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些天,梅妮特别惬意,能够天天和罗世英朝夕相处,她感到从未有过的快乐。尤其让她高兴的是,宁汉合流后,武汉政府也迁来南京,爹地正式就任了南京政府外交部的政务次长。而不久,远在广州的梅家两个姐姐,也搬回了颐和路老公馆旧居。
家虽然安定了下来,但梅妮却是个闲不住的人,一有空她就往罗公馆里跑。其实,罗世英也不常待在家里,他要去商号操持生意。这样,梅妮又成了罗氏商号的常客。应该说,在罗世英的面前,她是一只温顺的小乖猫,甭提多听话了。有时候,她又是一个风情万种的俏佳人、楚楚动人的尤物。但罗世英不在的时候,伙计若稍不称她的心,顺她的意,她又会掐腰、跺脚,拍桌子、摔杯子,弄得伙计们都不知道她到底是啥性子的人,只能照二掌柜常昆的叮咛吩咐,小心呵护着她。
这晚,商号刚刚做完一单买卖,五百个白花花的现大洋就流进了商号的钱柜里,罗世英一高兴,就让常昆买些酒肉犒劳伙计们。酒过三巡,梅妮悄然回到东厢房,搬出一架她从美国带回的西洋留声机,又放入一张黑色唱片。随着一首激情奔放的乐曲如涌泉一般流出,从东厢房里翩翩起舞,闪出了一个轻纱薄羽,宛如画中靓女的摩登女郎,挺胸、踮脚、提腰、摆臀,伴随手臂和指尖的舒展轻扬,将一个北美土著姑娘充满野性的曼妙形色,尽显无遗。大伙儿都看傻了,罗世英也放下手中的酒杯,两眼放射出惊羡的光芒,连呼吸都变得急促起来。舞曲最后,舞者一下蹿进罗世英怀里,双臂搂着他的脖子,两腿摆出一种造型,接着,左臂平展张开,下颌往上高高仰起,定格,曲终。
伙计们惊愣了半晌,鼓掌、雀跃,吹着口哨,喊嚷声一片。罗世英羞得脸红到脖颈。幸亏是夜晚,无人看到他的窘态。他将她抱起来放在地上,羞涩说:“屋里太闷了,你们喝,我透口气。”皎洁的月光下,河边小树林旁,罗世英点燃一根红锡包牌香烟,徜徉其间。此时的他内心已升起一种莫名的冲动,兴奋之下又陷入恐慌中。他想到了苏丽文,自言自语道:“食者,性也;色者,餐也!梅妮?我得有分际……”
“嘀咕啥呢,文虎哥?”身后是梅妮的声音。他还没来得及回头,一个香喷喷、热乎乎的肉体已将他揽入怀里。罗世英深吸一口气,陶醉般闭上双眼,随即掰开她紧扣的手指,后退一步道:“三儿,今晚你喝高了。嗯,时候不早了,我送你回去。”梅妮醉眼蒙眬,哧哧说道:“你看,夜色多美呀,今晚是我回国以来最快乐的一夜,着啥急回去呀?”罗世英道:“不是的,明早我还得赶早,到六合进药材。”梅妮一听,挽住他的臂肘,将头靠在他肩膀上说:“那好,我也去。”
次日凌晨,天蒙蒙亮,罗世英和梅妮、常昆带着三个伙计,乘轮渡来到江北浦口码头。前面是一家名叫“黄记车行”的骡车店,他们雇了三辆骡马车,径往北边六合县赶去。六合是南京的北大门,离南京约五十公里路程,它原属金陵道,后来废道建县,划归江苏省第十行政督察区管辖。骡马车行驶了两个钟头来到了棠邑镇,在“和顺药铺”店前停下。常昆随掌柜的到后院库房点货,罗世英便和账房先生去结账。这头,伙计们开始搬货装运。货物装码齐整又捆扎妥当后,太阳已经照在当头,罗世英辞过药铺掌柜,便吩咐伙计往回赶路。刚走了不多久,中间那辆骡车左侧的车轱辘突然断裂了,可能是货物过重的缘故,车轴也炸开了,满车的货滚落在路旁。几个人齐手将轱辘修好,忙活半天才重新启运。行驶了一段路程,天色已近黄昏,几个人早就饥肠辘辘。
前面的山区原来叫定山,后来改称六合山,它有六座峰,当道两侧的山峰叫寒山峰和芙蓉峰。一个伙计说:“老板,前面路边树林里有个稻香楼饭庄。”罗世英说:“嗯,咱们就到那歇歇脚,吃点饭菜。”梅妮看看天色说:“吃罢饭,估计江边的轮渡也没了,不如就住一晚,明早再走。”罗世英看看暮色说:“也好!”
