伏莽山东北方的滁县城关镇,一连数日都笼罩在霏霏阴雨中。
这天,北关、宋城街、西涧路、东门口四个城楼,突然来了许多穿灰布装的军队,他们是昨晚从蚌埠乘军列南下开过来的。南京政府成立后,国民革命军的主力都调往了北方前线,担任先遣军的第一军的第六旅,从广东开始一路征战,部队减员和弹饷问题都十分严重,所以在向徐州集结的过程中,参谋总部便命令该部:前锋变后卫,先在蚌埠就地休整一段时间,再待机向北推进,加入北伐战场。
前天,汤岳旅长和不久前宣布易帜,进而续任蚌埠警备司令的刘梓正举行欢宴,南京突然来了一道命令,要汤旅长掉头回滁县,征剿六合山和伏莽山的匪患。汤岳看完匪情通报后,觉得白凤仙是一群女流,不足为患,而窖金的事和蒋煦璋的匪患势力才不容小觑。于是他只派了一个营的兵力,协助南京市警察局、警备司令部行动队和保安第五团对六合山进行围剿,主力则悄悄运动到伏莽山下,并在五小时后完成了合围。
滁县县城是座古城,史上多曾设为州制,管辖着周围数县。民国初年废州建县,才称作滁县。后来,安徽省第五行政督察区专员公署设于滁城座,领辖皖东、皖中的七个县。汤岳一到,就在通淮门内组建了剿匪临时指挥部。这座城门是唐永徽年修建的四门之一,汤岳之所以把指挥所放在城里,是考虑这里离战场远近正适宜,同时这也是新任第五区公署专员兼滁县县长余鸿坤的盛情安排。北伐以来,汤岳一路攻城略地,现在正踌躇满志,所以并没把伏莽山放在眼里,他是想在这县城里于谈笑风生中达成剿匪任务后,再登车续上,率部参加黄河战役。
这天中午,余专员在淮滨楼宴请汤岳。两人是宿县濉溪口镇的同乡,汤岳比余鸿坤年长四五岁。当年,余家是淮北富户,余鸿坤在汤岳的鼓动下,从家里偷了六十块大洋一起南下。那是民国六年初夏,他俩结伴来到广州,同时都加入了国民党。后来,余鸿坤当了广东省民政厅的科长,汤岳则投笔从戎进入军事机关,由于汤岳的学识和素养较高,写得一手好字,故被视为“儒将”,在军中得了个“文长官”的称号。
两个人都是高个子,不同的是文职官员余鸿坤身材魁梧、体格健硕,而军中武将汤岳则文质彬彬、身形消瘦,加上鼻梁上架着一副金丝眼镜,更显得威武不足。不过,他俩倒是有一个共同的性情,那就是热衷权术,且野心勃勃。
余鸿坤一口喝干铜盅里的烧酒道:“岳哥,这次蒋主席御驾亲征,徐州战事结局会如何?”汤岳饮口茶道:“奉系安国军七个军团对阵我们四个集团军,旗鼓相当。然‘济南惨案’后,民心已不利奉系,张作霖死后,致帅府中枢动荡,政治上和气势上已难以再和南京争正统。我看,张少帅早晚得向南京输诚。用不了多久,我们革命军便可到北平香山碧云寺晋谒中山先生亡灵,祭告北伐完成。”余鸿坤道:“我也这么看。不过,全国虽统一了,诸王未必臣服!你看,冯玉祥、张学良、阎锡山、李宗仁,还有各省诸侯,谁是省油的灯?他们能心甘情愿接受南京的统驭?”汤岳满脸狐疑道:“以坤弟之见呢?”余鸿坤道:“纵观历史,用威权、杀戮之法赢得统一,成王败寇,是命只好认了,但利益再分配的时候,也会滋生出许多的伏机和乱源。小弟以为,像我这样的党棍、政务官,无论是战争还是和平时期,一年半载都搞不出政绩,不擅权术,不会押宝,只能是平庸之辈。您是带兵之将,也得知道为谁战、为何战。否则,一战终成万骨枯,便成了人家摆弄的棋子。”
