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喜平(甘肃定西)
班车一颠,车厢里的土尘便如分子运动一样碰撞起来,飞舞起来,弥漫着黄澄澄的光。开始,邵璞还用手扇着,就像某位女士瞪眼身旁的男士然后反感地驱赶他的烟雾。可是后来,邵璞只能用咳嗽来抵抗讨厌而无孔不入的土尘了。车里,只有邵璞如此难受,喘不过气来。其他人都是有说有笑,还有抽旱烟的,使得车厢乌烟瘴气而又气氛高涨。
这个时候,邵璞心里更加憋屈、窝火了。兢兢业业,任劳任怨苦干了七年,这次人事调整又没他的“罐儿面”,还被“发配”到扶贫村上去蹲点了。别说这一蹲最少三年,即便蹲满三年也无定数,不知何去何从呢。干着副主任的工作,临到提拔,职位旁落,别人却成他的顶头上司。邵璞只觉天塌地陷,世界末日到了。公道何在,邵璞呐喊一声,光了大半瓶二锅头,酩酊得不省人事了。
怎么办呢,酒醒起来,邵璞还得赶到县上,再换这趟“宇通”,向着村上进发。别说村上,即便叠县县城,也是全市最偏远的地方。三百多公里的市县公路跑完,仅剩最后一趟班车发往狼粪滩村了,如不赶点乘上只有等待一宿了。已经电话联系好了,村支书在家等着,邵璞岂能耽搁人家的工夫呢。
班车亡命地颠簸在沙土路上,像只跳跃的大松鼠,它那毛茸茸的大尾巴一直扫到了天上。邵璞回望一眼后车窗,土幕铺天盖地地追来,似将邵璞卷向十八层地狱或者天边的哪个地方。邵璞恶恶地骂了一声见鬼,牙齿上的沙尘便噌噌作响,如同砂轮磨着什么金属的声音。邵璞仿佛经历了人间炼狱,才来到村口。他早早地等在车门口,生怕班车忘乎所以地奔去,错过该下车的地方。班车习惯地停靠在某个稍微开阔的地段,疼痛非常地撕开了车门。一股土雾扑面而来,满满地献给邵璞一个见面礼。
赶快下,赶快下,土都喷到车里了。司机未等邵璞完全下车就已开动了班车,说,车里还有其他人呢。
车里早都装满了土尘,喷不喷土有啥区别呢。
事实上,邵璞是被身后的一个乘客推了一把,两人一起跳到了车下。邵璞如堕雾中,顿时失去了方位感。可他毫无防备地着地,摔得关节粉碎般疼痛。
邵璞佩服身后的乘客,那么矫健,巧妙地几步缓冲就已落在他的前边。邵璞瞥他一眼,头发、眉毛、胡须全被土尘覆盖着,好像霜打的茅草。但他笑呵呵的,红红的舌头吐露着湿润的鲜活。
土尘没有方向地扩散着,渐渐地透露天空的蓝。邵璞拍打着身上的土尘,又在骂着见鬼。邵璞身旁的人的衬衣领子拓了一圈土边,好像一个并不流行的创意。邵璞瞥他一眼,想必自己的头发、眉毛、胡须也和他的一样,被层层浓霜覆盖着。
邵科长,我怕你走岔了,一直在这等着。一个老农模样的人走了过来,一同拍打着邵璞身上的土尘,说,天晴洋灰路,下雨水泥路,这道死(屎)肠子,让你受苦了。
他凭装束就能认得邵璞。他就是狼粪滩村的村支书霍三娃。他刚三十五岁,可是沧桑得早成老农了。他没出去打工,他为村上的孤寡老人和留守儿童奔波着各项事宜。
不拍还好,一拍,手上的污渍反将土尘蹭到布纹里,好像挨了巴掌的手印。
三娃,你在这里干啥呢?刚才推了邵璞的乘客忽戳霍三娃一指头,问,他是谁,一路上差点被土埋了。
噢,尕卯你怎么来了。霍三娃意外地看着尕卯,说,他是市里来的邵科长,帮咱村里扶贫的,走,一起到我家去,饭做好着呢,还有两瓶“沱牌”呢。
那就走。尕卯一把拉过邵璞手里的背包,搭在自己肩上,说,我要把大女儿领到天津去呢,他妈的烧烤摊子忙不过来了。
拐进一个岔道,空气渐渐清新起来,草地毯子一样延展开来,天地相连。邵璞不由自主地停住了脚步,向远方望去。几道清水带子一样地飘落地上,将个偌大的草地装扮得仙女一样美丽。这么优美的地方,还扶什么贫呢。邵璞暗暗嘀咕,证实地问,这就是狼粪滩村吗?
