翠琉峰山势险峻,少有平坦之处。故而屋宇都因地制宜,依山而建。
唯独有一处侧峰坡度起伏略小,不知从哪年始生了许许多多的梅树。冬寒料峭的时候,花木凋零,唯独红梅盛开得如火如荼。站在清霄殿前展目远望,好似这一处山崖上烈焰滚滚。
最妙之处尚不止此。梅林边有一池清泉,水深不见底。池边山壁上悬瀑如练,源源不断注入池中,但池中水却不见满溢。
传说北辰宫第一代祖师曾在池边修行多年未窥门径,直到有一日一位仙人到此冶游,见他向道心诚,于是着意指点。从此后这池便有了名字——遇仙池,这处山峰也随之被命名为凌仙峰。
寻常日子凌仙峰少有人来,毕竟山路陡峭,又远离翠琉峰。但十年一度的“寒梅会”举办之时,这里就最是热闹不过了。
今日的凌仙峰恰逢盛会,遇仙池边几株硕大的梅树下几案林立。精雕细镂的长桌上,莹润光洁的玉瓶中醇香四溢,纹饰雅致的杯盏更是琳琅满目。
穿着一色衣裙的年轻女子如穿花粉蝶般,三五成群地在梅花与桌椅间穿梭忙碌,偶有笑语声传出。空寂肃寒的梅林因为她们而暖意融融,连遇仙池的流水声都活泛了许多。
“也不知道我今日拿过的这个杯子,明日会被哪位少侠放在唇边呢?”正在擦琉璃杯的一个粉衫女子语气幽怨,擎着手中华光流转的酒杯仰望。
她身边一个鹅蛋脸的姑娘掩了唇,吃吃笑道:“鸣儿又在做梦了,你怎么知道是个少侠呢?有资格坐在这里的,可都是有身份之人,多半是各派耆老。”
“年纪大又怎么了?那些根骨绝佳,二十几便修到琴心境的奇人虽百岁而不见一丝华发,就算站在你面前你也只当他是个少侠呢!”
起先那女子的一番驳斥引得众人纷纷点头,有人插嘴道:“你说的可是玉衡真人?听说当年也是从北辰宫出去的,转眼便做了璇玑门的创派祖师,果然天资聪颖之人做什么都轻而易举!”
“也不知玉衡真人会不会来?听人说那位可是谪仙一般的人物,样貌修为,无一不是千里挑一。”
一提到“玉衡”这二字,左近的姑娘们都聚了过来,目光中满是倾慕之色。也有泼冷水的,嗤然道:“来不来的有你们什么事?玉衡仙尊一向都众星捧月,你们能从人缝里瞧见他的衣角就算是撞了大运了!”
“唉!”起先那姑娘叹了口气,道,“那便让我多瞧几眼青年才俊吧!说不定有合眼缘的呢!”
“做梦吧,青年才俊都在别人碗里呢!”远远的有个声音奚落道,“譬如笑白门的少主,早已经订了亲!”
姑娘们闻言都嘻嘻哈哈笑了起来,乐不可支。梅林中一片欢腾,笑声在花瓣的簌簌下落中飞扬,洒在了凌仙峰的上空。
遇仙池边有个女子一身光洁如玉的白衣,容颜俏丽。她若是能多些微笑必然是个倾城美人,但此刻的她面色冷峻。姑娘们越是笑得欢畅,她脸上的霜越是积得冰冷,似乎整片梅林的寒气都聚集到了她身上。终于,在听到“笑白门”三字时,攒了许久的寒气喷薄而出,只听她高声叱道:“住嘴!”
笑声骤然止歇,姑娘们住了嘴,惶惶然地面面相觑。那女子本就比旁人高出许多,此刻微微抬着下巴,一脸鄙夷地俯视着,更是气势迫人。
“都笑什么?寒梅盛会明日就开,还有这么多琐事不曾到位!素日只听说外门弟子修为低微不堪造就,如今看来所言不需,非但修炼不成,连这种无需耗费心神的杂务都做得七零八落!怪不得师父让我来盯着你们,果然全是庸碌无能之辈!”
她的师父便是北辰宫如今的掌刑真人虚玉,在门中地位仅次于掌宫虚空,与虚空皆出自于上任掌宫天枢座下。
千年以来,北辰宫收徒一向沿袭非高门弟子不纳的规矩,极少破例。但身为仙道泰斗,北辰宫一向便是令人瞩目的神仙宝地,千年以来,登门求艺者川流不息,却尽皆被拒之门外。到了第七任掌宫天枢继位后,为助仙道昌隆,他便一力破除陈规,从无数上山之人中择出资质尚佳者授以心法,留待日后遴选。这些待选的弟子被称为外门弟子,平日住在翠琉峰下,除了修炼心法,还需承担峰上峰下的一应杂务。如此一来两厢便宜,入室弟子无虚被宿务烦扰,可潜心修道;外门弟子终于得偿所愿,能一窥门径。
“罗潇师姐,我们外门弟子不过是机缘未到,尚未入选罢了,你说话也太难听了吧?”
