“锦儿”二字愣了愣,眉心皱得像打了个结:“锦儿?当年那个锦儿?还活着?”
当年他们师徒反目,锦儿可算是居功至伟,后来她无辜殒命,玉衡也怅惘许久。锦儿先天不足,能长长大成人殊为不易,没想到变生突然。
齐无离见玉衡问他,一时不知如何作答。半晌,他才讷讷道:“也不算活着,只有一缕生魂吊着,原本……原本以为璇玑玉能救命……”
“于是你便费尽心思地算计了阿若?”玉衡失望地摇了摇头,“你果然愚不可及!”
“不错,我轻信了天枢的鬼话,才酿成了今日的苦果。”
“不过锦儿倒真是天枢的女儿,这一点上他比你还糊涂。”
齐无离面露讶色,见天枢一脸的不置可否,心生疑惑。玉衡却不说话了,地上的几点血迹吸引了他的注意。他快步走过去用手指摩挲了一回,确认不是阿若所留,才放心地舒了口气。
“你才糊涂!”天枢冷冷地注意着他的一举一动,“你也被骗了,她为了求你救那孽种一命,自然什么都敢说!”
玉衡拍了拍手上的灰尘,笑道:“原来你知道当年阿倩上青渺峰求情之事,这么看来,你还是关注过你女儿动向的?”
“你们……在说什么?”齐无离越听越糊涂。
“我呢,今天有兴致,不妨给你讲个故事。”玉衡横了齐无离一眼,又招呼天枢,“天枢师兄不忙的话,也坐下来听一听?”
天枢没好气地瞪了他一眼,他被摇光灵力冲击修为大损,要走固然不难,却没必要在此时硬冲。
“从什么时候说起呢?啊,对了,就从那年冬天,一个妇人抱着个婴孩,在青渺峰下跪了三天三夜说起吧!”玉衡揉了揉额头,抬眼望天,“这事多少年了?”
“一百五十年了!”
“还是你记得清楚!”玉衡有些意外,他却不知道天枢最恨的便是那几年,至今历历在目,无时或忘。
一百五十年前,青渺峰还仅有修元殿,尚无闲雨阁。玉衡每日教教徒儿,偶尔会会红颜知己,日子甚是悠闲。
有一年天寒地冻的时候,山下来了个怀抱着女婴的灰衣女子,上门求他疗治。这女子一身魔气,连半分掩藏的功力都没有,他不屑伤她性命,但也不愿过问异类之事。
谁知这魔女心性坚忍,一直长跪不起。寒风呼啸,滴水成冰,她将孩子贴在心口,自己冻得浑身僵硬。
即便铁石心肠如他,也有些动容,便问了声:“这孩子得了什么病?”
女子张了张嘴,伸手把婴儿托了出来,他不由自主地接了过来。那婴孩全靠女子的体温撑着,一旦离开便瞬时结了一层霜华,再看那妇人时,已经昏迷了过去。
此时再要置之不理,这一大一小即刻就会命丧当场,魔道虽然不容于天下,玉衡却也不愿白白背上两条性命。
婴孩的病在旁人看来棘手,与玉衡而言却仅是举手之劳。想必这妇人打听到了修元殿上灵犀池的神效,才特意找上门来。玉衡破例将她们接上修元殿,解开婴孩外衫放入灵犀池时,他眼神触及到了她右肩的印记,顿时脑中轰然作响。
那是天枢的魔印!
