曹学林(江苏泰州)
在龚家庄,人们只要一提起七爹的死,都觉得是个谜。
那是一个秋天的下午,村里人都在忙于割稻子。专门负责用牛的二狗牵着大水牛到田边的一条水沟里饮水,突然看到水沟堤坝上整齐地放着一双旧布鞋,再往前一看,二狗吓得惊叫起来:一个人头朝下脚朝上伏在水塘里,一动不动。正在田里干活的人被二狗的惊叫声吸引过来,大家七手八脚将人捞上岸,一看原来是七爹。眼睛、鼻子、嘴里都是泥,已经断了气。闻讯赶来的七爹的儿子扑到老子身上号啕大哭起来。
人们议论纷纷,上午还看见七爹在路上走的,收稻的几个妇女还跟他开过玩笑的,怎么下午竟做这事?七十多岁的人了,儿孙满堂,跑出去几十年的老奶奶也回来了,好歹有个伴,这几天也没听说淘过气、吵过架,怎么跟命过起仇来了,竟然投河自尽,传出去多难听呀!媳妇更是边哭边骂:“你个老东西,我们有哪点对不起你呀?你为什么要害我们呀?……”
当我听到这个消息的时候,已经是七爹死后一个多月了。在我的印象中,七爹是很乐观的,会说笑话,老少合伴。我在生产队劳动期间,大多跟他一起干活,那时我只有十六七岁,属于半劳力,只能跟妇女或老人一起。七爹的儿子是生产队会计,安排给七爹的大多是一些轻活,我跟在他后面也沾了不少光。我们常干的活儿是给棉花打药水。那时队里种棉花,棉花易生虫子,生长期又长,从幼苗到开花结果子,要治多次虫。治虫时要掌握好农药和水的比例,一桶水放多少农药,不可讹错,多放了农药,会杀伤棉花苗,少放了农药,杀不死虫子。用喷雾器治虫时,要先从上往下喷,将棉叶的正面喷到,然后又要将喷嘴儿伸到枝叶下面朝上喷,将棉叶的反面也喷到,这样才能将虫子杀死,而且要均匀。除此之外,治虫还要注意安全,毒性大的农药尤其要注意,不能沾到皮肤上,人要站在上风处,天太热时不能治,防止中毒。第一次背着喷雾器跟七爹一起治虫时,七爹就将这些注意事项一一告诉了我,并再三叮嘱,不可麻痹大意。
七爹个子矮小,力气不大,每次只能背半桶水,压喷雾器的压劲也不大,治虫治得慢,我就让他治一行,我治两行,这样两人一起前进。我们一边治虫,一边闲聊。七爹说起笑话来,一个接着一个,一边说,一边“嗬嗬”地笑着。
治虫治得累了,我们就坐在田埂上休息。七爹这时就掏出旱烟锅,装上一锅烟,吧嗒吧嗒地吸起来。烟从鼻孔里,从那长满胡楂的嘴巴里冒出来,散发出一阵阵呛人的味道。七爹却吸得很陶醉。待过足了烟瘾,七爹就唱起来——
姐姐长得俏又乖,
好一朵莲花带露开;
河里大鱼打花蹦蹦跳,
螃皮罗汉儿也卖了呆。
卖了呆,
姐姐何时到我家来?
这段小调儿,我已听七爹唱过多次。刚开始我只听他嘴里模糊不清地哼哼,感到蛮好听,蛮有感情的,就叫他一句句唱明白。他就把词儿说给我听,然后教我唱。我感到他在唱这段小调儿时神情有些异样,仿佛在回忆着什么,在怀念着什么。这时我就想起听家里人说过的年轻时七爹的老婆跟人跑掉的事情。我连想也没想,猛不丁地问:
“七爹,你唱这段小调儿,是不是又想起七奶奶了?当时七奶奶怎么会跑掉的?”
听到我问这话,七爹就叹一口气,说:“怎么会跑掉的?还不是嫌我穷呗。”
“你有没有外去找她?”
