此刻的寒梅会正是最鼎盛的时候,遇仙池畔高朋满座,铺天盖地的梅花被风摇落,坠入了酒盏和佳肴之中,也落入了美人和少年的鬓发之间。于是酒香与花香互相融合,愈发醇美而酣甜。
梅花宴十年一开,群英云集。各派掌门、主事、高徒结伴而来,有交流修炼心得的,有炫耀新得法器的,有展示得意弟子的,也有纯粹来长见识的。
然而今日各派最为关注的并不是谁家又出了新秘籍,哪家掌门首徒修炼又上了一个层次,而是,今年璇玑门又该收徒了。
璇玑门门主便是当年北辰宫掌宫流束子的爱徒,当代掌宫虚空真人的师叔,北辰七星中位列第六的玉衡。
那年流束子驾鹤,天枢继位,玉衡莫名失踪,不久后一个新的门派忽然名声鹊起。
有心人四处打听,才知道玉衡负气离开北辰宫后便自创了璇玑门一派。这两百年来,玉衡虽没收多少弟子,但不同于有些门派的广种薄收,璇玑门下却是个个修为不凡。甚至有传言说道流束子当年将北辰宫中最上乘的心法仅传授给了玉衡一人,有此相辅,璇玑门弟子修为自然进境神速。
照理说璇玑门应当借此搜罗天下英才,取北辰而代之——此言虽然狂妄,却也并非毫无可能。但玉衡逆常理而行,一旦修炼期满,他便将门中弟子赶下青渺峰,就是连“师父”两字都不许再叫。一日为师终身为父,他那些弟子又怎敢忘了师恩,见面时仍对他恭恭敬敬,屏气敛神地叫一声“门尊”。
如此尽心竭力毫不藏私地给各派培养人才,玉衡人品照理有口皆碑才是。其实不然。各掌门私下里聊起这个做了璇玑掌门的玉衡真人,都是大摇其头。原来自从流束子驾鹤仙去,玉衡性情大变,当年名闻遐迩的守礼君子不复存在,取而代之的倒是游戏花丛的风尘浪子。想流束子在时,寒梅宴上多少女子千方百计为谋他一顾而不得,如今数数同他来往过的女子,两只手怕是都不够用。
但各派掌门虽不齿玉衡平素行径,却也只敢暗地里腹诽,见了面仍是百般讨好,深恐他从此再不瞧本门弟子一眼。修炼之人谁不觊觎璇玑门中存着的宝贝?从经卷到法物,什么绵玉榻璇玑玉卷帙楼,只苦于无法下手去抢罢了!既抢不到,那么门下弟子去拜个师沾个光自是唯一路径,是以这些年削尖了脑袋想送弟子入璇玑门的越来越多。
且说玉衡创派之初确也存了与师兄一较高下的念头,后来天枢离任,北辰宫日渐没落,他便兴味索然起来。只是彼时璇玑门已名声在外,他断不了别人的念想,于是考虑再三,便宣布往后璇玑门每二十年收一徒,至于收谁为徒,全凭他本人喜好。
这样的人物虽然每年都姗姗来迟,但无人敢口出怨言。即便是身为主人的虚空真人,也只能在旁人问起时慈和一笑,安慰道:“我这位师叔庶务繁忙,各位宽坐片刻,等等就来。”
至于是什么庶务,大家都相视一笑,心知肚明。
虚空真人所到之处前呼后拥,风光无限。他当年虽为天枢首徒,资质却不算上佳,直到须发皆白才修得了琴心境。故而虽然玉衡同他年龄相仿,但一个仍宛若风度翩翩的红尘少年郎,一个倒很有些鹤发童颜仙风道骨的味道。
虚空四处招呼了一圈,回座将琉璃酒盏放回到长案上,旁边伺候的外门弟子见杯中空空,忙提壶斟上。
“你看,玉衡真人来了!”
“哎,他身边那美人是谁呀?”
“啧,今年又换了一个……上回带的是兰芷仙子呢!”