汤岳点点头道:“鸿坤弟所言极是。不过,你携这京师锁钥之地,定会大有作为的。为兄在战场上博弈,只需体察权枢的秘诀就是了。”余鸿坤笑道:“岳哥,人家有浙江帮、广东帮,还有黄埔系、青白系、政学系,咱哥俩没根无靠的,只能相互提携,自个儿打天下喽。否则,仕途上难有大出息的呀!”汤岳道:“鸿坤弟果然志向远大。不过,你才二十九岁,就做了一省的行署专员,还尤嫌不足,胃口也忒大了些吧?嘿嘿。”余鸿坤道:“嗨,那李太白咋说来着?‘夫天地者,万物之逆旅也;光阴者,百代之过客也。而浮生若梦,为欢几何。’命运操之在我,你我兄弟不能居人之后呀。”
两人推杯换盏,正谈得起劲。副官匆匆跑来说:“旅座,大事不好了。”汤岳皱着眉头道:“慌什么?说。”副官喘着粗气道:“有一群穿红衣裳的小娘们,都拎着大砍刀,从东边的草楼冲过来了,现已接近灌嘴坝水库。不知她们是来接应伏莽山突围,还是要冲进去与匪部会合?”没容汤岳说话,余鸿坤眨着眼睛说:“红衣小娘们?肯定是九师姐白凤仙股匪。老杨是咋搞的?怎么让女匪逃脱了?还把她们赶到我的地盘来。小肚鸡肠的东西,只想给自己省事。”
副官道:“听说她们是施了不少的妖术才逃出了六合山。”汤岳道:“先不忙计较,等打完了这仗再和他们到南京理论。剿匪不利、纵匪逃匿,他们难脱干系。鸿坤,饭,就不吃了,我得亲自赶到红庙截住白凤仙,不管她们是何用意,绝不能让她们接近伏莽山,应就地歼灭。哦,军队所需的粮食、被服和补给,全仰仗你给送上去了。”
这时,罗世英和曾仕成、梅妮、白凤仙、马腾几人正坐在草楼村头老桑树下嚼干粮,单等朱得玉、红秀撵上来,再集中人马,由灌嘴坝水库南侧向红庙攻击,借机撕开口子逃入伏莽山。停了一会儿,朱得玉和红秀追了上来。防守红庙的部队是汤旅的一个机炮营,这个营的战斗力很强,装备也最好。红灯照女人的枪械不多,只有两挺机关枪、三十多杆汉阳造步枪,此外就是她们惯使的大刀了。朱得玉、白凤仙、马腾和红秀领了五十几个女子打头阵,一阵猛冲,眼看就为后面大队杀开了一条通道,突然,汤岳骑着一匹黄骠马赶到了,他带来的这百十来人是旅部的警卫连,也是撒手锏。一顿轻重机枪扫射,口子又重被堵上。这群女子被压制在凹地下动弹不得。白凤仙急了,对身后的罗世英和曾仕成说:“姑奶奶率大刀队跟官军拼了,你们在后跟着。”
罗世英刚想劝阻,红秀跑来道:“那些会剿我们的那批队伍又追上来了。”曾仕成哀叹道:“啊,前有堵截,后有追兵,莫非红庙就是我们葬身之地?”罗世英道:“大家不要惊慌,都蹲在这里,我去找唐牧之谈判。”马腾嚷道:“谈啥呢?阿拉和曾先生是通缉犯,逮着也是一死。”罗世英道:“放心,红灯照的姐妹性命无虞,最多被遣散。至于曾老板和马先生,我会说服唐牧之法外施恩,放你们一条生路。罗某绝不是贪生怕死,现在,咱们是好汉不吃眼前亏。”
唐牧之同汤岳会合后,便趁天黑前对红灯照发动了最后的攻击。突然,一阵枪弹声密集地响起来,从西边冲来了一大群袒胸露背的莽汉,跑在最前的是韩彪,后头是哈福奎、常昆、王槐、黎霆。只听韩彪高声喊:“罗大哥,我们来了。”梅妮激动地扑向罗世英:“哎呀,是韩副官!文虎哥,我们有救了。”
其实,常昆到江浦打电话通知黎霆,两人又分头赶往伏莽山报信的时候,尉迟懋也获知了敌情。韩彪一听罗世英、梅妮在六合山有难,就自告奋勇请求去救援。尉迟懋道:“白凤仙久居大山,扇子功、刀功非同一般,她们不会有事,而官军在六合山的会剿必然功亏一篑。”韩彪问:“尉迟道士,你是说不管他们了吗?”尉迟懋一笑:“此时去解围已无意义。我们只需以逸待劳,在红庙等候罗世兄来投。红庙是六合山到伏莽山的必经之路,韩副官,你率二百人前去接应!记住,人若接不回来,小道就不顾你大帅副官的面子了,须臾拿你是问。”
