杜楼记行
我们在宿县杨庄乡杜楼村东下了汽车,迤逦往河堤走。左边是林子,右边也是林子。走了数百米,眼前一亮,林子闪开,现出一座水闸。水闸的后边,挡住视线的是如涛如澜奔涌的刺槐林海。
“这里总共有多少棵树?”
“恐怕数不清。像海里的水珠。”
水闸右首的土堤上,有两间小草屋,住在这里的看林老人气色不衰,我们问他高龄多少,他伸出两个手指头说:“60啦。”
还真看不出!这,也不奇怪,人的容颜经绿色的空气一洗,能不返老还童?
走进小屋,见桌上竟放着笔墨纸砚,大张的白纸上,工工整整地抄录了陶渊明的《桃花源记》。我们十分惊奇,没料到僻远之乡还有喜爱弄墨的“雅士”,恐怕是受这林海的清幽和安宁气氛的影响吧?他告诉我们,杜楼村重视植树,这身前身后河滩河堤上密密麻麻的刺槐树,全村每人能分到300棵,粗略地一算,仅此一项,一个四口之家就有万元以上的产业。可以这样说,杜楼村家家都是万元户。
握别老者,一行人迤迤逦逦地在林中穿行,绿荫冉冉,日影斑驳,迎面扑来的,尽是碗口粗的刺槐树……
1985年6月18日发表
轻罗小扇扑流萤
萤火虫是我们每个人的朋友。
夏夜,带着蹦蹦跳跳玩耍的孩子,在环城路散步的时候,常可见到闪烁着的晶莹的光,在灌木的枝条间,在草地上,飞来飞去,时停时走。这时,活泼的孩子就会高兴地叫着:“萤火虫,萤火虫。”迈动小腿,跑到路边的草地上,聚精会神地捕捉,捉到一个,就气喘吁吁地跑回来,高高举着叫道:“萤火虫,亮亮。萤火虫,亮亮。”有时在你散步的时候,萤火虫到了你的身上,而你并不知觉。回到家中,在书桌边坐下来,心情有些烦乱。这时你一低头,发现了这只发光的萤火虫,便轻轻把它捉来,放在掌心,看着它一闪一闪地发出柔和的光,心情不知不觉就平静了。
萤火虫是一种有益的昆虫。它在幼虫时期,是有名的肉食者,吃的是伤害农作物、传染疾病的蜗牛、螺蛳等比它大得多的动物。在捕捉蜗牛的时候,它先给“俘虏”注射一针毒汁,使它失去知觉,然后萤火虫便开餐了,它吐出一种消化酶素,把蜗牛的肉分解成液体,好像稀薄的肉粥,然后再用那管状的嘴巴吸到肚子里去。萤火虫又是一种有趣的昆虫。据书上说,在南美洲森林中旅行的人,用两个透明的盒子,捉几只萤火虫放进去,扎在脚上,就能把路照得明晃晃,走路也方便了。西班牙和墨西哥的妇女,喜欢把萤火虫包上薄纱,插在头发上,就像戴花一样好看。我国古代的文人,也常把萤火虫作为吟咏的对象。唐代杜牧的“银烛秋光冷画屏,轻罗小扇扑流萤”,宋代陆放翁的“老翁也学痴儿女,扑得流萤露湿衣”,都是有名的诗句。
孩提时代,大概是受了古人借萤光苦读的故事的影响吧,夜晚捉来几只萤火虫,放在用纱布缝制的袋中,把电灯关了不用,拿一本书凑在布袋跟前看。但那光线效果并不好,几分钟后,我已经丢了书本睡熟了。
萤火虫发出的光是冷光,非常适合人们的眼睛。每天夜晚,当它们抱着小小的灯笼,闪闪烁烁地出现在草地、河堤上,出现在微风轻拂的夏夜里,点缀着人们的散步的路途,给孩子们欢呼雀跃的时候,紧张了一天的心情就在不知不觉间平静下来,也能怀着美好的情绪思索许多事情。
1985年8月14日发表
夜行
风太干了。但毕竟已是8月之末,秋夜的风含了一些清爽。月光粉饰着田畴,玉米和高粱都被野性的风儿拥抱得发响。啊,田野!你在无垠的、没有人察觉的夜晚完成着繁衍的程序吗?
——田野是干的呀。今夏是在高燥中度过的,除去耐旱的芝麻以外,还有什么作物能获得意外的更好收成?我茫然了。我不禁替村民焦虑起来。
——傍晚在集市上我买了最后一个农民的最后一个西瓜。瓜是甘甜的呢!甜得叫人龇牙。看,农民红土般的脸面上,也没有什么不可解的愁绪。他们或许有更多的生活之路可以前行,他们不再把生计押注在某一条干旱少雨的“革命路线”上了呢!