稻香楼是一座用圆木搭筑的两层小吊楼,下面是酒店,上层是客栈,后院是柴房和马厩。六个人进了酒店,店主端来小半盆猪头肉、一大碗红烧仔鸡、一瓦罐窖酒、一木桶米饭。几个人饿极了,狼吞虎咽吃喝开来。酒足饭饱后,都上了二楼歇息。伙计们住一间,罗世英和常昆住一间,梅妮住的是单间。罗世英刚刚躺下,隔壁梅妮就隔着墙喊道:“文虎哥,过来一下?”“啥事?”“别问啥事,过来一下嘛!”罗世英惶恐地推开她的木门,只见梅妮正靠在床头前,身上盖一条被子,一条修长、丰腴的雪白大腿,整个露在外头。罗世英的心怦怦直跳,扭过头急欲回身离去。梅妮娇滴滴说:“哎,别急着走呀,这窗户透风,你替我把窗子关上嘛。”窗户关严后,罗世英低声道:“快休息吧,明早还得赶路。”说完,随手带上了房门。梅妮愣住了,气得将头一下埋进了被窝。
约莫半夜时分,二楼木梯上嗖嗖蹿来十几条黑影。尚在熟睡的罗世英还没明白是咋回事,几把明晃晃的钢刀就架在了自己的脖子上,接着被捆绑得结结实实。片刻间,梅妮、常昆和那三个伙计也被五花大绑押了进来。罗世英扫视一遍绑匪,但见个个穿着紫红色的衣裤,黑布蒙脸,便问:“请问你们是哪路英雄,要做啥?”一个身形娇小、梳着双丫发髻的女头目说:“哪路?哼,姑奶奶叫红秀,是寒山峰九师姐的人。快点把钱财都掏出来,可以放你们一条生路。”
梅妮刚想叫骂,嘴里被塞进了一团破烂布。罗世英镇静道:“各位,钱财是身外之物,九师姐若想要,罗某拱手相送就是,千万不要撒野。”红秀说:“嗬,挺阔绰的嘛!看来你有花不尽的金银喽?姐妹们,把这几个肉票都押回山。”常昆道:“女侠,忒逞强了。”红秀跺了他一脚道:“哼,本姑娘就逞强了,咋地?”
话音刚落,一个瓮声瓮气的声音像炸雷一样滚过来:“猪弄的,一帮花拳绣腿的小娘们也敢拦路抢劫,看俺黑蝉头一个个活剥你们。”说话间,门口冲进一个黑矮敦实的年轻粗汉,他左手握着一把明晃晃的七寸弯尖钢刀,右手拎了一根打狗棍,左右开弓,啪啪焖倒两个女子。短打开始了,女子们挥舞着长刀,身形十分敏捷。但黑汉子更厉害。罗世英仔细观察这人,见他体壮如牛,翻腾雀跃,虎虎生风,一招一式章法不乱,看似不起眼的棍棒上下翻飞,挥挡自如,专磕对方手腕和脑门,那把小钢刀更是直刺姑娘们的心窝、嗓子眼。打着打着,好几个女子都被刺伤了。红秀见女子们不占上风,高喊道:“哪儿冒出的黑汉子?恁粗野,姐妹们,走!”说完,带领众女子落荒而逃。
“呸!”黑汉子朝着她们的背影啐了一口,不干不净地骂道,“贼妮子,就这几把刷子,还想咬你黑蝉头大爹的卵蛋,跟俺杀猪匠过招哪,哼……”边说边解开这几个被缚人身上的绳索。罗世英连声答谢,自报了家门,又询问他的名字。黑大汉一听面前的人就是罗世英,弯腰就拜:“罗大哥,俺这正要到南京投奔您哩。”罗世英一愣,急问情由。黑汉子长叹一声,坐在床沿边,慢慢地讲述起自己的境遇。
他叫朱得玉,外号黑蝉头,家住淮河南岸寿县水家户(湖)镇,镇西头有两间小瓦土墙屋,就住着朱得玉和他爹。说起朱得玉,那可是远近闻名的屠夫,打狗、杀猪、宰牛,样样在行,所以在本镇和周围的十村八乡,得了“打狗师”“杀猪匠”“庖丁哥”的名号。“黑蝉头”是淮河中下游地区民间对粗野、倔强、莽撞男人的戏称,而用在朱得玉身上,更是“门当户对”。既然是屠夫,那就该有一套屠宰工具,但朱得玉却不然,他只有一把异形钢刀,自诩这是一把“万能刀”,刀下狠、刀刀准,这是他以前从寿州城花了五块“袁大头”,请铁匠铺的老铁匠用淬火打制的。这些年,他就是掖着这把钢刀,走街串巷,到畜户家里给人家打狗、杀猪、宰牛,赚一些酬钱赏份,再回家和他爹过日子。