那弟子手上斟着酒,耳中却留意着四周的动静。他是第一回伺候寒梅会,对那位大名鼎鼎的玉衡真人只闻其名未见其人,实在是好奇得很,于是忍不住便抬了头四处张望。
“满了,满了。”
虚空真人不快地轻咳一声,面色凝重。这位师叔虽地位尊崇,却半分不知修身养性,令他倍觉尴尬。想到这里,他斜眼瞥了瞥邻桌的师弟虚玉,见他虽忙着同人寒暄,眉宇间也隐隐有些不敢苟同的意思。
这师兄弟二人明真暗斗了数百年,在此事上倒是意见一致。
即便再是心生不满,虚空也不敢有丝毫怠慢之处。见那修长的身影一路迤逦,悠悠然地往这边飘了过来,虚空忙离座快走几步,上前迎接。
“玉衡师叔大驾光临,请上座!”虚空躬身为礼,伸手往主位右侧指引,“师叔这边请。”
玉衡轩眉微微一扬,大喇喇地收了虚空的礼。他穿了一身黛色长袍,黑发上以同色丝带挽个圆髻。这身装束原本极为寻常,但他以梅枝代簪,乌黑的鬓边一朵娇艳的红梅轻轻摇晃着盛开,显出一份与众不同的风流倜傥来。
“我带着执素坐在你身侧,怕是多有不便。”玉衡遥遥睨了一眼那万众瞩目的座位,嘴角轻挑,淡笑道,“我还是随便找个地方算了。”
那叫执素的女子抿唇笑了笑,颊边飞起一道红霞。她不似玉衡那般浓墨重彩,仅着了一身水绿色衣衫,纤秾合度,却又清雅宜人。一头黑发仅用根碧色玉簪松松挽着,好似晃一晃脑袋,那簪子便会应声落地。
众人虽仍在原位上坐着不动,眼神却全都飞到了上方。有听到过执素大名的低声感叹:“玉衡真人果真了得,连疏影楼的执素仙子都为他动了心。”
“就是那个极少涉足世间的执素仙子吗?竟如此美貌!无怪乎有传言说她是当今仙道第一美人!”
“唉!”遇仙池畔有个少年郎手上执着一枝白梅,痴痴地望着执素,“我只道这白梅已是人间至清至雅之物,同执素仙子一比,实在是俗不可耐!”
他的手轻轻一扬,那枝白梅在池面上划过一道弧线,悄无声息地落入了水中。
这一日过后,不知道会有多少人为了一个女子辗转难眠。
这边众人窃窃私语,那边玉衡和执素已经顾自落了座。两人时不时地轻言细语,相谈甚欢。执素一双玲珑玉手轻拈酒杯,朱唇轻启,斜了玉衡一眼。玉衡侧头过去,贴着执素鬓发不知说了句什么,美人顿时晕生双颊,四处环顾了一圈。
她那眼波流转,好似遇仙池边最温润的那股泉水一般,缓缓流淌过宴席的每一个角落。席间众人俱都如过电般一阵酥麻,个个以为执素这一眼看的是自己。待回看过去,美人却依偎在那黛色身影一侧,柔情似水,好似天上人间,她眼中唯有一个玉衡而已。
佳人虽好,终究不是自己的。惊艳过后,各派掌门便又开始推杯换盏起来。
虚空高居首座,宾客如流水一般纷至沓来,杯中酒屡屡见底。忙碌之余他抽空瞄了一眼虚玉,见他的座上空空,人不知道去了哪里,心里不由咯噔一下。
不是他过分谨慎,实在是他这个师弟从来都不是个省心的,他恨不得虚玉时时刻刻都处在眼皮底下。
遇仙池边红梅遍布,在一株虬枝盘结的老梅下,虚玉提着把酒壶,站在案前,恭恭敬敬地往玉杯中倒满酒,躬身递给玉衡:“师叔今日携美同赴盛会,发间红梅更添风姿,琅声以酒为贺,不知师叔是否赏脸?”
琅声是虚玉真人的俗名,当年流束子在位时,玉衡等人皆以俗名称呼师兄弟座下弟子。
玉衡抬眼看了看他,却不接酒杯。
“你知道规矩的。今日你身为主人,犯了禁,我给你个机会,看看美人怎么说。”
原来往年寒梅会上,因为璇玑门的缘故,玉衡案前一直都是人流如潮,熙熙攘攘如同集市一般。直到有年玉衡忍无可忍驱散了人群,从此后各派中人再不轻易靠近他的席面,当然,“骄横跋扈”的恶名也被传扬了开去。
“你同你自己师侄的事,倒拿我来打趣。”执素音色清雅,如幽谷中的山泉一般泠泠动听,“掌刑真人如此殷切,你怎能推拒了人家的美意?如再这般造作,小心我收了送你的红梅簪子,让你今日蓬头散发。”
玉衡轻笑一声,接过酒杯一饮而尽。虚玉松了一口气,面上得色隐隐,笑道:“多谢执素仙子,二位请便,琅声不打扰了。”
玉衡点了点头,回首对执素道:“最难消受美人恩。”
执素嗔了他一眼,朝林中空地颔首:“什么消受不消受的?你瞧瞧那边,看你今日如何消受旁人的一番盛情?”
老梅树附近的空地上,少年林立,俨然已经成了一个比武场。玉衡凝神看了一阵,回头对执素道:“那个穿绛色衣衫的比旁人强一些,不知是哪家的?”
