云绯若是被一阵狂风吹醒的。
她好好地做着梦,正与楼翦秋和初颂一道玩得开心,忽然一阵风吹来,将那对姐妹吹得无影无踪。
于是她就醒了。
入目的是一间布置简单的斗室,床边仅有一桌一椅,样式与她在北辰宫时所用并无差别。一扇清漆木门半掩,窗侧立着那只白羽鹭鸟,颈上一圈虹羽即便是在暗淡的光中也熠熠生辉。
但这虹羽的主人,不,主鸟,显然十分不悦。
它弯了长长的颈项,以一种不嫌累的姿态瞪视着云绯若。虽只是一双绿豆大的眼睛,但却光芒灿灿,甚是威严。
只是它额头那一块秃了毛的红肿显得相当可笑。
云绯若抿了抿唇,正想笑,忽见鹭鸟张张嘴,好似她若真的笑出声来,它便打算啄她一口。
故而她就没敢笑。
鹭鸟似乎十分满意她的识相,扇了扇一对巨翅。室中又刮起一阵狂风,吹得桌案上的纸张到处乱飞。
“原来方才是你在吹我!”
云绯若怒了。
她好不容易梦见了一回北辰宫的两姐妹,竟让它生生搅了局。
鹭鸟将头一甩,趾高气扬地迈步朝外走去。只是它边走还不忘边望着云绯若示威,到了门口才发现自己刚好卡到门框,躲避不及,另一侧的额角又多了个红疙瘩。
“呀!”
这叫声好生耳熟,云绯若不由陷入了沉思。
门外玉衡刚拿了点餐食过来。他见徒弟昏睡不醒,于是让飞鹭看着她,自己去闲雨阁取了食物给徒弟。
“鹭儿,阿若醒了么?”
飞鹭十分恼怒,走过去让玉衡看它额头上的肿块。
“怎么又伤到了?”
玉衡啼笑皆非地取出药膏替他抹上。
怪谁?不就怪你徒弟么?沾上她总没好事!
飞鹭愤愤然地回望尘矶看风景去了。
“师父!”
云绯若见玉衡进门忙从床上下来,定睛一瞧,才发现床下仅有一只鞋。她尴尬地收回双腿,抱膝坐在床上,想起昨夜的艰险来。
“饿了吧?”玉衡将食物放在桌上,见她面上的划痕已然消失。
“快吃吧!”
云绯若还是坐在那里一动不动,白色中衣下露出一双莹润纤秀的脚丫。
玉衡怔了一怔。
“是我疏忽了,竟忘了给你带鞋子上来。”
“徒儿给师父丢脸了!”云绯若将头埋在两腿间,闷声道,“上个青渺峰都弄得如此狼狈……”
玉衡见她嗓音微哑,隐隐带了哭腔,知道她昨日一番惊吓,实在是有些心疼。
“不怪你,是飞鹭惹的祸。我命它去接你,谁料它不知怎么听岔了我的意思,一直在后面跟着你,才会把你吓得不轻。”
“啊,原来真的是它么?”云绯若抬起脸,一双眼睛水色空濛,“我方才觉得也像。”
“不过你也没吃亏,我还是第一回见它失了方向撞到树上,把自己弄得如此焦头烂额。”
玉衡摇摇头,又觉得好笑,不知道徒弟到底做了什么令飞鹭定力大失。
“谁叫它跟着我的……”云绯若悄悄吐了吐舌头,看样子飞鹭不是因为迷香坠落,而师父也并不知道自己带了迷香……
“但有一事我十分不解,你又是怎么中的迷香?我查探过了,那香应是芳华门的,莫非你在路上遇见了芳华门的人?”玉衡眉头紧锁,喃喃自语,“难道是兰芷?不过她怎会用如此不入流的东西?”