偏远得很,离县上一百多公里呢。霍三娃没有明白邵璞的意思,说,把肠子都能颠出的烂路,邵科长刚才领教了。
想想城市的雾霾,真是来到了人间仙境,邵璞的心情陡然愉悦起来,两个跨步奔到了霍三娃、尕卯的前头,好像抢着拥抱草地。
转过一片不大的灌木林,一道炊烟直插夕阳的罅隙,好像一段绸子连着天上的云彩。许多房屋依偎在傍晚的倩影里,有点东倒西歪的感觉。那不会是狼粪滩村的村庄吧,邵璞这么否定着。
慢慢走近,土坯盖着茅草的房屋,仿佛美女身上突兀的伤疤。煤砖一样黑色的土坯与经年的茅草彼此融合,黑上加黑。穷乡僻壤,邵璞刚刚愉悦的心情重新浮现出此行的目的与职责。是的,因为穷乡僻壤才来扶贫嘛。
土坯怎么都是黑的呢?邵璞将头扭向霍三娃、尕卯,有点幼稚地问,白墙不是更好吗?邵璞从未见过黑土,他想土坯里边是否加了煤末,为了坚固或者其他什么功效。
霍三娃欲言又止,蹲下身子随手扒开路边的一点草地,掬了半捧泥土,分攥在两只手里,用劲地捏。然后,他将一坨拓着手型的泥巴递到邵璞手里。邵璞也照霍三娃那么用劲地捏,油津津的,似乎掉出黑油来。邵璞明白了,草地下边全是黑土,腐殖的黑土。
进入低矮的茅草房,简陋的炕桌上摆着一大盘猪头肉,两双筷子,还有两瓶“沱牌”。显然,这是霍三娃特意为邵璞准备的,而没考虑尕卯的偶然到来。霍三娃安顿好尕卯,赶快招呼邵璞上炕,他则急忙找来一双筷子在手中为尕卯捋着。邵璞下意识地笑了,霍三娃沾着黑土的手也将筷子洁净不到哪儿去。邵璞哪里知道,天然、原始、纯朴的黑土倒是最最纯净的,丝毫不含一点毒害物质。生于田地,作为农民,谁的一生还不吃上几斤泥土呢。
屁股还没坐稳,霍三娃媳妇就已唤着“三娃”怯生生地端来一盘炒鸡蛋,一盘洋芋丝,一盘虎皮辣子,一盘凉拌王蔧(野菜)。邵璞嘴角一咧,微笑着瞥过眼去:她穿一身碎花衣服,倒比霍三娃显得年轻,不过也很苍老。她估摸班车通过的时间,早就精工细做,开始弄菜了。
又乏又困的邵璞确实饿了。随请,他的筷子已如张着半尺的鸟喙,闪电般地啄向盘子。连续塞了满满一嘴,他才忽然意识到霍三娃、尕卯还没动手呢。他遂抬头,难为情地望着他俩。“快吃,快吃”,邵璞弥补失态地伸手,倒请他们开吃,“嗯嗯”的声音从喉咙挤出,差点将嘴里肉菜冲到外边。幸亏邵璞赶快用手掩住,才没现场直播。
客人能够踏实就好,农村人最欢心的就是客人的踏实。霍三娃象征地搛了两筷子,嚓地拧开一瓶酒,满满酌了两杯,敬向邵璞。恭敬不如从命,邵璞知道叠县人的习惯,端起酒杯爽朗地送到嘴里,杯沿磕得牙齿玉石一样脆响。
霍三娃、尕卯一同笑了,才将气氛活跃起来。
这个时令,凉拌王蔧正是好的,清热解火,口干舌燥的邵璞美美搛了一嘴,一种微腥顿时美妙地蔓延开来。通常,凉拌王蔧都是拌些杏仁,可是邵璞尝到了不同于杏仁的滋味,柔柔的,有点嚼劲,好像某种植物的嫩根。邵璞禁不住诱惑再搛一嘴,细嚼,还是没有尝出是什么东西。邵璞只有不耻下问了。
这是什么?邵璞夹着半截有点奶白的嫩根,说,从没尝过这种东西。
虫草啊,新鲜的,没有杏仁就用虫草代替了。霍三娃给自己嘴里搛了半截虫草,嚼了嚼,说,虫草不让采了,破坏生态环境。可是房前屋后,见着了,随手揪来自用也没大碍。
说得轻巧,没有杏仁就用虫草代替了,好像虫草比杏仁还廉价。一只较好的虫草几十元上百元呢,这邵璞可晓得。他抢也似的又给嘴里挑了两截虫草,说,那你为啥不去卖呢。
免得让人说三道四,我天天禁止别人采挖,自己却去兜售。霍三娃放下筷子,自酌一杯说,咱是党员,这个钱不能挣。
前些年,家家户户都在采挖虫草,虫草老板开的越野车就在草地等着,不管好赖一只五毛钱,将个草地挖得千疮百孔,面目全非。还有好几次,因为采虫草的地盘发生械斗,出了人命。虫草渐渐少了,就卖黑土,整车整车地向外拉。腐殖的黑土可是养花种草、培植园林的天然基质。草地黑泪横流,后来连泪也干了。人们又在草地上开垦耕地,贪婪无尽地攫取。生态环境破坏了,国家决定封山禁牧,退耕还草,村支书自然成了第一责任人。这可是吃力不讨好,天天得罪人的行当,村支书、村主任早都换了好多茬了。霍三娃连任三届,也算时间最长的了。草地渐渐恢复原貌,霍三娃功不可没呢。
事业不得志的邵璞,需要酒精的麻醉,他第一次觉得酒是香的,可以让人忘却烦恼,飘然欲仙。似乎,以往应酬,酒全是苦的。他主动伸出手来,邀请霍三娃、尕卯划拳。其实,邵璞拳艺并不高明,绣腿花拳。不久就被霍三娃、尕卯搳得面红耳赤,醉眼蒙眬。他不知道什么时候吃了霍三娃媳妇的两碗浆水癞疙瘩,和衣而睡了。
扶贫是有规律的,第一趟报到,与农民同甘共苦,吃顿农家饭;第二趟送米送面,献温暖,留影作纪念;第三趟总结验收,签字过关,说再见。
霍三娃也是这么准备的,明天吃过早饭,打发邵璞回家。本来,扶贫干部是住村办的,可是村办只有住处没有饭,扶贫干部一天也待不了,因此大小事情只有村支书应酬了。
岂料这次不同了,精准扶贫,仔细到家家户户,柴米油盐酱醋茶,如不脱贫,休想回家。
翌日,他让霍三娃租来锅灶,住在村办,自己动手,丰衣足食。然后,他让霍三娃陪着,一家一户地走访。狼粪滩村共分为四个社,107家农户,大大小小、老老少少652口人。四个社全都选聚在向阳背风的小矮坡上,由近到远,都是伤疤一样的黑。
风景优美不等于生活优美,没有耕地,没有产业,没有生活来源,全村青壮劳力几乎全到外地打工了,留下的尽是孤寡老人和留守儿童。很有那么几户,像原始部落一样,邵璞不落泪不行了。尕卯一家,祖孙三代,就是其一。相比之下,尕卯家境还不是最差的。
工作没有做好,工作没有做好。看见邵璞难过,霍三娃也在抹着泛红的眼睛,说,自然条件不好,我也尽力了,确实也没办法。霍三娃好像露了家丑,又怕邵璞批评,一再地解释、自责。
再穷,国家的草地不能动,霍三娃做得最大的一件事情,就是恢复和保护草地。不然,狼粪滩村也会洋楼林立,富裕起来的。一定意义上,黑土比煤炭还要值钱。
怎么办呢,邵璞茫然四顾,很是力不从心。这贫,得多少资金、多少精力、多少时间来扶啊。邵璞只觉自己就是草地上的一只蚂蚁,蚍蜉撼树。那天,邵璞再次喝醉了。他请霍三娃和尕卯,可是,尕卯已带大女儿上天津了,只有他和霍三娃两人喝着,你敬我我敬你,他们两摊稀泥似地堆在一起,痛哭流涕。邵璞最后倒满两个酒杯,酒像涨水的湖面四溢开来,直至酒瓶江郎才尽。邵璞先给自己灌了一杯,又给霍三娃灌了一杯,倒是反问霍三娃,这贫怎么扶啊!