我走下白花花的乡村大路,走到白花花的月光照透了的黄豆地里(和谐的乡村之秋夜,白花花的,竟有水波荡漾的感觉)。我在豆棵上摸了一摸,感受一下叶子的质地,一股乡情蓦地浸润全身。我站起来喊:乡村,我回来了呀!回来了呀!
1985年9月19日发表
辣椒园
是什么把矛盾、对立着的色彩统一在一株植物上?是什么人种下了这一片比他的想象力还要浩大的辣椒的森林?
走进辣椒园,你就逐渐辨不出太阳升起的和融落的方向,阡陌牵着你走向另一些似曾相识的阡陌。你蹲下来,就看见一滴滴放大的血滴汇成的丹红的底潮;你站起来,又看见赏心悦目永恒的生命的瀚绿。
你转不出辣椒园,你就想难道世界的各种颜色都沉淀成了红和绿这两种本色?你又想,原来是对生的渴望与捍卫生的那种触目惊心的决心和谐地在这里统一了。
这是专业户种的?难道这也能促成一个或几个万元户的诞生?难道这又是农民土生土长的幽默、祈愿、坚忍、信心和大自然的造物寓意的一次偶合?
十亿人,每人一枚辣椒,包括牙牙学语的孩子,我身边的辣椒园足够了!难道这园子的主人是要让每个人胸腔中都跳动着一颗放大了的纯洁的血滴,让人们在这草本茄秋植物的刺激下,梦中也保持惶惶不安的警觉?
是什么人种下了这一片比他们的想象力还要浩大的辣椒的森林?是什么力量把矛盾、对立着的色彩统一在一株植物上?
1985年9月19日发表
平原秋兴
秋雨下个不停,我走在雨中,心里想:整个夏天都干得起火,种黄豆耽误了季节,种红芋、种花生也耽误了季节,传说在龙王爷干死的那个下午,秋雨哗哗啦啦泡湿了田野,把乡村的男男女女锁在堂屋里,灌输给他们一个冗长的、龙王爷也因人际关系的牵制而受贿行雨的故事。
自行车被黄泥锁着,退也不是,行也不是,干脆一任哗啦啦的秋雨淋个浸湿,慢慢地推着车儿走,在风风雨雨的大平原上“逛风景”吧。
这雨下了两天两宿了,洼地里已有了水。开着白花的芝麻、成熟了的花生和别的晚秋庄稼,又处在一个关口上哪!老天爷赏的饭碗,还端在许许多多农民的手上哩!
路边有一些村庄,水塘里粉白色的荷花,在雨中呈美女含笑状;一条鱼在水面上摆了一下尾翅,又潜入水中;狗伏在棚子下,瞪着眼瞅啄毛的母鸡。敞开的门里,男人们分拣着烟叶,女人们撕着棉花桃儿。后脑勺上留着一撮毛的男孩,抱一抱用花生秧喂牛棚里的两头小牛和一头驴。一个穿红背心的小伙子正捆扎自行车后座的柳条筐,窑厂的红砖蹲在席子下边。渔网在河上抖开了。收音机在小板凳上唱着。
乡村既没有被旱死,也不会被沤料!乡村现时有了更多的路通向生存和富足,乡村的致富趋势是任何自然的与人为的恶势力都无法阻挡的。乡村像路边、河畔的野草一样,烧了砍了,蹂躏了,随心所欲,无法无天地在上面撒野施淫,但还是顽强地长出来了,组合成春天、夏天、秋天……的风景,组成地球的本色!
我在雨中走着,在大平原上走着。秋雨从头到脚淋湿我的全身。我在心中歌唱正在奋起治穷的乡村,也歌唱乡村的明天、歌唱科学的富民政策!
1985年10月15日发表
哭泣
上车非常挤,座位也十分紧张。我在靠车厢一端的座位上坐好的时候,列车就在乐曲声中开动了。
列车刚一开动,我旁边站着的一个十八九岁的姑娘突然伏在车厢壁上哭起来,她虽然哭得没有声音,但我们坐在附近的几个人都看见了。大家面面相觑,不知她是怎么了。
是因为没有座位吗?
大概不会。站着的人多着哪,谁会因为没有座位而哭泣呢?
那是因为什么?