兄弟相聚,大家十分高兴。罗世英道:“此地不可久留,赶紧上山。”说完,站到土坡上,挥手示意伏莽山的弟兄和六合山的姐妹,集中火力一齐往西突围。现在,伏莽山的二百莽汉、红灯照的三百女子,已共计有五百人,而六旅的那个营是三百多人,加上警卫连的一百多人,双方兵力大体相当。虽然官军的武器装备略胜一筹,但山林野匪粗犷勇猛,此刻都如困兽犹斗,气势正旺。另有哈福奎、韩彪、王槐、黎霆、朱得玉、白凤仙、马腾这些以一当十的骁勇之将冲锋陷阵,汤岳的队伍最终还是被冲垮了。
刚才罗世英在土坡上说话的时候,唐牧之从望远镜里看得真切。没想到儿时的小伙伴也在其中,咦,怎么看上去还像土匪的头子呢?他倒吸了一口凉气,随即又扫视其他人继续察看究竟,却意外看到了梅妮的脸庞。嘿,都在呀!此时,他的心里可谓五味杂陈,什么味道都有。正发愣时,那些男男女女已把官军打得人仰马翻、死伤一片,而对方却不费力气就鱼贯而出,逃进了莽莽大山。
汤岳没想到这伙土匪的战斗力这么强,眼见他们遁入深山,他知道这意味着他的剿匪行动失败了,如果上峰追究下来,自己将难辞其咎。于是,他连忙召集唐牧之、保五团团长以及手下的各团、营长开会,想通过重新调整军事部署,以期完成剿匪和追缴圣库窖金、生擒杀人潜逃犯曾仕成、马腾的任务。
这是罗世英第二次上伏莽山,也是大家第一次大聚会。韩彪乐呵呵地数着人头,啊,加上刚上山的张仲甫在内,总共是蒋煦璋、张仲甫、曾仕成、罗世英、哈福奎、尉迟懋、梅妮、许崇新、韩彪、常昆、王槐、黎霆、朱得玉、白凤仙、马腾十五人。
蒋煦璋见这么多的英雄豪杰聚集于伏莽山,便下令摆酒设宴,接风庆贺。哈福奎亮着大嗓门提议:大家歃血结盟,结拜为异姓兄弟。
罗世英道:“总舵主、哈会长,兄弟有个不情之请。目下官军压境,山势危贻未解,结拜还不是时候,亟待打垮征剿军,解除了险情,再行金兰结义,不知当否?”尉迟懋道:“小道赞成罗世兄的主张。”曾仕成也连连点头。蒋煦璋说:“山不在高,有仙则名;水不在深,有龙则灵。现在,除我哥老会的弟兄外,红枪会的弟兄和义和拳红灯照的姐妹看得起伏莽山,纷至沓来,实乃我等兄弟的福分。蒋某欢迎之至。常言道,‘海纳百川,有容乃大’。伏莽山乃中华文化之山,历朝历代多有达官显贵、文人墨客到此雅聚。各位请放心,蒋某虽是一介落魄文人,但绝非王伦那般小人小马小刀枪的狭量墨客。方今天下时局纷扰、民不聊生,弟兄们有幸合聚,此皆时势、命运之使然。希冀诸位顺天应命、戮力同心,则苍山可搬、海水可移。蒋某今日就当着各位的面表个态:等击退了征剿军,兄弟们再弹冠相庆、共结义盟。”
马腾踱到曾仕成跟前,小声嘀咕道:“义父,您想在这落草为寇?”曾仕成眯缝着双眼,撇了下嘴角,冷笑一声:“落草?哼,这座庙小了点吧?!容不下你义父这座尊神。腾儿,不要焦躁,来日方长。”