前几天,镇上有个姓水的富户让他去家里打狗,他来了,水老爷领着他来到后院,见一根木桩上拴着一条大狼狗,形体健硕,舌头伸得老长。水老爷问:“这狗你怎么打法?”朱得玉道:“下套勒死、饭里喂毒、头顶敲棍,都管。”水老爷摇摇头:“不能喂毒,毒死的狗肉炖汤失了补性。”朱得玉道:“下套也行。”水老爷又说:“若绳套下不准,它反咬你一口,就不得了。前两天,这条畜生在乱坟岗子上吃了死孩子肉,害了红眼疯狗病,狗牙染了毒,咬了村北头阎家的二小子,人家孩子得了狂犬病、害了破伤风。现在,阎家正大闹扯皮呢。今日我请你来弄死它,若是你再有什么闪失,那不是罪上加罪?”朱得玉冷笑一下,轻蔑地道:“俺有闪失还叫‘打狗师’吗?得了,那就不下套,俺用棍敲它的脑瓜子,保管一棍揳死。”水老爷又道:“那也不行,一棍打下去,难保头皮子被打烂。你瞅瞅,这条大狼狗,皮子多顺滑呵,几乎没啥杂毛,冬天里俺还想做个狗皮褥子呢,你打坏了咋办?”朱得玉一听,道:“嘿,老东家,您分明想作难俺!也罢,俺就用双手掐死它,让你瞧瞧,啥叫黑蝉头打狗师。”
朱得玉卷起袖口,解开了木桩上的绳索,悄悄走近狼狗跟前,伸展右手的虎口,瞅准时机,趁其不备,唰一把掐住狼狗的喉颈眼,那双大手如钢钳一般用力地攥握下去。狼狗哀鸣狂嚎,四蹄乱蹬,奋力挣脱。朱得玉见这狗力竭疲弱了,便单手将其拎起,另一只手抄起一只葫芦瓢,从木桶里舀了几瓢凉水,往狗嘴里不停地灌,狼狗最后挣扎了几下,终于一命呜呼,没了气息,流泻了满地的水淋淋的粪便。
接着,朱得玉将狼狗下颌的狗皮剥开,刺穿一个小洞眼,拴入一根小手指粗的麻绳,将大狗吊在了院内的树干上,一刀一刀剥下狗皮,再开膛剖肚摘除内脏,最后,将其大卸八块,置入大木盆里清洗浸泡。又将狗皮撑开钉在院墙上,待日后慢慢风干后熟成皮褥子。水老爷见朱得玉麻利地将狗拾掇好,赞不绝口,随即酬谢他一条前腿、两枚铜钱。
朱得玉正要告辞,突然,前院传来砰砰砰的砸门声,还有嘈杂的辱骂声。水老爷吓得两腿发抖,惊颤道:“哎哟,阎家大小子打上门了。”朱得玉道:“东家莫怕,有黑蝉头在,不怕这些贼七子养的尥蹶子、耍生头。”他走过去,拉开门闩,只见五六个庄户汉子,簇拥一个病恹恹的黄面男子正堵在门口。这些人手里都拿着棍棒、锄头、铁锨、洋镐,一个个怒容满面。朱得玉道:“你们要咋着?”阎家大小子道:“呵,黑蝉头也在,打死疯狗就算完了?俺兄弟死了,得让他家一命抵一命。”朱得玉道:“东家都这把年岁啦,抵啥命?你别太欺负人喽!”阎家大小子说:“这地儿没你的事,闪一边去。”说着,领着众人就往院里冲。朱得玉道:“奶奶的,真不赏脸呵?”说完,抬腿踹了阎家大小子一脚,他虽没觉得太用劲,可那小子该着是短命鬼,弱不禁风的身子往后踉跄几步,摔倒在地,后脑勺正磕到地下腌咸菜的石头尖角上,当时就脑浆溢出,死了。这一下,朱得玉可惹大祸了。这群人拿不住凶手,就跑到镇上警察所报案,吓得朱得玉家也顾不得回了,就连夜向东南方逃窜去。走了近半个月的路,今夜刚来到稻香楼,正遇上匪徒打劫,没料想,恰巧和素仰已久的罗世英一伙相遇。