你是扶贫干部,霍三娃哪知这贫怎么扶,苦涩的喉结好像半块苦瓜,卡在那里不上不下。
邵璞仰望房顶,眼睛无助而无力,好似两颗暗红的干枣,瘪瘪的。而被邵璞仰望的房顶,愤怒了,煞白着天神般的脸。
邵科长,你睡吧。霍三娃向着床边拉邵璞,站立不稳地摇晃了两下说,我也醉了,等着明天天亮再说。
邵璞趁势挂在霍三娃身上,说,三娃,走,到外边转转去,我睡不着。
风清得就像澄澈千年之久的天空,蓝中带黑黑中带蓝。邵璞似乎清醒一点了,幽灵一样地挽着霍三娃晃荡在草地。寂静而瘆人的草地那么摄人魂魄,即使霍三娃也未这么夜游过。如果不是借着酒劲,邵璞一定疯了。不得志的委屈,扶贫工作的压力,村民们的现状,还有发自灵魂深处的悯怜,交汇成一股洪流,在邵璞心里激荡。
各种虫鸣此起彼伏,悠长的,短促的,将寂静转化为不可名状的恐惧。
狼粪滩村真的有狼吗?邵璞顾名思义地问。他想,狼粪滩村肯定与狼有关。除了影像资料,邵璞从未见过真狼,他可真希望有只狼来。
过去狼多,草地上随处可见石头一样的狼粪。后来没了,农民打,军马场也打,狼没生存的空间了。现在又有了,时常听到凄厉的嗥叫,然而见不到狼粪。霍三娃回忆着狼粪滩村的曾经,不寒而栗。
头顶的明月忘却方向地悬挂着,邵璞不知绕了多大圈子才被霍三娃哄到宿舍里。他的鼾声瞬间变成了另外一种狼嗥。
邵璞一觉醒来,大脑断片儿一样地失忆与虚无,他不知道昨晚怎样夜游草地的。但他始终不忘扶贫,因为他的心灵受到了深深的刺痛。洗脸的时候,邵璞突然来了灵感,既然农民住着伤疤一样疼痛的房屋,那就改造住房吧。这个念头,好像一道闪电,划过邵璞的大脑,豁然开朗。
说干就干,邵璞没吃早餐就去走访。邵璞随便走进一家农户,正是让他心酸的尕卯家。尕卯父亲瘫在炕上呻吟着,母亲已经带着两个孙子(女)干活了。三人一同捡着大麦里的硬壳和沙粒,一边赶着几只觊觎大麦的小鸡。看见邵璞,两张脏兮兮的脸上显现着稚嫩的惊奇,好像尕卯遗落的影子。邵璞拍拍他们的脸蛋,明知故问,姐姐呢,姐姐到哪儿去了。
跟着爸爸到大城市上学去了。两张脏兮兮的面庞抢着说,你不知道……外边的学校可好了……
邵璞忽然意识到,尕卯是将女儿骗走了。他只有顺着一个谎言继续欺骗,等着你们长大了也到大城市去上学。邵璞没有过多打扰他们干活,直接进到茅草房里与尕卯父亲谝话。
邵璞试探着问了,尕卯父亲非常满意祖祖辈辈传承下来的茅草房,冬暖夏凉,而且不花什么费用,隔过两年仅需添层茅草。日积月累,以前的茅草渐渐朽成一层层的黑壳,仿佛茅草房的头盔。至于新房,也感兴趣,只是奢望的眼神中弥漫着钱的难字。他说,这辈子没有饿死就已万幸了。
农民还在担心、憧憬温饱呢,到了嘴边的设想,邵璞终于没敢透露出来。他寒暄着让老人家保重身体,又到院子里与尕卯母亲闲聊一阵家里的收支。其实家里情况一目了然了,还需了解吗。邵璞再一次心痛他们的疾苦,更加明确了这次扶贫的目的。
五天时间,邵璞总共走访了二十四家农户,每社六家。也有情况好一些的农户,可是他们不愿修建新房,手里的钱捏得比命还紧。他们担心老无倚靠,而且乐于现状,沉醉于父辈留下的居住习惯。
悯怜与同情占据了邵璞的心,先前心中的那点憋屈不知啥时消散,荡然无存了。原来,它不是石头,邵璞还当是无药可救的顽结呢。晚夕归来,邵璞连饭都不想吃倒头就睡,一双臭脚,蓬头垢面,怎么跌倒怎么舒服。邵璞的梦,从未这么沉重过,就像没于海底的沉船。
半夜醒来,邵璞呷了半口冷茶,重新反思自己的设想:农民有钱还不知道修房子?要你邵璞指手画脚。修房虽属生活的一部分,可是眼下农民需要的是温饱而不是小康。温饱解决了,农民自然修建新房,迈向小康了。那么就从温饱开始吧。可是怎样开始呢,没地没产业的。作为扶贫干部,邵璞不能鼓动农民背井离乡,都去打工吧,尽管打工能挣不少钱。
挖空心思,满腹经纶、才高八斗的邵璞突然觉得自己才是一片贫瘠的荒原,什么物产、矿藏都没有。他再也不为那个职位而耿耿于怀了。
与心思一样空洞的是邵璞的胃,半口冷茶硫酸一样地腐蚀着他的胃。饥肠辘辘的邵璞本能地生着炉子,熬了半锅稀饭。神经病一样的炊烟吓走了偷宿村办的魅影。平时,空空的村办只有一个六十块钱月工资的看门老汉,自从邵璞住进来之后,他就找借口辞职了。随即,邵璞成了名副其实的看门老汉。邵璞发现,锁形修建的村办,除了他,还有风与影子居住着,悄无声息。可他憎恶风与影子的胆小与鬼鬼祟祟,一点没有欢快的性情。