这时,山腰上又传来了沉闷的炮声。众人走到金刚台上向下探望,只见五颜六色的旗幡上赫然写着这样的条幅:“踏平伏莽山”“活捉曾仕成”“消灭白凤仙”。炮声是在重熙洞、青龙门、玄武门一带响起的,尉迟懋判断,官军采取的多路进攻路线,重点是围攻青龙门,想穿过古道,越过大雄宝殿,最后攻取金刚台。估计了这个阵势后,他向大家分配任务道:“哈福奎听令,你率红枪会的四百勇士在古道上阻击,这是拱卫伏莽寺的一道屏障,你们以此牵制敌军,待敌之主力吸引过来后,实行节节抗击,大量消耗敌兵,迟滞敌军攻击的速度。韩彪、王槐,你二人带领二百名火枪手,埋伏在沉秀湖附近,要利用地形的优势,展开山林战。常昆、朱得玉二位兄弟,你俩统领七个分舵剩余的六百人,沿青龙门两侧隐伏,痛击中路的攻山大军,然后放开一个口子。黎霆,当进剿军的指挥机构推移上来时,擒贼擒王,你务必要活捉汤岳,将其押解上山。这儿有一张‘通商银行’开具的十万块银圆的本票,它是原东路军先遣队总队长汤岳进攻上海时,私通孙传芳盟友——上海政商大亨傅筱庵,接受他贿赂的凭据,里面还附带了一纸收讫。此事只是我听到的一个逸事传闻,咱就弄假成真把它做真坐实,只好委屈这位文长官了。黎霆,你可在慌乱中假意从汤岳身上遗漏,让唐牧之捡去。如此,汤岳尽管知道是伪造的,也是百口莫辩。唐牧之呢,我判断,他是不会轻易向上检举的,他更会把失败的责任推给汤岳,另外,就是抓住汤岳的小辫子,从此能驾驭他,把他操弄于股掌之上。”
韩彪不解道:“唐牧之抓住汤岳的把柄,对咱有啥好处?”
尉迟懋道:“权谋是妥协的艺术,汤岳退无可退时,就会和我们暗结连环。”众人一听,皆目瞪口呆。尉迟懋接着说:“九师姐和马腾兄弟,你夫妇初到山上就遇临大敌,实不得已,只好再劳累一番了。马腾兄弟,请你率二百个姐妹,发挥红灯照大刀的威猛,四处砍杀进剿军。九师姐,你的扇子功小道早有耳闻,伏莽山上有大量的柴棍,请你带一百个姐妹,在天门道下的林丛里布下火阵,下午二时,就纵火焚山,咱再演一出火烧征剿军的大戏。”
八个人领命走后,蒋煦璋、张仲甫、曾仕成、罗世英、尉迟懋、梅妮、许崇新七个人则留在小伏山顶的金刚台上观敌瞭阵。不多会儿,山腰处就响起了剧烈的枪声。接着,呐喊声四起。金刚台上的人知道,撒出去的人马同征剿军接上火了。
一个时辰后,各路的战况相继汇总上来。又过一会,黎霆真把汤岳俘上了山,大家一见,个个唏嘘,都佩服尉迟懋的智谋。罗世英一见这个军容不整但依然文质彬彬的军官,主动上前抱拳,伸出手来。灰头土脸的汤岳长吁短叹,拒绝握手,甚至不愿吭一声。罗世英见状,让梅妮搬来一把椅子,邀汤岳共观山下的战事。
此时太阳正值当头,由于天气闷热,山上的热浪翻腾。只有山峰顶上的金刚台还能感到一些微风,但那风也是热风。就在山上激战正酣时,以青龙门入口处的丛林为中心,多个通向山顶的路段都燃起了熊熊大火。火势吞噬着树木,越烧越旺。突然,在燃烧点的上空,一团形似云霞又好像是浓雾的蒸云,慢慢变幻成灿烂的金光,化作一颗颗小弹丸,从半空中翻滚散落坠下。透过阳光的映射,又形成了七彩炫丽之光,在四周盘旋、蒸腾。其后,迷雾锁罩、林木荫翳的天门道口,升腾出一阵浓烈的香气,气味所到之处,激战双方的兵士一个个因头痛恶寒、腰背沉重而栽倒在地,接着,出现了气闷、胸堵、腹胀、骨疼的症候。
山下临时指挥所的高台上,唐牧之手举望远镜,惊骇道:“这伙贼人,又施了什么邪术!快,后撤五里。”金刚台上,大家见此情景也都目瞪口呆,扭头望着尉迟懋,以为是他施了什么法术。尉迟懋也愣住了,满脸的疑云。蒋煦璋伸头向下察看一遍,突然说道:“是瘴气。”曾仕成忙问:“请总舵主细说端详。”蒋煦璋道:“八年前,我初到伏莽山不久。那年夏天,天气酷热,就是在这青龙门的道口,也发生了瘴气,不过,没这次厉害。”梅妮问:“什么是瘴气?”蒋煦璋道:“瘴气俗称疟疾,是动植物腐烂后生成的一种毒气,遇高温而形成,夏季时,称作‘黄梅瘴’。哦,我明白了,这次施放大火,又赶上酷热天,是较前次更厉害的缘故。”罗世英问:“山上弟兄悉数栽倒,如何才能救治?”始终一言不发的汤岳这时夹带着哭腔,恳求道:“请山主施手救治敝军士兵,若能救了我的弟兄,汤岳可任由您发落。”