听完朱得玉的遭遇,罗世英说:“得玉兄弟,看来你我兄弟前世有缘。好,你就在罗某的商号里干吧,有大哥一口饭,绝饿不着兄弟。”
自从北伐军占领上海,上海闻人曾仕成左右逢源、上下串掇,很快成了新政府的红人、北伐革命的有功之臣。如今摇身一变,当上了市政府的委员、共进会的副理事长。这一来,他更是踌躇满志了。说起来,男人的事业再辉煌,也经不起后院起火。曾仕成命运乖舛,源于他的三姨太惹的祸。这位曾少奶本是个水性杨花的江南女子,生性不甘寂寞、奢求享受,又虚荣、轻浮,嫁给曾仕成不久,三天新鲜劲已过,她那低俗、放荡的习性就很不讨曾老爷待见了。也得说,这段日子曾老板确实太忙,生意越来越红火,仕途也顺畅,而男人一忙就容易忽视身边的女人。大太太、二太太对没有老爷的日子早已习以为常,唯独这老三,刚嫁过来不久就受到了冷落,因而倍感煎熬难耐。前一阵子,她暗恋上了马腾,几次三番勾引这个心目中的俊美少年、白马王子,却每次都让马腾吓得头皮发麻,身上直起鸡皮疙瘩。这倒不是她长得不美,而是在马腾的心里,一直将其视为小姆妈,所以尽管他风流倜傥,却懂得谨守本分,不敢越雷池半步,免得给那女人留下任何的想象空间。
这段日子,三姨太又被一个男人瞄上了,不,或可说她也注意到了这个男人。他叫莫胡仁,是上海特别市首任市长黄郛的秘书。莫秘书成为新政府的小贵人,得益于他是黄市长的绍兴同乡,又早在三年前黄郛出任北洋政府内阁总理时,鞍前马后追随他的主子。此人脑筋转得快,满腹经纶,所以深得黄郛的信任。不过他也有一个致命弱点,那就是喜欢拈花惹草,到处播撒情种,虽然也挨过打、遭过揍,但一见到漂亮女人,就迈不动步。黄郛曾多次告诫他,早晚别栽在女人的风流裙下。
这对露水鸳鸯是在虞洽卿的寿宴上认识的。当时,两人就频频眉目传情。数日后,两人又在杜月笙家的麻将场上再度相会。几圈下来,莫胡仁就动手动脚起来,先是在搓牌时故意碰到她的手,后来就用脚尖不经意碰一下。他发现,这样的小动作只是羞得她面起红潮,并没引起她的反感,他心里有数了。
这天,市政府在外滩华懋饭店举办庆祝民国十七年新年宴会,宴会上高朋满座、宾客如云。曾仕成携三姨太及义子马腾也应邀出席,三人被安排在贵宾桌上,巧的是,三姨太正好坐在莫胡仁的旁边。黄市长在主席台上致辞,这桌底下,莫胡仁的小胖手就伸向了三姨太的大白腿。身穿貂皮袄、开襟毛衣的内层,她裹着一件开叉旗袍,大腿露了半截,莫胡仁摸上去的一刹那,感到那皮肤十分光滑、细腻、温热且有弹性。而三姨太只是抖动了一下,便任由他摸来搓去。她觉得很刺激,但恐惧感也袭上了心头。啊,这个花心不羁的男人,胆子忒大了,众目睽睽之下,自己的老爷又紧挨在旁边,他竟然……难道他不想活了?她吓得没敢吱声,也无法闪躲,更拒绝不得,只能任他尽情地摸着自己的大腿、臀腰。其实这正是莫胡仁的惯技,瞧上眼的女人,先让她至少不反感自己,再当众以调戏来进行测试,倘若她顾于颜面不反弹,那就是默许了,这样,他就能拱进这个女人的心里——征服她。