云绯若拿手捂了脸,小巧莹白的耳垂爬上一抹殷红。这事说来实在丢脸,但又不能不说。
“杨儿姐姐给我的,防身用的…….我用的时候不小心自己吸入了点……”
她支支吾吾地在那解释,玉衡端坐在一边听得大摇其头。难怪自己问及杨儿时柳儿欲言又止,而杨儿表情又十分古怪。想来这迷香效力微弱,杨儿知道即便不施解药,也不过是睡一觉的事。
“罢了,你吃了饭就出来,为师尚有话吩咐。”
云绯若忙应了声是,翻身起来吃饭。玉衡嘴角含笑,如一阵风般出了门,传讯闲雨阁命送衣物上来。
忙完一应事宜,他忽然发现这修元殿虽不是第一回迎来少年弟子,却是第一回让他觉得多了丝凡俗的烟火气。似乎这回收的并非仅是个徒弟,更是至亲至近之人,以至于尽管数百年的清净被扰,他也没有半点不快。
“只是……”他又皱了眉,“改日得问一问她叫谁‘小师兄’呢?”
想到自己的徒弟叫旁人“小师兄”,且叫得如此亲昵,他心中竟有些不是滋味起来。
云绯若匆匆吃了饭,飞鹭已将她的东西叼了,隔着窗子扔了进去。
不知道它是不是存心的,其中一只不偏不倚地砸到了她头上,一人一鸟免不得又是一番怒目而视。
云绯若的卧房外便是修元殿的花园,布局匠心独运,花木疏落有致,显见经过精心布置
花园正中,一座青石堆叠而成的假山与她隔湖相望。
她绕过了湖水,走近细看,只见那假山崚崚嶒嶒,浑然天成,毫无雕琢痕迹。
更奇妙的是,那峰峦之间云雾缭绕,气象万千,宛然便是云常山的缩微模型。山间虽无树木,但碧油油的各色青苔生长在山石上,年深日久,把整座小山脉装点得绿意盈盈,生机盎然。
山侧湖边遍植梅树,此时梅花盛放,云蒸霞蔚,风轻轻一吹,将花瓣吹得到处都是。
“嗯?梅花?”
“不必奇怪,青渺峰顶本就地气偏寒,我只需略施法力,便能使得梅开不败。”
“那师父得耗费多少修为啊!”云绯若又是钦佩又是震惊,“值得吗?”
“顺带而已。”玉衡一身玉色宽袍大袖,飘然出尘,“况且若不能随心所欲,我活这么久又有什么意思呢?”
“弟子确实觉得有些虚耗法力。”
“你往后便知,做自己想做之事,付出多少代价都不算白费。”玉衡淡淡一笑,“怕的是什么都做了,却什么都做不成。”
“什么都做了却什么都做不成?”云绯若细细咀嚼着这句话,茫茫然看着师父。
“你还小,以后便懂了。”玉衡笑看着眉头打结的徒弟。
“我不小了,我都十六了!”
“我方才站在修元殿的后面,见你略过了灵犀池直奔小云常而来,便知道你还是稚气得很。”玉衡点点她脑门,“小云常不过是个玩物,灵犀池才大有文章呢!”
“这山叫‘小云常’?果然贴切。”云绯若拍手笑道,“山上果然还有溪水涔涔,不知师父是怎么做到的?”
玉衡将手一指,道:“你看!“
只见那道道清溪蜿蜒流过山石之间,在西侧汇成一股,流入了一个澄澈透明的池子,碧水如镜,映着池边草木,令人耳目一新。池边立着一块光滑如玉的石头,上书“灵犀池”三字。
“是不是有点像遇仙池?”
云绯若自以为看出了其中奥妙,眉飞色舞。
“你再看。”
玉衡嘴角上扬,徒弟这副神态像极了记忆深处的一个女子,可这女子究竟是谁呢?他怎么从来都想不起来她的面容?是叫他“小师兄”那位吗?他微微愣神,陷入了迷思。
云绯若却没发现师父的异常。她站在池边,看着水面上雾气氤氲流动,一时间恍若身在翠琉峰。
是了,便是在翠琉峰的寒梅林,池边走来两个熟悉的人影,衣襟上绣着一枝盛开的红梅。
“那不是秋姐和小颂么?“
她高兴地出声招呼:“秋姐,小颂,我可想死你们了!”