原来仙道中人入魔后,心口便会生出魔印。天枢当年一念成魔,犹念念不忘身为北辰七子的荣耀,魔印便化成了北斗七星的模样。他是流束子的大弟子,居七星首位,故而北斗勺口天枢星位色作殷红。
如今这魔印在小小孩子身上,玉衡一眼便知是天枢的骨肉。
这孩子若是山下普通孩子,即便是魔人所生,他救也便救了。但她偏生是他的仇人所出,他自问做不到心无怨怼。
于是他将孩子放在灵犀池边,池水暖意氤氲,化开了她身上的霜冻,她终于又咿咿呀呀地哭出了声。在屋内躺着的女子闻声而至,见状跪在池边苦苦哀求。
从女子含糊的叙述中,他才知道,她并非这孩子的生母。孩子的亲生母亲在身怀六甲时被人推下了寒冰池,勉力产下孩子后一命归西。她耗费了一身的修为,才换得了这孩子三年的性命。
“这孩子已经三岁了吗?怎么看起来还是个婴儿的模样?”
“她在母体中被寒冰水伤了本元,魔根难筑,故而生长缓慢。玉衡真人,阿倩求您大发慈悲,她身上虽有魔印,但稚子何辜?即便是我,也从来不曾谋害过无辜性命!”
那自称阿倩的女子咚咚磕着头,额头血肉模糊,她好似一无所觉,仍是不住地哀求。
“稚子何辜?”玉衡把这话听了进去。确实,谁又能选择自己的身份呢?
“你也有看走眼的时候,那魔印是假的。”天枢听到这里忽然插嘴道,“那贱人背着我与人私通,生下孽种,生怕我回来后找她算账,便拿着针在孽种的身上刺出了魔印的形状!”天枢回想往事,犹怒不可遏,“若非当时我遭人暗算功力不足,早就亲手灭了她们!”
“你怕是看错了吧?魔印是真是假,难道我还分辨不出?”
“锦儿身上的魔印,我也看到过的。锦儿说,小时候倩姨生怕别人知道她是你的血脉,便听从了她生母临死前的嘱托,每年在魔印四周扎上几个点子混淆,很是痛苦。直到锦儿长大,这份罪才没再受。”齐无离当时对天枢深信不疑,有一大半也是因为锦儿的魔印太过显眼。
“不可能,绝不可能!”天枢如一阵风一般冲入梨锦小筑,上了楼。过了一刻,只见他又冲了出来,面容扭曲,怀中抱着锦儿。
“你做什么!”眼见天枢带着锦儿跑出院子,齐无离顿了顿足,忙追了上去。
“我的女儿自然是要跟着我住在夏溟居的!你这个外人追来作甚!”天枢在前狂奔,他手上抱着锦儿,自然无法化作黑烟。
齐无离紧追不舍,大声喊道:“你疯了吗?锦儿已经死了,死了!你不让她尽快入土为安吗?”
这几十年来,他每每想及锦儿便心如刀割,“死”这个字更是想都不敢去想。所以但凡有一线生机,他便拼了命地去抓住,从来不去多想一步。不然以他的聪慧,怎会轻易上了天枢的当?然而时至今日,他再无法回避。他提醒天枢,更是在提醒自己,锦儿真的再也不会回来了!他欠她的那条命,终其一生,都无法还清!
“原来,入了魔,也仍是抛不开儿女亲情吗?”玉衡目送二人远去,怔怔出了神。直到天枢的身影消失在山道上,他才恍然想起竟忘了趁机擒下天枢,不由懊恼地拍了拍脑袋。只要灭了天枢,夏溟居一群乌合之众无人做主,何愁魔道不灭?
院子中空落落的,寸草不生。玉衡信步走进屋内,碎石凌乱,到处都是星星点点的血痕。
“开阳剑呢?阿若既然连玉魄都要抛弃,又怎会带走开阳剑?”
他倏然心神不宁起来,步履沉重地走出梨锦小筑。天色越来越阴沉,他的心绪也如这天色一般阴郁不堪。
寒风一阵紧似一阵,吹得四散的小石子在地上乱滚。玉衡“咦”了一声,不远处莹莹柔光闪烁,好似旷野中的一点星子。
那是剑柄上的一方玉石散发出的光,仙道各派多半都修剑道,剑柄装饰美玉,以示高洁如玉。
“不是开阳剑,倒像是萃玉门的东西。”
他捡起长剑细细端详,大感讶异,萃玉门一向与世无争,如何会有佩剑遗落在这里?