蒋煦璋说:“当年,好像是燕子矶来了一个姓胡的江湖郎中,懂得对症下药,救了不少人,其他的事,蒋某也不太清楚了。”罗世英看了尉迟懋一眼,对黎霆说:“黎霆,你是草上飞,熟悉金陵的地理风土,事不宜迟,你速去一趟栖霞燕子矶,想法找到胡郎中前来医治患者。时间不等人,早一分到,就多救一条人命。”
黎霆匆匆下了山,在山脚边一处狼藉的战地帐篷里,他看到一匹拴在树桩上的白马,悄悄牵过缰绳,跨上马背,便往南京北郊观音门外疾奔。不到两个钟头,黎霆就来到了江边。眼前是风景独好的一座江中巨岩,三面临空,形似展翅欲飞的燕子。据说乾隆六下江南时,曾三次登临此处,还御笔亲书“燕子矶”三个大字。
黎霆勒缰立马,举目眺望。这里除了弘济寺和观音阁两座古建筑外,并无几家住户,甚至也没啥人烟。也难怪,不年不节的,哪有什么人来游览?更别说香客来烧香还愿了。黎霆一见这冷清清的情形,心头马上揪起来。他想再到附近去打听一下,忽然,只见江中芦苇荡里有一条小木船正在水中荡桨轻划。唔,江里有渔户!他双手拢在嘴上,卷成喇叭筒,高声喊道:“船家,向您打听个事!”木船游移过来,一个老渔夫撑着竹竿,站在船舷上道:“啥事?”黎霆跳下马背道:“老人家,您可知道胡郎中家住哪儿?”老渔夫硬生生道:“死了!出外游医三年不归,听说被人图财害命了。”黎霆一听心凉了半截,急问:“他家还有啥人?”老渔夫想了想道:“唔,还有个儿子,前几年跑到东洋学西医,这会又回来了,听说就在南京的队伍上当医官。别的,老汉就不知道啦。”黎霆谢过老渔夫,翻身上马,奔往城里。
黎霆询问了几个地方,终于打听到胡郎中儿子的下落。他叫胡燕秋,自幼生长在船上,受父亲言传身教,所以懂得一些国医的学问。五年前,胡郎中父子治愈了一个身患肝病的日本女人,那女人的夫君是在金陵商社做贸易生意的,很有些钱。女人病愈后准备回东京,一高兴,就带胡燕秋一同走了。回到日本后,她替胡燕秋介绍了帝国大学医学部,还资助他进修西医临床学。去年年底,胡燕秋学成回到燕子矶,孰料父亲已走三年,生死不明。经多方打听,才得知父亲一年前到淮河岸边行医后一直就没回来。有个逃荒回来的乡亲对胡燕秋说,半年前,他曾在清江浦一带见过胡郎中,胡郎中医术高超,救治了不少人的病,还挣了一马褡子的银圆和铜钱,但在回家的路上,胡郎中却意外被恶徒劫了钱财,害了性命。
胡燕秋早年丧母,与父亲相依为命,听说父亲客死异乡,便跪在燕子矶岸边大哭了三天。后来,他来到南京城里想开个小诊所,不想正遇上军队抓壮丁,他被强行编入了警备司令部警卫营里当小兵。这天,司令部的参谋长携红粉情人到汤山去打猎,不慎失足从马上摔了下来,右臂挫成了骨折。胡燕秋自告奋勇,当即为他做了救治。参谋长伤愈后,提拔他做了司令部的军医,也算学以致用,专业对口了。