“笑白门陆知风的儿子陆元墨,听说已经修完了第一候,这个年纪也殊为不易了。”
执素虽然绝足仙道,但她的疏影楼消息最是灵便,早已将今日上山之人摸得一清二楚。
“嗯,与乃父的确肖似。”玉衡笑盈盈地评价了一句,眼风一转,瞥了瞥斜对面的陆知风。
他的一举一动全落到了陆知风眼中。笑白门乃是仙道中数得上的名门,陆元墨又是这一代中天资最为出色的弟子,故此陆知风早已将本次璇玑门的收徒资格纳入囊中,信心十足。这时见玉衡对陆元墨意颇嘉许,陆掌门不由喜上眉梢,举杯示意。
“你看上这孩子了?”
“根基不错,只是太过心高气傲,倒让我想起个人来。”
“笑白门的少主,心高气傲也是难免的。”执素面上滑过一丝浅笑,“不知还有谁同他一般有资格傲慢?”
她的话才刚出口,忽然听见玉衡低低“咦”了一声,抬头张望。执素也跟着抬头,看到梅林上方的碧蓝天空中,一道耀眼的红影掠过。她好似被那红色灼了眼,忍不住眨了眨眼。再睁开时,身边的玉衡已经不见了。
众人也都注意到了这边的动静,纷纷低声议论起来。但是玉衡素来恣意随性惯了的,他们也都习以为常,只是隐隐替执素可惜,毕竟人是他带来的。
执素却仍神态自若地坐在那里,仿佛什么事都没发生。
陆知风方才琢磨着想同玉衡把收徒之事敲定下来,正在推敲措辞,不料一晃神的功夫,那株梅树下只剩了执素一人。他怔然望了眼,见那倾城美人也正注视着他。
“执素仙子好像有些面善?”
陆知风缓步上前,话才一出口,边上便有人吃吃笑了起来。他顿时老脸一红,辩解道:“老夫的确是觉得执素仙子眼神亲切,好似多年未见的故人一般。”
方才玉衡在侧,众人不敢造次;此刻见她形单影只,各派中的年轻弟子都见猎心喜,纷纷上前搭话,不料横刺里杀出陆知风这一匹老马。好在陆掌门终究积威已久,虽然有唐突佳人之嫌,少年们也只当他酒后失语,不敢出言嘲讽。
执素垂下眼帘,纤手拈过酒杯,道:“茫茫众生之中,小女子能得到陆掌门的垂青,实在是幸甚!这一杯,执素敬陆掌门,愿笑白门从此笑傲仙道,与天共老!”
“执素仙子可不能厚此薄彼!”
“对,执素仙子,在下萃玉门的,也觉得仙子好似九天仙女般面善。”
众人纷纷起哄,执素笑着一一祝祷。她虽风姿出尘,好似不食人间烟火一般,但处事却八面玲珑,应付诸多人物尚且游刃有余。
只是在热闹的间隙中,她的眉梢眼角时常忍不住往梅林的深处流连。
寒梅林越往里,红梅开得越是茂盛。梅树下铺了厚厚一层落花,覆盖着枯草,远看恰似一张精心织就的绒毯。
遇仙池水声溅溅,与盛开的梅花一路相随。越往里,水面越狭窄,逐渐分隔成了几条溪流,一直流到了寂静无声的梅林深处。
溪流的尽头是一块高不可攀的光滑石壁,一条白练闪着金光,从石壁顶端倾泻而下,注入遇仙池。
此处水气润泽,梅花开得尤为灿烂。满地落英中,一个粉色身影缓缓站起,跺了跺发麻的双脚,正是在此等了许久的云绯若。
她乌黑的秀发上落满了花瓣,姣如明月的小脸与身侧的梅花交相辉映,一双黑眸滴溜溜地转动着,如暗夜中的宝石一般闪闪发亮。
“现在什么时辰了?我都等这么久了……看样子他果然是骗我的,白长那么好看了……”云绯若口中念念有词,伸了个懒腰,开始往外走。
“玉衡,你站住!”远处忽然传来一声娇叱。那嗓音如金石碰撞一般清脆悦耳,回声在寂静的梅林中飘荡,缭绕不绝。
“玉衡真人!”云绯若心中一喜,顿时不想走了。传说中修为高绝的璇玑门主,若能悄悄看上一眼,也不枉她在此等候良久。想到此处,她瞥见身边一株梅树枝干粗壮,当即便躲了过去。
才刚藏好,附近便落下两个人来。云绯若吃了一惊,她听到声音时明明感觉还远得很,须臾之间就已经到了这里。转念一想,玉衡真人本就是仙道一等一的高人,那女子直呼其名,显然交情匪浅,想必也差不到哪里去。
“唉,你这样穷追不舍的,又何必呢?我又不是存心不回你飞讯,实在是太忙了点。”
云绯若悄悄探出头去。林中的落花间站着一男一女,男子背对着她,身姿挺拔,黛紫色长袍松松地垂在地上,说不出的俊逸脱俗。
女子一身胭脂红的衣裙,与满树梅花相映成趣。头上梳一双飞仙髻,面如满月,唇若涂朱。一对杏眼黑白分明,正瞪视着对面那人,好似要将他吞了。但她微撅的双唇出卖了她的内心,显然她委屈多于怒气。
“玉衡真人果然名不虚传。”云绯若心道,“但这红衣女子是谁呢?”