“谁在那里?”
院墙转折的角落中,有堆石块忽然动了动。玉衡快走几步,只见那碎石崚嶒中,有个女子极为费力地钻了出来,灰扑扑的额头上血迹斑斑。
原来洛舒醉起初被拦在结界外,后来齐无离被摇光一掌推出墙外,碎落的砖石恰好堆积她身上,砸得她晕了过去。待清醒过来,想要出来探看究竟时,她猛然听见摇光对楼翦秋下了手,顿时吓得不敢做声。
此时见其他人都已经走散,唯独剩了玉衡,她才敢出来。
“萃玉门洛舒醉,见过门尊。”她面容肮脏不堪,声音也有点干涩。
“洛新匀是你什么人?”玉衡微感诧异。
“正是家兄。”
玉衡点了点头:“你怎么在这里?”
洛舒醉自是不敢道明真相,只说是寻找齐无离到此。玉衡平素不问世事,但也听说洛新匀将她许给了千机门,当时虽然觉得大为不妥,不过他也懒得过问。
“你可见到一个同你年岁仿佛的女子?名叫云绯若的?”
“见到了。”洛舒醉抿了抿唇,“就是那位门尊三年前收的女弟子吧?”
“那你可知她现下去了何处?”
洛舒醉眨了眨眼,抬头望着玉衡:“门尊想问的,是云姑娘呢?还是摇光前辈呢?”
“摇光?”
“弟子方才晕了一阵,醒来听到他们口口声声称呼云姑娘为摇光。弟子听得不甚明白,故而不知道之前出了这院门的女子到底是谁?”洛舒醉眼底划过一丝残忍,“门尊知道吗?”
“摇光!”玉衡心中狂震。
摇光回来了!
那个曾经让他失了理智,弃了前程,偷习禁术,置师父恩情于不顾,将所应担负的责任抛诸脑后,从此脱离北辰,浪迹仙道的摇光,回来了!
可玉衡心中殊无欢喜。
“天枢究竟对阿若做了什么?逼得她沉睡过去,令摇光的魂魄占据了阿若的肉身!难怪他要把璇玑玉魄取出来,若非如此,一旦阿若觉醒,摇光又会重回璇玑玉!”
“他这是逼我在徒儿与爱侣之间只能选其一!”
“不对,他不可能只为了这个!他想要利用摇光,可他怎么知道摇光苏醒后会站在他那边?”
“他想做什么?!”
玉衡脑中嗡嗡作响,好似炸裂了一般。万千思绪纠缠,他不知道如何去理清,只能任由它们千缠百绕,乱作一团。
耳边传来洛舒醉幽幽的语声:“在门尊心里,究竟是徒弟要紧些,还是师妹要紧些?”
那是他痴恋了一生的师妹,在他心中,还有谁能比她要紧?可是他的徒儿,他的阿若,又将魂归何处?
天好像真的塌了下来,到处都是青灰的浓云,越来越低,不见一丝亮光。
“摇光!阿若!”
“我该怎么办?”
“阿若这么聪明,师父自然不舍得责罚!”云绯若笑得狡黠,从他身边跑开。
“小师兄,摇光美吗?”桃花树下,摇光脸色绯红,款款走来。
刹那间,桃花纷纷飞落,在空中化作了片片飞雪。一场大雪铺天盖地,搓绵扯絮一般落了下来。天不再是天,地也辨不清是地,天地交融连成一片,只余下无穷无尽的空茫。
一道朱红从玉衡口中喷出,如点点红梅一般与雪共舞,洒落在这粉妆玉砌的晶莹世界。
那青色身影终如不堪重负的纸片,悄无声息地坠落下来,盖住了白雪上的那点红梅。
有一朵雪花落在他的指尖,留恋了一瞬,重又归于大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