邵璞突然觉得,就着榨菜放了三天的干饼子竟是那么可口、耐嚼,尝着滋味的舌头拌得好像连枷,拍得“啪啪”直响。
填饱肚子的邵璞大脑依然空白着,不管他用拳头怎么捶打都无主意生成。他只有提着一根木棍又到草地上去夜游,希望发现能让村民致富的信息。
天色发亮了,邵璞好像一只没有猎物的老狼,灰溜溜地回来了。他让霍三娃召集全村第一次扶贫会议。四个社的正副社长,还有没有出门的党员、团员全都参加。目的就是各抒己见,集思广益。
整个会场,鸦雀无声,落针可闻。那嘴,即使有肉送到嘴边,也不见得会张一下。邵璞看看他看看你,都是黑泥一样的脸,脚印一样地扭曲着。邵璞三番五次地鼓励着提示着,就是没人吭声,邵璞只得讲了这次扶贫的大政方针和自己的决心、信心,然后无功而散了。
邵璞来时,市上确定了一些意向性的项目:饲养小尾寒羊,加工鸡鸭饲料,三轮车货运,建筑材料开发,肉蛋产供销……邵璞一项一项地套了,一项也不适合狼粪滩村。一片草地,禁猎禁牧,只能涵养水分,保持生态,哪有一丁点的活动余地呢。
无奈的邵璞重新回到市里汇报了狼粪滩村的实际情况。狼粪滩村的情况明摆着,大家全都清楚,你再别提了。仅此一句就将邵璞顶回了。
闷闷不乐的邵璞将气撒向老婆:都是些官僚主义,明摆个屁,谁清楚老百姓住着什么房子。他一脚将洗脚水踢翻了,溅了老婆半裤腿。老婆倒是笑了,一只硕大的草莓从她身后划个弧线塞到了他的嘴里,说,没出息,你就不会揣着明白装糊涂,针能过线能过,你为啥就不能过。
酸甜的汁水血一样地挂在邵璞嘴角,就像饥饿的老狼根本没有想到地噬了满满一嘴的腥膻与血肉。忘却好长时间的滋味瞬间漫过了邵璞的烦躁,他咂着嘴唇吮吸了两下,问,这是什么草莓?
蛤蟆草莓吧,从我们同学的果蔬大棚里摘的。邵璞老婆又给邵璞嘴里塞了一颗,说,纯天然,无污染,你看,多像一只扁蛤蟆。
果蔬大棚,邵璞疑问着,一把牵住老婆的手,说,走,看看你们同学的果蔬大棚去。
邵璞老婆甩着被捏疼了的手腕,还没明白邵璞突然来了灵感(也要搞些果蔬大棚给狼粪滩村),说,我拿个小篮子一起摘些小西红柿。
到了果蔬大棚,邵璞一看就傻眼了,八个果蔬大棚整齐地排成了两个方阵,而且每个果蔬大棚都是十五米宽六十米长的统一规格。狼粪滩村哪有这么整块整块的地搞这个呢,即便有也不一定能搞。
不过,邵璞还是说出了自己的想法,求教于老婆同学。老婆同学不假思索地说,那就分散来搞,小型的也行,只是造价要高。他让邵璞先去考察地块,至于技术培训,籽种提供,全由他来承担。
邵璞摘颗西红柿,丢在嘴里大嚼两口,心里甜透了,他让老婆同学按照批发价摘了五大筐上好果蔬连夜拉到狼粪滩村去宣传,试试村民们的反应。
草莓、茄子、辣椒、黄瓜、西红柿,红的红,紫的紫,绿的绿,看着都是舒心的。村民都来免费品尝,包括辣椒也要验证一下,辣的口味如何。邵璞嘴角挂着两点白沫,不停地介绍着大棚果蔬,纯天然,无污染,售价相当可观。包培训,包籽种,一切从优。看着眼馋,想着心馋,村民全都想种。
邵璞考察了狼粪滩村的每一块土地,全都是花花拉拉的破狗皮,或者被啥蚕食过的烂桑叶。从东到西,邵璞一块一块地编号,从南向北,邵璞一块一块地绘图,心想即始,起始则成。
可是,邵璞忽略了一个天大的问题,资金何来?农民可不贸然掏钱的,而且也没钱掏。嗯,市上不是设有扶贫办吗?那就到扶贫办去要钱得了。邵璞火速赶往扶贫办,找着主任就要钱,结果让个主任骂了个狗血喷头。你以为扶贫办的钱就是随便能要的,没有可行性调研报告,不经立项批准,休想。即使有了可行性调研报告,项目批了,还要责任到人,检验投资效果。搞材料出身的邵璞,可行性调研报告还不好弄吗?没费三天工夫就与老婆同学弄了出来,天衣无缝。邵璞一个狮子大开口,开口就要六百万。跑上跑下,费尽九牛二虎之力,邵璞万万没有想到项目批下,才给十五万元。打发叫花子呢,邵璞肚子差点气炸了。他又到单位去宣泄。单位知道邵璞指桑骂槐,借题发挥,勉强挤出两万元办公经费,让邵璞无话可说。
邵璞想了一夜,还是转不过弯来,那气真是水里的电石,不停地泛着臭泡,一点就着。早上还未上班,邵璞就已守在支部书记的门前,等着发火。不坐办公室的邵璞,已经成了地地道道的农民样,豁着缺个扣子的衣襟,瞪着布满血丝的眼睛,俨然讨个说法的上访户。尽管他已做了洗漱,可是依然头发如蓬,面上有无法擦拭的黑。