“找过,可她实在穷怕了,不愿回来……”
七爹告诉我,那时他家实在太穷,五个伢儿,一家七口住了两间茅草棚儿,没有一顿能吃得饱。也怪他太老实无用,她不是个无情无义的人,她重嫁了个工人后,还常常寄一点钱回来,后来又把小儿子接了过去。大儿子、二儿子以及姑娘都去过她那儿,她都热情接待……“我只要她过得好,我反正已经老了,最苦的日子也已经熬过来了。嗬嗬,不说这些,不说这些,干活儿吧,上午这块田要治完呢。”
在农村劳动的这段日子终于过去。我先考入师范学校读书,后来又分配到镇上学校做教师,除节假日回家偶尔遇到七爹外,平时竟难以碰面了,待到结婚成家后,就更难相见了。不过,只要回家过年,正月初一我都要到他家走走,给他拜年。尽管七爹年纪越来越大了,腰也愈发驼下来,头发几乎全白了,但仍然是那样开朗,喜欢说笑的性格一直没变,药水他也早就不打了,喷雾器早就背不动了。只在场头上帮助做做轻巧的活计,混几个工分。后来分田到户了,就在家里帮助照应照应门口,偶尔到田里摸摸,儿子媳妇们也不要他多费心了。
有一年春节,我在老家过年。忽听妈妈说,七老太回来了。我就和妈妈一起去看。我是带着一种好奇心去的,我猜想,尽管七老太年纪也大了,但肯定应该有一些特别之处,应该有一些城里人的气质。哪知见到面后,竟然是一个又黑又瘦的跟我们村里老奶奶没有什么两样,甚至还土气还显老的老奶奶。我不禁有些失望。不过,七爹却很激动,弃他而去分手三十多年的妻子又回来了,心中是一番什么滋味是可以想象的。我的耳边不禁又回想起七爹唱小调儿的情景,也许七爹等待这一天已经等待很久了。如今,长得俏又乖的“姐姐”终于又回到他家来了,鳏居了几十年的他终于又有了个伴,谁还去计较年轻时的荒唐之举呢?
从他们的闲谈中,我约略知道了事情的大概:七老太在外面重找的男人因病去世了,她跟那男人也没有生养孩子,那男人的儿女也不孝顺她,她一气之下就回来了。她的亲生儿女都在这儿,她的结发丈夫也在这儿,这儿还是她的根、她的窝。这么多年来,她在外面日子过得也不轻松,虽然生活过得稍宽裕些,但帮人家把几个孩子都领大了,各自都成家了,也等于充当了一个保姆、苦工的角色,现在人家用不着你了,自然你就得走了,再待下去肯定没有好日子过了。七老太曾经担心过,怕七爹不接受她,她走后这么多年,七爹一个人领大孩子,吃的什么苦,她想象得出来。可七爹竟然一点不嫌弃她,很爽快地就接纳了她,这让她很受感动,也觉得更对不起七爹了,早已不会流泪的眼睛竟也湿湿的,叫了一声“老头儿”后喉咙就有些哽咽。七爹还不忘说句笑话,回来就好,回来就好,权当在外地工作现在退休回来哩!
我从内心为七爹感到高兴,也祝愿七爹能有一个幸福的晚年。然而自七奶奶回来后,七爹的日子却过得并不那么舒心。毕竟两人几十年不在一起了,双方的脾气、性格都有了很大的变化,有时你做的事情他看不惯,他做的事情你不中意,甚至于为了一点小事,争得面红耳赤。常常一连好几天,我不理你,你不理我,弄得心里不惬意。七爹对七奶奶已经一让再让,而七奶奶人老了,脾气却大了,七爹就有些后悔让她回来。有时逼急了,七爹就说出一些翻老底、伤感情的气话来。七奶奶哪里受得了,几次收拾东西要走,都被儿子、媳妇拦下来了。
七爹和七奶奶就分开来住,谁也不管谁的事。七奶奶整天找人打麻将、扒长牌,家里的事情一概不闻不问,七爹除了忙忙家务活计外,有了空闲就到左邻右舍跑跑玩玩。一些人好拿七爹开心,说他跟七奶奶闹别扭,是因为他太好那个了,七奶奶吃不消。七爹听了,一点儿也不生气,相反也跟在他们后面笑,好像真的是这么回事似的。等到人们笑够了,七爹才叹一口气,说:“老了,哪里还谈这些事啊,不是你们年轻人。过去她在外头时,想她回来,现在回来了,又过不惯。这辈子啊,看来我是该派一个人过的命!”