方才见姑娘们噤若寒蝉,罗潇面色已见缓和。此刻听见声音顿时眉眼一拧,怒气冲冲地朝侧面看去。
说话的是个十五六岁的女孩,眉目灵秀,一张小脸粉雕玉琢一般。她正坐在遇仙池边的一块大石头上,摇头晃脑地一脸满不在乎的神气。
罗潇记得这个小姑娘。那一年她随着师父虚玉真人御剑下了翠琉峰,刚一着地就看到了这个女孩。小姑娘那时不过七八岁的模样,扎着两根通天辫,十分天真无邪。
虚玉真人眼前一亮,起了收归门下的心思,于是笑吟吟地问她叫什么。小姑娘也不认生,甜甜地答了“云绯若”三字。
小姑娘一身灵气,连罗潇都看得出来她天生是快修炼的料。原本以为自己即将多一位年幼的小师妹,没想到师父听到她的名字后竟然一脸失望,唉声叹气着走开了。
罗潇见师父一步三回头,于是笑道:“师父既喜欢她,何不收她入了浮坼楼,将来也能成为师父的有力臂助。”
“你也看出来她根骨绝佳是不是?”虚玉真人笑道,“连你都看得出来,为何她仍在山下待着呢?唉,若是能收她入门,我还有什么可发愁的?”
罗潇记起师父的这番话,心中妒意顿生,当下斜了云绯若一眼,冷然道:“别人暂且不提,如你这般平庸之辈,今生都别想在清霄殿上行拜师礼!”
云绯若脸色大变,立时就要反驳,这时梅林外匆匆跑入一位青衣短打的男子,冲着她狠狠瞪了一眼。
“县官不如现管,得罪罗潇不要紧,得罪管事有你受的!”云绯若身边女子低语道,顺手一拽,将她拉了起来站着。
云绯若悻悻地翻了个白眼,虽不服气却也还是闭了嘴。
管事边擦着汗边躬身同罗潇赔礼,罗潇“哼”了一声,转身往山下走去。
不过才走了几步,方才拉云绯若的女子追了上来,恭声道:“罗师姐慢走!外门弟子楼翦秋有事相询,还请师姐指点。”
罗潇见她说得客气,便止了步,眼睛却不看她,只在路边花木上停留。
“师姐方才说小若资质平庸,但她却已是我们中修行进境最快的了,阿秋更是惭愧。师姐是虚玉真人座下得意弟子,慧心巧思,这些年必然悟出了许多修炼之法,不知能否透露一二?”
“我告诉了你,我有什么好处?”罗潇哂笑道,“别痴心妄想了!外门弟子要想拜师难于登天,你看这许多年有几个成功的?”
“我相信事在人为,绝不轻言放弃。师姐今日指点之恩,阿秋来日必当涌泉相报!”
罗潇不防此人如斯固执,忍不住转头细细打量了她一番。面前女子眼若秋水,眉含远黛,肌肤如玉,虽不及云绯若,却也算是个一等一的美人了。罗潇自负姿色出尘,最是容不下生得比她好的,当即嘲笑道:“我看你也莫想了,即便拿到全套心法,凭你的资质也不会有任何作为。至于云绯若我倒是可以透露一些消息给你,我曾无意间听掌宫真人提过,此女魂魄有异,不宜收为入室弟子。资质超凡有什么用,还不是做一世的外门弟子!”
她说完了这些话,自觉心情舒畅,步履轻盈地沿着山道走了。
楼翦秋呆呆地看着她的裙角越过一朵朵红梅,如轻云一般消失在拐角,脸色渐渐消沉。
“秋姐信她做什么,罗潇一向为人刻薄,狗嘴吐不出象牙。况且即便真如她所说,还有我陪着你呢!”
原来云绯若担心楼翦秋,一直悄悄在后跟着,自然也听见了罗潇的一番话。她素来豁达,罗潇那些话听在耳中全然不在意。此刻见楼翦秋一脸灰败,知道她心中难过,于是连忙安慰了起来。
她却不知道,楼翦秋平日为人恬淡如水,骨子里却最是心高气傲。她入门多年,潜心苦修,到头来只能在清霄殿外徘徊,又怎会不心急如焚?今日被罗潇一语道破,心中已是难堪绝望到了极点。
“秋姐和若若,你们在说什么呢?”
一怯生生的声音自树丛后传来,不多时,一个纤弱的小小身影走到了二人面前。这女孩看起来比云绯若还年幼,一张脸苍白得好像薄冰一般,风吹一吹便似要化了。
“小颂怎么也来了,不是叫你在暖和处休息么?”楼翦秋心疼地拉着她冰凉的小手,道,“你本就怕冷,千万要照顾好自己。”
那叫小颂的全名初颂,也是个外门弟子,生来体弱。楼翦秋与云绯若怜她弱小,平常对她多有关照,时日一长,三人情谊深厚,便做了姐妹。
云绯若将罗潇所言说了一遍,又对楼翦秋笑道:“那清霄殿有什么好的,秋姐难道舍得离开我们这么好的姐妹吗?”
楼翦秋勉强扯出一丝笑容,嗔怪地瞧了眼云绯若:“瞎说什么呢,我们俩是没办法了,难道叫初颂也做一辈子的外门弟子吗?”
“我愿意,只要跟秋姐和若若在一起,做一辈子的外门弟子也没什么不可以!”初颂挺着胸嚷道。她原本已是泪光盈盈,此时破涕而笑,好似云散之后阳光骤现,一张小脸熠熠生辉。
楼翦秋心下感动,哽咽着笑骂了声:“傻孩子!”
云初二人相视一笑,放下心来。
凛冽的风从西边一阵阵地吹来,吹散了满树的红梅,铺成了一张绚丽的绒毯。山风夹带着晚来的冰霜,寒冷刺骨,姐妹三人相拥而坐,心中如暖阳照射般和煦无比。嫣红的花瓣飘落在她们的黑发和粉衫上,平添了几许瑰丽。
此时夕阳渐淡,最后的一缕光,温温柔柔地把她们包裹在一片金黄之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