情况不妙呀,支部书记看见邵璞远远地就已笑容可掬了。啊呀,邵科长,万事好商量,有啥想法只管说。好汉不吃眼前亏,支部书记速将邵璞哄进办公室,没让他嚷出声来。
邵璞三个质问,一拍一千块钱,农民很苦,咱得献点爱心呀!
是是是。支部书记抓起邵璞的一千块钱,说,走,咱们一同去找大局。
大局点头了。科级干部,谁敢低于邵璞呢,中层以上,谁敢不显先进性呢。捐款雪花大如席,邵璞不费吹灰之力,就已募集了三万块钱。他可神气了,胸部挺得大山一样雄伟。得罪不起啊,说不定哪天他又拍出一千,逼着大家体现先进性,那可有口难言了。
三项加在一起二十万元,如果挨家挨户地平分,每户也能分得一两千元,可是要搞果蔬大棚,就显得杯水车薪了。黔驴技穷的邵璞又向老婆撒气,这次老婆可不受了,别说踢翻洗脚水,就连洗脚水也给不端了。
有本事到外边飙去,我不信一个副主任就把你烧成这样了。邵璞老婆挖苦着说,引进外资才是高招,就连这点理念也不具备,还想什么副主任,拉倒吧,换我也不提拔你。邵璞老婆甩身,挽起包包找同事AA制了。房门“嘣”地冷个脊背,硬邦邦的。
这邵璞老婆可说错了,邵璞早都不想那个副主任了,他确实是为果蔬大棚的事儿着急呢。
没人做饭,邵璞也没心思吃了,他也丢了魂似的荡出门来,散散气儿再说。
夕阳还像熨斗一样炽热地烫着地面,垂柳下的那点阴凉似乎格外宝贵与惬意。没有食欲的邵璞忽想来把烧烤,然后几罐啤酒将自己灌得晕晕乎乎得了。屁股还没坐稳,就有服务生过来招呼邵璞。
两把羊肉,四串鱿鱼,两串豆腐,两串蘑菇,两串鸡翅,再来一箱“雪花”。邵璞刚要开口,邵璞妻弟鬼一样站在邵璞身边一通乱点,说,啊呀,姐夫,正想凉快一下,你就端端等着,嘿嘿……我请客,我请客。邵璞妻弟讨好地笑,嬉皮笑脸的表情牵动着面部肌肉。
酒过三巡,邵璞妻弟故意关心邵璞蹲点的事。不说还好,一说,邵璞就是心烦。
啥事么,天上还能下刀子。三年时间挺快的,三推两磨就过了。邵璞妻弟开导邵璞,好像历经岁月修炼的长者。
不是时间的问题,你不知道那里的农民,还很艰难,急着想让他们过得好点。邵璞呷口啤酒,很显怜悯地说。
哟嗬,姐夫啥时变得忧国忧民,成了救苦救难的观世音了。邵璞妻弟有意戏谑邵璞,说,姐夫有啥困难,就给兄弟说声。邵璞妻弟跷着大拇指,连连点向耳朵后边。
要搞一些果蔬大棚,资金差得还远。邵璞放不下架子,却又难为情地说,农民眼睛放大镜一样地照着我的本事,没个交代根本不行呢。
姐夫,你筹了多少钱,就从我的公司融资多少钱。邵璞妻弟拍着胸脯,大侠一样打着保票。
邵璞一向瞧不起妻弟,暗暗骂道,不知廉耻的臭老板,不就有个臭钱么,既然你要猖狂,那就陷你一把,看你奈何。他眼珠子一转,硬将二十万扩大到了五十万。
邵璞妻弟一听五十万,迟疑了一下,然后随着呼吸降下口气地说,五十万就五十万,明天到我公司划账。不过要打借条,这是融资。
邵璞心想,我可不管融资不融资的,反正你是慷慨充大的,陷到里边可别怪我老赖,那时,要钱没有要命一条。
吃饱喝足,邵璞一拍屁股走人。邵璞妻弟还在那里纳闷,姐姐先前打电话,明明说是二十万,怎么突然成了五十万!难道他又筹集了三十万,不可能啊,前后还不到半个小时啊。
回到家里,邵璞又在算计下个目标了。
房门“吱呀”一响,邵璞老婆回来了。邵璞立马跷起二郎腿,坐在沙发上吹口哨,悠然悠然,装得像根本没有出门。老婆如若不提,他可绝不主动透露融了她弟弟的资。
邵璞老婆更是秘而不宣,装得风平浪静,打开AA来的残羹剩炙给邵璞当饭。邵璞尽量吃点,只是在打啤酒饱嗝的时候背过身去,不让老婆闻见……
邵璞谋划的下一个目标,就是开砖瓦厂的左撇子。因为姓左,所以人称左撇子。前些年左撇子批山(红土)邵璞可是帮了大忙的。现在,左撇子发达了,开着上百万的豪车,邵璞可得求求他了。左撇子其貌不扬,人却仗义。邵璞说了情况,左撇子抚摸着胸脯,好像拨着肋巴算账呢。他既不募捐也不融资,而是投资。投资当然是要分红的,这红可要怎么分哎,邵璞进退维谷,满脸难色。左撇子竖起一个指头,说,不管咋说,眼下能有这么一竿子,多少也能救紧啊。当然,没有分红也行,只是兄弟将后发达可别忘了哥们。邵璞心里一乐,生了耍赖心理,玩笑道,分红当然没有,兄弟发达这辈子也休想,一个副主任都没捞到。可是,邵璞没有胆量接受左撇子的一竿子,而是中间一折,同样拿了五十万。