得悉这条线索后,黎霆便托一个熟人,约出胡燕秋。两人便在司令部门口的小茶馆里相见。黎霆开门见山,掏出一根大黄条,邀他随同上山。胡燕秋胆怯道:“军队里天天点卯查号,我不能擅离营房。”正话不投机时,一个通信兵找到胡燕秋,喘着气喊道:“胡军医,胡军医……”胡燕秋问:“干么斯(干什么)?”“行动队的唐队长回来了,让你速去伏莽山,救治士兵。”黎霆一听,情知不妙,也顾不得客气了,当即将胡燕秋捆缚到马上,驮到了伏莽山。
这时,夜已深了,罗世英一堆人正打着火把,在青龙门道口焦急等候,真可说是望眼欲穿。胡燕秋本来很生气,也很害怕,但见着面前横七竖八倒地的士兵和那些男男女女,立即进入了状态。他弯腰探查了一下这些人的病状,又从怀里掏出他到日本前父亲赠送他的祖传医书和那本接诊记事簿,翻阅后道:“都别傻站着,快去找些女人用的缝衣纳鞋的铁针、木锥来。再来几个人,满山乌漆麻黑的,多准备些松明火把、马蹄灯,跟我上山采草药。”
一个钟头后,胡燕秋和黎霆带的几个人背着几箩筐的草药回来了。梅妮道:“针锥拿来了,有十几根。”胡燕秋吩咐道:“你们再去些人,按这些草药的形状,再采些来,中毒的人多,采得越多越好。”曾仕成问:“这些草药管用吗?”胡燕秋看了他一眼道:“这是薏苡仁,这是槟榔子、雄黄和苍术。还有,准备几口大锅,架好柴草,准备烧熏。”梅妮问:“你要这么多针做什么?”胡燕秋说:“你们一人拿一根,病轻的,就扎他的上下嘴唇,严重的……”他看了看梅妮,不好意思道,“就……就刺他的阴茎。”黑暗中,大家看不清梅妮的脸色,隐见她羞涩地把头扭向了一边。
天光放亮时,除了战死、烧死和体质太差中毒死亡的人外,包括那些士兵在内,绝大多数人都渐渐好转了。黎霆把山上的男女集结起来,转移到金刚台附近调养,又对胡燕秋说:“胡军医,原谅黎霆非礼。不过,你擅离军营,又救治伏莽山的弟兄,那些士兵都认识你了,如果你这样回去,难逃重责,不如留下吧!”蒋煦璋抱拳作揖道:“军医大恩,天高地厚。恳请军医留在伏莽山,兄弟们一锅里烩饭吃。”汤岳更是百感交集,先向胡燕秋道谢,又向蒋煦璋、罗世英拱手道:“山主在上,汤某冒犯了山威,却得到您的不吝救治,大恩不言谢,唯请山主吩咐发落了。”罗世英上前搀扶起他:“汤将军和伏莽山往日无冤,近日无仇,此次征剿皆为军人遵奉的天职,将军不必自惭。”汤岳道:“我愿带部队自动撤离,本官发誓,凡今往后,绝不侵犯伏莽山。”
尉迟懋走上前道:“汤将军,有件事请您见谅。本来,小道是想以擒贼擒王的反间计对付官军围剿。所以就假制了一份将军签收、傅筱庵给的银票,原来是想分化征剿军营垒,攥挟将军,逼你退兵,故意将这些凭证遗漏给了唐牧之,孰料,一场疟疾让我们不打不成交。如今,汤将军自愿退兵,实乃山幸。不过此时彼时,唐牧之已有把柄在手,将军是否想过回去的后果?”
汤岳一听,面如土色。罗世英道:“将军如不嫌弃,不如就栖身山上,或许能躲过灾祸呢。”汤岳喃喃道:“这个……我尚有妻儿家小在南京,还有三千多兄弟,不能弃之不顾。”尉迟懋道:“不如这样,将军和总舵主、张先生、曾老板、罗世兄先结拜为兄弟,大家生死与共,我们再送您下山,回到队伍上没事便罢,若有事,我们可安排警察厅的狄探长保护您。另外,张先生、黎兄弟也随您回去,黎兄弟会暗中助您化险为夷。当然,您回去后,也要留意唐牧之的心思和动作。”
尉迟懋缜密的安排滴水不漏。汤岳激动地连连点头,表示今后愿与伏莽山义结同心、患难与共。蒋煦璋一听,喜出望外,当即吩咐五舵主通知伙房摆酒设宴,为文长官汤岳饯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