莫胡仁的风流、色胆,让这个女人印象深刻、趣味无穷。事后,他俩开始疯狂地幽会、姘居。那女人喜欢他变着法地刺激、讨巧女人,也对他的年轻气盛和显赫的权势着迷,她满脑子想的都是他,一日不见,如隔三秋。俗话说:要想人不知,除非己莫为。时间久了,三姨太的警惕性就松懈了。这天晚上,她照例去华懋饭店二六九号房间幽会莫胡仁。如今的京兆地方已改称北平,马腾来此会晤一个北平商人,碰巧发觉了。马腾知道这是莫秘书的常包房,三姨太走进去的背影有何玄妙,不言自明。马腾暗暗骂了一句:“骚货!”回来后就将两人的奸情对义父实说了。曾仕成等她回来后,将她暴揍了一顿。过了一段时日,曾仕成怒气才渐消。这天,他赴杭州出差,三姨太又像脱笼的小鸟,奔着赶去见她的“莫郎”。听说小心肝被打了,莫胡仁拍桌怒骂道:“老王八蛋,敢打你,分明是扇我莫秘书的耳光嘛!好,小宝贝,别怕,我告诉你,上头正找他的茬呢。你知道吗?傅筱庵那个浑蛋,有资助孙传芳二百万大洋的案底,还有帮孙传芳运兵、运物资,跟北伐军作对的记录,如今当局已对傅筱庵发布了通缉令。姓曾的呢,表面看似花团锦簇,是有功之臣,实际上是跟傅筱庵穿一条连裆裤的。你就瞧好吧,用不了多久,我就拿他的人,封他的门,让他给你磕头下跪。”
两天后,曾仕成从杭州回来。青帮大佬杜月笙邀他来府上一叙,席间,杜月笙埋怨他跟傅筱庵走得太近,触犯了天条。曾仕成连忙向杜月笙求助。杜月笙说,由他和虞洽卿具保,可让他免受牢狱之苦,也不会抄家灭门、褫夺财产,但他须在家闭门反省。
马腾在市里有个铁哥儿,他从这哥儿那里获悉曾仕成遇到了麻烦事,而且得知这一切都是莫胡仁使的坏。义父有难,他岂能坐视不管?此刻,他并不知道杜月笙已从中斡旋,而是悄悄潜进了华懋饭店二六九房间,用小匕首刺入莫胡仁的心窝,又双手掐断三姨太的粉嫩颈子。事件发生后,立即掀起轩然大波。市政府秘书和情人在饭店包房被杀,这还了得?警察、密探大举出动,嫌犯的目标很快锁定到马腾身上。
当夜,曾仕成和马腾躲进家中的暗室里紧急商议对策。曾仕成并没责怪义子的鲁莽,他平静地说道:“腾儿,上海,恐怕暂时没有你我父子的容身之地了,金银财宝、钞票细软,我都藏在这暗室里,无人能找着。今晚,咱们就逃走。”马腾问道:“回关外老家吗?”曾仕成道:“路途甚远,一路上根本不安全。我打算去南京,仲甫会安顿我们。”马腾道:“那……您看是坐火车,还是乘轮船?”曾仕成道:“我想,此刻的车站、码头都张网以待,咱贸然去了就是飞蛾投火。”马腾不安地问:“除非是上天入地,不然……”曾仕成低沉地笑道:“义父早知上海滩风云险恶,所以未雨绸缪,在几年前就修建了一条秘密通道,我们由这暗道口先去南通,取道六合,再折向南京。我们既不北上,也没西窜,行踪飘忽,违逆了从沪上出逃的常规路径,反其道行之,一定不为人所察觉。”马腾欣喜道:“好计策呀!义父,您的这条路线图,会让那些包一个个拎勿清啦。”
当夜,曾仕成和马腾便成功逃出了上海,逢车搭便车,遇船乘叶舟,连续奔逃了几昼夜,这天,来到了寒山峰下。算起来,二人在稻香楼被生擒的时间,应是罗世英一行住进稻香楼的五天前。那天晚上,两个上海佬刚住进这家野外客栈,就被一伙女强人抓上了山。山中的女匪首一听说抓了两个身穿绫罗绸缎、拎着两只大皮箱的男人,便连夜升坐开始审讯。高台豹皮座椅上,一个体态丰满、身形健硕的女人,头梳高髻、肩披斗篷、腰挎长刀,正横眉冷对地盯着台下这两个被缚之人。