楼翦秋却没理她,初颂焦急地望着她说话,却听不见声音。
须臾间,一场大雨降落,那二人又凭空化在茫茫水雾中。
云绯若怔然四顾,只见师父正似笑非笑地站在旁边看着她,二人身上满是水渍,头上仍有水滴不时飞过来。
她仰头一望,飞鹭正高踞小云常,抖着翅膀上,那场雨想必便是它的杰作。
“又是你!”
“算了,若不是鹭儿,你不知何时才能从幻境中苏醒。”
玉衡不自在地清咳了一声,适才他也陷入了幻境,心下微觉惭愧。
“幻境?”
“灵犀池水最能惑人心神,你修为太浅,心志不坚,日后还需勤加修习。”玉衡见她满脸水珠,取出一块绢帕给她,又道,“本门修炼最需静气凝神,因此修成凤初境前不能随意下山。往后你可命飞鹭往来于青渺峰与翠琉峰之间,同她二人互通书信。”
“或者,让她们来门中作客也无不可。只是北辰宫那帮老杂毛气量狭窄面目可憎,我着实不愿同他们打交道。”
他叫人家老杂毛,却忘了自己原就是老杂毛中的佼佼者。
“她们倒是来过,只是那时我昏睡不醒,故而没见上面。”云绯若郁郁道。
“你若实在想念她们,改日就叫鹭儿去接一趟。想来偶尔一次那边也不至于从中作梗。”
云绯若欣喜若狂,飞鹭闻言“嗖”地飞了下来,蹭着玉衡,大有不情愿的意思。
“这扁毛畜生竟还如此记仇!”
云绯若心中暗笑,一边伸手去抚它羽毛示好。
飞鹭见状扇了扇羽翼,嫌弃地闪过一边。不料它竟忘了自己本就站在灵犀池畔,如此侧身一闪,一只脚就踩了空。总算它反应还算敏捷,双翅一振,逃过了变成落汤鹭的命运。
云绯若忍不住大笑起来,笑得蹲在地上,仰了头问玉衡:“师父,它是什么来历?怎么这么聪明?我可从没见过鸟儿像它这样通人性的!”
飞鹭离得不远,耳中听到云绯若夸它聪明,不由昂首阔步起来,脑袋冲着她一点一点,好似在赞扬她识货。
“便只是一只活得久了些的寻常白鹭,大概每日随我修道,沾了些灵气罢!”
“寻常?”云绯若侧头。就凭那一圈七彩颈毛,她便无法相信师傅口中的“寻常。”
“嗯,与你平日见到的那些偷鱼吃的白鹭毫无二致。”
话音未落,只见飞鹭自高处滑翔过来,一侧羽翼低垂,在池中带起一片水幕,铺头盖脑地朝玉衡洒来。
它虽刻意避开了云绯若,但也有所波及。玉衡没想到自己一句话竟招致这样的报复,顿时气得面色紫涨。只是他终不能同一只畜生较真,当下甩甩手,一言不发回房换衣服去了。
云绯若瞧着自己又湿了一遍的衣衫,笑道:“你看,这下我们扯平了。”
飞鹭踱着步子走近,用翅膀使劲扇风,云绯若知道它的意思,眨眨眼道:“不如这样,你带着我到处飞一圈,你松了筋骨,我也吹干了衣服,岂不两全齐美?”
飞鹭鄙夷地看了她一眼,分明自己贪玩,倒好像全然为了它着想一样。
不过她既有握手言和的意思,它也见好就收,于是弯颈示意身边这小女子。
云绯若心花怒放,一跃上了鹭鸟的脊背,欢笑一声:“那就有劳鹭兄了!”
飞鹭一声长鸣,负着云绯若,展翅直上云间。
玉衡刚换好衣服,正松了头发在擦拭,忽然听见一声清越的唳鸣。仰首张望,只见飞鹭一身雪光灿然,正从上方掠过。鹭背上的徒弟笑逐颜开,那张纯真无暇的脸,在碧空和艳阳下尤为晶莹。
他好似被刺痛了双目,微微眯了眼。
恍惚中,一道飞虹横跨,有个女子笑意盈盈,偏着头望他。
“你可还记得我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