回到狼粪滩村,邵璞立即组织会议,成立资金使用委员会,公开资金来源,明确资金使用方向。会还没有开完,单位派的资金督察小组已经到了。派来资金督察小组无可厚非,只是这么不放心邵璞,未免使得邵璞愤怒。他一发火,当即宣布退回扶贫办的十五万元还有单位捐资的五万,就凭自己融来的一百万元单干。
督察小组的两人尴尬极了,也觉得督察相当于零头的二十万元确实不近人情,遂将情况电话汇报单位大局。大局偷偷乐了,这个邵璞,真还有点能耐,遂带两个副局还有支部书记连夜赶到狼粪滩村来。
大局首先肯定成绩,表扬了邵璞。说实话,即便单位大局也不一定能在这么短的时间里募集到如此巨款,还有技术和籽种。说明邵璞确将扶贫放在心上,做了全方位的努力。但是大局也指出邵璞的错误,严厉批评了邵璞。单位督察邵璞是对他的保护,哪怕是以邵璞个人名义募集的,也应督察。因为一旦出现意外纠纷,单位便可说话,承担责任,从而保护邵璞。那么,邵璞个人名义的募集也就无形地成了单位的行为,完全可以摆脱他的个人风险了。
邵璞为大局的良苦用心而感动,但他提议,已经成立了资金使用委员会,督察的对象应是资金使用委员会而不是他,他也应该属于督察小组的一员。
邵璞说得有理有据,振振有词,个人怨愤夹在中间,一语双关。反正到了这个地步,他也不怕有人报复。
大局不与邵璞碰硬,鼓励的话语压过了他的怨怼,然后带着单位人马旋风一样地返回了。
邵璞突然觉得孤零零的,直刺的阳光好像锋利的刀子,剥离着他的灵魂和血肉。他希望来自光明的力量将自己解剖得更加彻底一些,看看他的心里还有什么阴暗的地方。他很惭愧,他还深陷功名利禄患得患失斤斤计较呢。他想借助阳光的力量,让自己活得光明一些,充实一些,无怨无悔。
邵璞打了一个摆子,毫无征兆地饿了,但是能吃的只有烟盒里的一支“金丝猴”。邵璞用劲甩了甩已经耗干体液的打火机,打了三下才将“金丝猴”点着。“金丝猴”里的尼古丁魔鬼一样地麻痹了邵璞的饥饿感,让他有种忘却任何烦恼的快感。他迫不及待地再吸一口,使得这种快感能够带他走向村口,按照约定时间去接老婆同学派来的技术人员。
邵璞没有想到,老婆一同来了,大包小包地提着,一种同甘共苦的架势。她趁休假要给邵璞和技术人员供应几天伙食。邵璞苦笑一下,风趣地说,咱这魅力,美女打老远地追来了。
邵璞老婆置若罔闻,没有在乎他的贫嘴,透露消息地说,先前碰见你们领导了,车胎瘪在半路上,几个人手忙脚乱地帮着收拾呢。过来过去的土尘,直往他们身上埋。邵璞老婆侧头,好像土尘还在她的眼前。
活该。邵璞幸灾乐祸地叫,全都瘪了才好呢。邵璞有血有肉,凡人一介,岂能没有一点恶性呢。
翌日开始,技术人员根据地形、方位、采光、风向用白灰给每家每户的地里划出一块地基,使得村民按照指导要求自己施工,所需材料全到村办按照面积领取。好多农户人手不够,便从外地调来家中劳力,参与战斗。
轰轰烈烈,如火如荼的场面不用说了,只说苗株渐渐长大,农民们等不到草莓、西红柿成熟,时不时地钻进大棚察看。尕卯父亲不顾潮湿、蒸热,索性睡在大棚里,乐此不疲。
翻年的某一天,有只草莓刚如少女的胭脂泛着一点羞赧的红晕,便被一只馋手摘下,小咬一口品尝了。当然很酸,牙都跛了。不过他的心里甜透了,因为他们已经成功了。
所有果蔬的成熟,都是几天甚至一夜之间的事,刚红一半,还没来得及采摘就已熟透了。就像一群调皮的孩子,一声呼喊,呼啦啦来了,又一声呼喊,呼啦啦走了。一时间,红色、紫色、绿色,书写着狼粪滩村的故事。狼粪滩村当然不乏绿色,可是原有的绿色全都是平面的,躺在地上等待冬天的行刑,哪有这般立体,实在呢。
开始,草莓、茄子、辣椒、黄瓜、西红柿,都是自给自足,丰富狼粪滩村的生活。后来,也有卖了出去的,成了孤寡老人的第一桶金。于是矛盾来了,东家眼红西家的棚大了,西家嫉妒东家的棚高了。
能够产生矛盾就是好事,证明分散开发果蔬大棚是适合的。鉴于此,邵璞有了新的方案,鼓励农民自筹资金,大力开发大棚。他也千方百计四处“化缘”,继续争取资金按照比例补贴农户。有利可图,农户们全都倾囊而做,还有借了高利贷的。可想而知,大大小小的大棚打碎的镜子一样散落在草地上,好像明亮的眼睛。邵璞顾盼自雄,也随农户们沾沾自喜。一时间,邵璞似乎成了狼粪滩村的神。