她叫白凤仙,江湖人称“九师姐”。说起这个花魁女匪首,还须赘言几句。她生长于天津静海的杨柳青,是义和团红灯照坛口大师姐、“黄莲圣母”林黑儿收养的义女,那一年她才九岁。当年,义和团首领张德成举旗反抗洋人,身为南运河船户女儿的林黑儿,巾帼不让须眉,也效法创建了一支娘子军,因她们都穿红衣裳,手里提盏红灯笼,故冠之为“红灯照”而风靡、威震于华北大地。红灯照信奉菩萨、妈祖,善以法术、宣教来蛊惑人心,譬如踩城、出风,在公共场所习练武功,皆是行销红灯照理念、招兵买马的一个法子。据说她们会练挥刀、扇扇子,能在水面上腾空行走,还能挥扇子让洋人的炮舰船铉自然起火。另外,红灯照的师姐们还懂得医术,擅用香灰治疗枪伤,等等。
白凤仙十三岁那年,大师姐林黑儿、二师姐翠云娘、三师姐三仙姑或战死或被杀害了,其他的姐妹为保住贞洁,也都自缢身死了,红灯照终陷覆灭。白凤仙牢记养母死前让她好好活下去的叮嘱,就随逃难的人群南下来到金陵。后来,她被一个人贩子卖到了妓院,当了一名雏妓。十五岁那年,她遇到了一个英籍犹太商人,孰料那嫖客是个变态的男人,每每床上之欢,都变着法子折磨她。那天,白凤仙不堪凌辱,一时性起,失手误杀了那人,又躲过老鸨的追撵,逃到了六合山。从此,她便自称“九师姐”,在南方挑起了红灯照的大旗,占山为匪、劫杀洋人。
白凤仙瞅着下跪的这两个人,眼睛一亮:唔,这个蓄小胡、戴眼镜的中年男人,从衣着、气度一看,必是非富既贵之人。哇,还有那个小白脸,真帅!听说古时候潘安、宋玉、罗成是美男子,想来他都不逊色于这些古代美男子。哈,本姑娘阅男人无数,还从没见过如此俊朗的英武少年。你看那肤色、穿戴、身形和眉宇间流露的盈气,皆令她怦然心动,一种久违的,抑或从未有过的异样感觉萦绕心头,她甚至能听到自己这颗心脏像小兔儿一样突突直跳。怎么会这样?她极力掩饰自己激悦的表情,本想以通常训斥的口吻讯话,不知怎的,却以温柔的语气问道:“你们是什么人?”
没等曾仕成回话,马腾抢先答道:“阿拉叔侄是北方来的买卖人。侬是啥人?为啥绑劫我们?”白凤仙笑道:“哼嘿,露馅了吧?北方人,这位先生或许是,你满嘴的上海口音,也是北方人吗?哄小毛孩呀!”曾仕成忙答:“女主勿怪,敝人确是关东人,俺孩儿自小在浦江长大,所以……”这时,红秀走近白凤仙的耳边轻声嘀咕几句。白凤仙点点头,笑道:“曾老板、马先生,久仰!现如今通缉告示布满天下,二位能藏掩多久?似马先生适才不经意的一句辩白,立马就穿帮露馅了,如果这儿是官府衙门、警察局的大狱,本座想问一句,那结果会怎样?”
马腾为自己的失误而懊恼,让一个女流看出了自己的破绽,感到十分没面子,气得他把头拧到一边,不再答话。曾仕成见人家对他俩已了如指掌,但好像并无落井下石加害之意,不疾不徐道:“女主所言极是,刚才的托词都是迫于无奈,望请见谅。”白凤仙本想起身还礼,转而又矜持道:“免了。不过,大名鼎鼎的上海闻人曾老板到此,也算是给小寨添辉增色啦。现在哩,时候不早了,依本座看,二位就先在小寨住下吧。这后面的事哪,再从长计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