她哭得很动情。她的脸埋在胳膊里,谁也看不见,但她的肩膀却剧烈地抽动,胸脯也剧烈地起伏。
我的邻座说:
“刚才有个人来送她,那人下车了,车一开,她就哭了。”
我突然震动了一下。我突然感觉到了女性的深不可测的力量。我没有向邻座打听送她的人是男的还是女的,是年岁大的还是年轻的,但我想,不管送她的是什么人,女性的爱都是真挚的、不可模拟的。这也是女性的深远的魅力之一。
她哭了一会,就慢慢地收住,从小挎包里找出一张旧报纸,铺到地板上,坐下了。
她又拿出一本书,头也不抬地看起来。其实她根本看不下去:她的书页很久都不翻动。
1985年发表
湿漉漉的秋天的早晨
我到小梁乡已经好几天了。小梁乡是泗县境内一个偏僻的乡集,地方很小,虽然有一条垫着尖尖利利的石块的土公路,但还不通长途客车。我住在乡政府后院的招待室里,后院十分安静,长着粗大的泡桐树,把泥土的大院遮得挺潮湿。除去那位喜欢文学的通讯报道的乡里的小伙子(他又兼管招待室的事情)外,没有什么人来打扰我。
从乡政府出去,也许走不上200米吧,就是田野跟庄稼地了。这儿没有工业和太多的人,照我看来,它完全是个村子,而且不比淮北平原上略大些的村庄大,甚至要小得多,是个最典型的融化在田野里的乡集。我每天走到很少有人的田野庄稼地里去,呼吸平原的新鲜空气和乡野风景,感到了一种许久未有的放松和享受。
因为晚上熬夜,所以早晨我一般都起得有点迟。这一天清晨,我正做着梦,被一阵敲门声惊醒了。在到小梁乡的这几日里,我还没遇到这种事情,谁会这么早就来敲我的门呢?我起床开了门。呀,外头的雾气好重,在流动着的雾气里,站着一个笑嘻嘻的青年。
他是那种最普通的淮北农村青年,穿着一件花花丽丽的拉链衫,一条带黄道的绛色运动裤,一双带蓝道子的白球鞋,一脸的憨厚相,手伸出来的时候,一眼就看出来是劳动者的手,粗糙、毛孔大,有些不规整。
“俺是来领结婚证的呀。”他说着手里就有一支烟递过来,笑露着白牙齿。他手里的烟肯定是在敲门的时候就准备好了的。他的头发都叫雾气给打湿了。
我不能推辞,这是支喜烟哪。我连忙告诉了他领结婚证的地方,我想那一定是在前院的乡政府办公室。我又说,现在这么早,恐怕不会有人的。我送走他之后,回来重又躺在床上,但怎么也睡不着了。
我忽然想要追上去问问他住在哪一个村子里,他的新娘又是怎么样叫人羡慕的姑娘。我连忙爬起来,穿上衣服,走出乡政府大院,走到田野里。
田野里一片雾蒙蒙的,离开几步远就什么也看不清了。黄豆、芝麻、绿豆、红芋,都舒展开叶片,叫雾气打得湿淋淋的,它们甜蜜、安详得似乎有些醉意了。整个田野都被雾笼罩着,浓浓淡淡,清新静谧极了。
这时天还很早,偶尔有一些极简单的声音传来,使大雾笼罩着的乡村的土地显出了极度的深厚、深远和深沉来,使人对远古就存在着的这些土地,刹那间就有了更切身的体会和理解。
突然,脆脆的、响亮的一声自行车铃响,从前边浓雾间的什么地方传来,接着是掩住嘴却又忍不住的一阵姑娘的咯咯笑声。是他们了!我抬脚就要追去,但是想:能在大雾弥漫、安详甜蜜的秋晨结一次婚,一生有什么遗憾呢?我走进了田野深处……
1985年秋
过日月山
从西宁坐车到哈尔盖,过了海晏,就望见日月山了。关于这山,有一个令人难忘、令人感怀的传说。相传唐代文成公主为和亲而入藏,经赤岭时,勒马停于山上,回首长安,路远人遥,不禁潸然泪下,想到和亲重任,毅然对镜理云鬓,并将慈母赠予的日月宝镜弃于赤岭之上,继续西行,赤岭遂更名为日月山。
这样的传说令人心碎,因为在1000多年以前,从青海到长安,或从长安到青海,未必能说来就来,说走就走,一旦离别,说不定就是永诀了。文成公主深居宫苑,在父母的荫庇下,生活顺遂,不一定有独自远嫁“蛮荒”的思想准备,这样的残酷现实,对于一个做着少女梦的姑娘来说,是想都不愿想的吧。
看着黄褐色的山,想着千年前发生的事,不禁感慨万端。历史和生活也许就是这样发展的。美丽的少女梦总要在不得已而如此的现实面前击成碎片,为了更多人的利益和幸福,就得牺牲少数人,就得牺牲如花似玉的美少女,想到这些,就觉得有泪盈眶。
但文成公主的和亲西藏,也还有壮丽的粗犷的一面。1981年夏天从青海回来后,为写一首长诗,我曾写信请西宁市文联的同志惠寄一本《雪莲》来,因为在《雪莲》上有一幅《文成公主进藏图》,这幅插页我至今还保存着:和亲的队伍停立在西部的大山上,山高水远,从人却并不多,一片悲壮苍茫。这种历史的浑厚有力和西部自然的浑厚有力,形成了特有的西北的沉甸甸的东西,压在人心上。
过了日月山,就望见了青海湖,与青海西部不同的东部的绿草盈盈、广阔壮美开始展现在眼前了。
1985年发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