笑脸不久啊,接连而熟的草莓、茄子、辣椒、黄瓜、西红柿哪儿才是出路啊,别说吃了,扔都扔不及呢。狼粪滩村民富吗,狼粪滩村民穷得很,所有的果蔬都是他们的劳动果实,心头肉。草莓、茄子、辣椒、黄瓜、西红柿一个一个地掉在地上,来不及收拾,烂了,红色的汁液流淌出来,渗在黑色的泥土里,光线一照便成紫色。有些虽被拿到家里,但也难免腐烂,浸染黑泥的命运。再稍后,大堆大堆果酱一样的紫泥要用铁锨往外撇。那日,邵璞也用铁锨清理着尕卯家大棚里的紫泥,心里割肉一般地疼痛,他终于忍不住了,跪在紫泥里号啕大哭,然后两手挖着紫泥,拍在自己头上、脸上。最后,邵璞索性翻滚在紫泥里,惩罚、反省、宣泄。他顿时成了满身青紫的猪。霍三娃闻讯而来,连同几个村民硬是将他压住,不停安慰。
不管邵璞怎么惩罚、反省、宣泄,损失已是无法挽回了。所有的损失都是邵璞盲目、冒进的结果。他完全没有考虑果蔬成熟时的去路,他更没想到果蔬的成熟滚雷一样地迅猛。“陕西的麦子——现黄现割”,如等全部黄了,也就全部落地了。邵璞这才明白一句农谚的重要。
邵璞心里关了一只刺猬,无处不在地刺痛着。即便农民不说,他也坐卧不宁,好似热锅上的蚂蚁。确实无计可施时,他就挑着两个箩筐,亲自跑到叠县集市上去叫卖。说老实话,邵璞的叫卖能力连个老农妇的也不如。邵璞无奈,就到超市和酒店里去推销。超市、酒店是有进货渠道的,肩挑小贩就连保安这关也过不了。戴个草帽,泥脚土手的,邵璞早成了一个农民,谁还认得他是市里的科长呢。三天下来,邵璞的叫卖效果不大,即便整筐整筐地叫卖出去,又有多大意义呢。
政府招待所不是有餐厅吗,邵璞忽然记起一个好去处。于是满怀信心地担着箩筐窜到叠县政府招待所去推销。邵璞哪里晓得,政府招待所的餐厅早交于叠南酒店联包经营了,与政府无干。大堂经理推着邵璞往外赶,几个草莓跳出箩筐,划着流血的弧线,躲到餐桌下面不愿出来了。
邵璞突兀地闯进来,干扰人家的会议用餐了。
哎,卖草莓的,给这边餐桌上卖一些。一个操着叠县口音的人叫着邵璞,已经顺手揪着一个蛤蟆草莓的小蒂张口品尝了。
邵璞停住了脚步,扁担头儿戳到了大堂经理的脖子上,她正要大发雷霆,抖了邵璞的肩挑,却见叠县广电局杨局长叫邵璞,便忍住了。
邵科长,你咋弄这呢,没拍电视吧。邵璞转身之际,市广电局陆局长吃惊地望着邵璞,担心认错人了,说,你就是邵璞吗,休让弄出笑话。
陆局长……你……开会?猛地见了熟人,邵璞满眶蓄不住的泪水终于滚落下来,说,蹲点呢,村上的果蔬全烂了,急死人了,都是我的错……
邵璞揉着比草莓、西红柿还红的眼睛,将箩筐提到餐桌旁边,大把大把地抓着草莓和西红柿,说,纯天然,无污染,一点化肥农药都没用,狼粪滩村的黑土爱长得很。
陆局长给邵璞吆喝一套餐具,说,邵科长,先吃饭,狼粪滩村的事情边吃边说。
还没十分钟,两个箩筐的水果就被四个餐桌的客人抢光了,你三个,他两个,顾不得洗,用嘴吹吹,用手揩揩,就往嘴里塞。嗯,一股汁水蔓延开来,都说草莓香甜,西红柿地道。陆局长不信这是邵璞一手栽种的,说,你只推销一下吧!邵璞说了狼粪滩村的整个情况,开会的同志全都围拢过来,听着传奇一样的故事。
杨局长,别等会议结束了,你赶快带几个人到狼粪滩村拍个电视广告,滚动播放,我回市里之后,尽量插播。陆局长环视一圈,最后将目光落在邵璞脸上,说,最好有个什么品牌,便于宣传。
狼粪牌肯定不行,草地牌又没特色,那就紫泥牌吧,什么使得邵璞心痛了,他就要拿什么抚慰自己。
紫泥牌,倒是有点新意,大家七嘴八舌地说,有了品牌,那还得搞货源组织,产品包装,合同签订什么的,不然电话打来,乱成一锅粥了……
这些,邵璞还没那么大的奢望呢,只要能解燃眉之急,就已OK了。不过,这个意识与理念也在邵璞大脑里迅速生成了,免得到时又是盲目冒进,措手不及。
剩余果蔬顿时售罄,售销渠道也被一炮打开了,可是,农民们死活不敢种了,他们担心那种紫泥再次淤满他们的心,就像浸血的黑土。还有几户,正在打算拆了大棚,重新种植粮食作物呢——多少收些大麦、青稞的,也比种植烂蔬烂果踏实。
合同签订了,如果到期没有供货,那可要担法律责任的。邵璞再次陷入两难的境地。怎么办呢,时间可不等人,邵璞非得一户一户地动员。