以后的日子里,七爹、七奶奶倒也相安无事。毕竟年纪大了,又加之有人劝说劝说,一段时间两人又好起来,互相之间多了理解和宽容,再也不为一些鸡毛蒜皮的事计较了,两人也知冷知热的。可好景不长,七爹忽然得了病,身体一天天溃下来。刚开始,七爹没有在意,坚持在家里熬着,没有上医院。后来实在熬不住了,就想到医院去治疗。可找到儿子,儿子又一拖再拖,没有及时跟他去看。不知是怕花钱,还是确实忙。有一天被七爹找得急了,给了他十几块钱,叫他自己去看。没办法,七爹只好一个人去十几里外的镇卫生院看病,七爹本想叫七奶奶陪他一起去的,可七奶奶已约好了打牌的人,抽不开身。七爹在医院打了针、配了药片后,又一个人回家。路上歇了好几次,到家时两腿一点儿劲也没有,可儿子、媳妇和七奶奶,没有一个人问他一声看病的情况。大儿子这几年混得也不好,会计早就不做了,能要老头、老奶奶跟自己住已经不错了,再有什么高要求,根本不可能达到。另外几个子女日子都过得紧紧巴巴,平时想问他们要一分钱都难。因此,七爹看病,钱就成了问题。
七爹知道儿子们不会为自己看病,七爹又不想死,怎么办呢?总得要想法弄点钱来看病啊!有一天晚上,七爹就摸到七奶奶房里,求七奶奶救他一命。他知道,七奶奶回来后,身上有一点积蓄,这点积蓄七奶奶作为私房钱藏起来了。本来七爹是不开这个口的,他知道那钱也是七奶奶辛辛苦苦积攒起来的,可这一生病,七爹实在是无路可走了。七爹见七奶奶不说话,忽然在七奶奶面前跪了下来,一把鼻涕一把眼泪地说:“奶奶,你救救我,儿子们不肯为我看病,这些畜生不孝顺,我只有靠你了……”七奶奶叫七爹爬起来,这样跪着让儿子媳妇看见多不好。七奶奶说:“儿子们对你都这样,要是将来我有了病,恐怕更没得人问了!我的那点钱是防老的钱,给你看病了,以后我怎么办啊?还是要盯住他们几个儿子,怎好不给老子看病呢?”
七爹就又找儿子,七爹把几个儿子都找到了一起,七爹问他们要钱看病。二儿子说,这看病的钱应该老大出,老头儿这么多年都在他家里,帮他做活计的。三儿子说,先要去问一下医生,看到底得的什么病,看得好就看,看不好弄点药吃吃,何必白花医药费……大儿子一拍桌子,说:“你们这说的什么混账话?老头儿哪家没有帮助做活计?不到医院去检查,怎知道得的什么病?”二儿子三儿子说,你发什么火,又没有说不看,钱你先垫,派我们多少反正少不掉……
孽子啊!孽子啊!……七爹气得当场昏了过去。
这些事情都是在七爹投河自尽以后,我回到老家听妈妈和村里人说的。他们都为七爹不服,背后都指责七爹的儿子不孝、忤逆,更骂七奶奶无情。还有人干脆把七爹的死全部归罪于七奶奶,说她命硬,在外已克一夫,回来不曾有几年,又克了自己的结发丈夫。
来到七爹投河的水沟边,我伫立良久。秋风刮动着河边的树木,一片片枯黄的树叶飘落到水面。看着那在水中打着旋儿的片片黄叶,我的耳边忽然又响起七爹那“嗬嗬嗬嗬”的笑声,这笑声在旷野上传得很远,这笑声震颤着我的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