“忙什么?忙着同你那新欢卿卿我我么?”
云绯若面上一红,心中暗自后悔。看来这二人竟是冤家,也不知玉衡是为谁负了如此的绝色?只是为难了她在此偷窥前辈私隐,若是让人发觉,只怕大事不妙。
但当下骑虎难下,她也只得屏气凝神,继续听下去了。
“阿芷,你我都是修道之人,何必同凡夫俗子一般执着。缘来时相聚,缘尽时散也就散了……”
玉衡口中的阿芷不是旁人,正是近几十年来跟他过往甚密的兰芷。
兰芷仙子算是芳华门的太上掌门。芳华门在仙道中是个不起眼的小门派,多少年来都不曾出过什么卓越的人物,因此一直籍籍无名。百多年前兰芷一举修成琴心境,全派上下顿时扬眉吐气,兰芷也因此在门中地位超然。
“哼,你不愿意双修难道我还能逼迫与你么?又何必避而不见?话又说回来,你不会至今未尝试过双修吧?”
玉衡尴尬地抓了抓头发,发髻上的那支梅花簪子应声而落。红梅花瓣纷纷扬扬,散了一地,云绯若被那艳色迷了眼,恍惚看到一处亭台楼阁,疏影横斜。
“那是什么地方?”
她眨眨眼,亭台却又不见了,林中除了无穷无尽的梅花,再无他物。
这时她听见玉衡无奈地叹了口气,语气中有些不自在:“阿芷于此想必大有心得,却不必同我交流了。”
原来数月前兰芷不知从哪儿得来的消息,一心以为双修既能促进修为,又能增进男女之情,故而纠缠着玉衡,一再提及双修之事。
玉衡实在不堪其扰,拒绝了几次之后便闭门不出。兰芷无奈,只能日日传飞讯催逼。不想玉衡非但不回飞讯,还同别人过从甚密起来,这怎不令兰芷心急如焚?她性子本就激烈,干脆一不做二不休,闯到了寒梅会寻他。
玉衡固然不怕她大闹寒梅会,但他与北辰宫香火情仍在,不愿意太过难看。因此见红影一闪,他便率先进了林子,将兰芷引到了这一处偏僻所在。
他却忘了兰芷云英未嫁,哪里知道什么是双修,以为只是一桩修炼法门而已。
“我有什么心得?多年来你可曾见过我理会过其他男子?想要与你双修难道是什么非分之想吗?”
玉衡见兰芷步步紧逼,说话始终不离“双修”二字,终于怒极而笑。
“兰芷,我虽然名声狼藉,但自问从来不曾轻薄与你。我对你无愧,也对其他女子无愧。我若是有什么不端之处,或做过什么令你误会之事,还请你谅解。我同你之间除了同道之缘,并无更多。”
“你的意思是说,你待我同对待其他仙友一般,毫无男女之情?”
“我们修的是大道,怎能道心不稳,效仿俗世?”
“那旁人……”
“旁人原本不必理会,但也确实是我不够检点……”
“你知道就好,既如此,你可愿补偿我?”
“只要是我能做到的,你说便是。”
玉衡话音刚落,却见兰芷笑了。她笑得如此狡黠,令玉衡隐隐有些上了当的感觉。
“这事你自然能做到。我有个侄孙,资质不错,芳华门委屈了他,我想叫他拜入你门下。”
原来兰芷性子虽然鲁莽,却粗中有细。此时得知玉衡一心打算同她撇清关系,她心念一转,趁机将她的侄孙推了出来,也顺便为二人的交情留个余地。
玉衡何等聪明之人,略加思索便明白了她的意图。
“你那侄孙若真如你所说那样出众,我授予他心法便是,不必入我门下。”
“你这些年收了那么多弟子,再多一个也无妨不是吗?”兰芷面露求恳之色,一双眼睛巴巴地望着玉衡。
“若是多一个便能多十个,修元殿住不下那么多人。”玉衡断然拒绝。
“怎么?是嫌我芳华门卑微,不配玷辱你青渺峰的威名?还是你对我嫌恶到了令你避之唯恐不及的地步?”
兰芷见玉衡毫无松口之意,声音不免高亢起来,听得云绯若耳中嗡嗡作响。她从树后转过半张脸,瞧见兰芷粉颊绯红,宽大的袍袖无风自动,显然心中已然怒极,以致真气外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