关键时刻,邵璞突然一阵眩晕,栽倒了。那天晚上,他和霍三娃跨出厚旺财家的大门,还没走上十米,就觉眼前一黑,身体失去了平衡。他挣扎了两下,似乎心里非常明白,可是没有翻起身来。
厚旺财的咳嗽还在大门的缝隙里穿行,霍三娃急了,大吼两声,喊出厚旺财来,让他拉出架子车,赶快往村办送。
夜空如水,凌晨时分的吼叫,石头一样地沉闷,激荡着草地的湿气。厚旺财听见喊叫,扯开大门跑了过来,说,刚还好好的,怎么一个转身就不行了,今天又没喝酒。他推了一下邵璞,稀稀的,有种泥一样的浪动感。霍三娃再次催促,赶快去拉架子车,恐怕走不到村办了。厚旺财二话不说,脚下一蹬,刷过一道畸形的黑光,又向大门奔去。
啷哩咣当,强烈颠簸的声音好像拆着破门板。架子车拉来了,霍三娃、厚旺财如抬粮食麻袋一样将邵璞撇到架子车上,就顺蜿蜒的小路跑去。
远远望去,一道急促的魅影奔波在黑魆魆的草地上,仿佛偷了什么的恶鬼。
躺在床上,邵璞只觉头里愣愣的,像用什么充着热气。他含含混混地说了两句什么,可是霍三娃、厚旺财都没听清。再问,他就再没声音了。霍三娃给他沏了一杯热茶,顺着杯沿给他灌,邵璞嘴唇半张,几乎没能喝进,满溢的茶水全都顺着嘴角流到枕头上。临近天亮,邵璞呼吸急促得好似风箱。霍三娃无着,急忙找来计生站的尕艳,让她看看。尕艳多少懂些医学常识。
尕艳还没有走到邵璞床边,就已急得连连跺脚,说,赶快往县医院送,再迟就来不及了。村上最好的交通工具就是霍河河家的农用三轮车了,霍三娃倚着三叔的辈分去要车。
三轮车开来时,码槽里垫着厚厚一层青稞秸。霍三娃借着张力将邵璞的被子铺在青稞秸上,好像架着一朵红白相间的彩云款款落下。抬来邵璞,霍三娃一个纵身翻上三轮车去,厚旺财、尕艳、霍河河三人则将邵璞没命地向上举。霍三娃就在车上蹲下身体借力接。恰到好处时,邵璞就像失重的飞艇,飙了过去。
邵璞仰面躺在三轮车上,像是一具尸体。为了不让邵璞滚动,尕艳、厚旺财一同上车,和霍三娃几边卡着邵璞。
一路上三轮车的颠簸好像两扇铁门的撞响。土尘,棉团一样地翻滚着,重重落下,就将邵璞掩埋了。霍三娃、厚旺财、尕艳也成了他的随葬体。
邵璞突发脑溢血,生命危在旦夕,医院做了紧急开颅术,引流了颅脑里的瘀血。
村民陆续知道了邵璞的病情,三五成群地来看邵璞。土陶一样的脑袋不时挤满了病房,还有满刻岁月的身影灰暗着病房的煞白。邵璞还在昏迷,身上插着各种管子:红的、白的、蓝的。他们虽与邵璞没能说话,可是他们知道怎么做。
来看邵璞的最大一拨人马,就是市、县两级领导组成的慰问组。那时,邵璞已经能够下床了,可是不能剧烈运动,稍微剧烈运动,脑开口的地方就感到快要胀破的痛。大夫提醒邵璞,如果脑开口的血管崩裂,那可会造成瞬间大出血呢。
遗憾得很,慰问组进到病房,却不见邵璞的身影。然而病床还有那么一点余温,散发着邵璞的体味。估计他到附近散步呢,走得不远。他们就到病房等待,聊着邵璞的病情。可是等了一个小时,也不见邵璞回来,他们只有托付主治大夫转达鲜花与祝愿了。
既然来了,就到狼粪滩村去转转吧。于是他们又向狼粪滩村进发了。
刚到村办门口,就见邵璞从出租车里钻出,要进村办去。他放心不下将要履行合同的果蔬大棚,偷偷打车来看了。
这么大的一拨人马接踵而来,真还吓着邵璞了。他在疑心,有人将要接替他的工作。他还没将“紫泥”做大呢。
弄明来意,邵璞感激地向慰问组鞠了一个躬,刚一弯腰他就觉得血液上涌,大脑血管胀破般疼。他赶紧稳住腰身,舒缓了气息。
随着慰问组,邵璞一同视察了整个果蔬大棚,里边全都长着茁壮的嫩苗,邵璞的眼睛禁不住红润了,他很感激村民们对他的理解。他听霍三娃介绍,村民们也在自行联系,签订了不少合同。
一边视察,市县领导宏伟规划:易地搬迁,将狼粪滩村整体迁移到村口的碎石滩去,彻底改善村民的居住条件。然后再将老宅地置换出来,修建为果蔬大棚。
要致富先修路,市县领导更在规划:拓展拓宽,全面改造县乡公路,直至狼粪滩村的村办门口……
光阴似箭,“紫泥”事业如日中天。易地搬迁与公路改造项目一同批到位了,邵璞正想一番大干,却被提拔为叠县副县长,离开狼粪滩村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