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节 相见
现代化都市,散发着诱人的气息,那里有帅哥靓女、香车豪宅,看不够的灯红酒绿,数不尽的钢铁洪流,更有那斩不断的情丝……被欲望燃烧的人们,在亢奋中跌倒,落寞后又爬起,迷茫的目光巡视这熟悉又陌生的城市,不知什么属于自己,唯有让莹莹泪光洒在寂静的长夜并发出一声声叹息。回头吧,凝望走过的路,你会明白,一路上曾有过的辛酸只有坚强奋起后才有资格感怀;曾经的幸运只有淡定才能维系。珍爱生活、热爱生命,心灵的沙漠必定会绿树成荫。
面试向来是强者的舞台,不知从何时起也变成“智者”的高地,这是因为面试问题既有奥数的难度,也有脑筋急转弯的不讲理,甚至还有黄段子里才有的桥段。往往一场面试下来,应聘者如同坐了一回过山车,有种大起大落的感觉。
金灿是走到面试最后一关的三个求职者之一,作为众多前来应聘天海公司总裁助理一职的女性,之所以能够脱颖而出,不仅取决于她敏捷的思路、优雅的气质,更因为她有一个美国康奈尔大学商学院研究生的金字招牌以及海归称谓。难怪人力资源总监说,她是唯一不用容貌就能征服他的女性。在职场上,这是男性对女性的最高褒奖。
坐在总裁办公室外,金灿神态笃定,与另一个应聘者等候着。时间已经过去五分钟,她估计快轮到自己,于是拿出镜子端详片刻,一种舍我其谁的感觉油然而生。她眉毛微微一扬,自信地笑了笑,镜子里的她也同时做出回应。
秘书正忙着打字,眼睛却不住望向等待面试的两个女生,她心中悄悄给金灿打了满分,坐在金灿旁边的这位是八十分。与人力资源总监不同,秘书是从女性角度来看待三位应聘者的容貌、气质。
里间门被打开,第一个进去面试的女生怏怏走出,紧抿着嘴,也不看众人,低头快步离开。不一会儿,门再次打开,一个高大魁梧、仪表堂堂、四十开外的男子从门里出现,问道:“哪位是艾芸?”
金灿旁边那位女生连忙站起,由于慌乱,她手里的资料袋掉落在地,里面的文件散落一地,有一页纸印着烫金的“奖状”二字。显然,资料袋里的东西代表这位女生曾经的荣誉。女生连忙蹲下去拾,金灿见状也弯腰去捡,并低声说了句“别紧张”,前者感激地说了声“谢谢”,随男子走进里间。
秘书放下手头工作,给金灿端来一杯水,如学生对老师一般毕恭毕敬地递给对方。女孩儿轻易不愿盛赞别人,即使心里惊羡对方,也要佯装不屑一顾。秘书之所以放下架子,是看到了金灿的简历,她惊叹金灿三十二岁却如同二十六七,并且在美国IT公司工作多年,仅凭这点,她更加钦佩金灿。
一会工夫,第二个应聘者也出来了,与第一个不同,她和金灿还有秘书打了个招呼,便匆匆离开。金灿估计这个叫艾芸的女生与第一位应聘者都没有过关,因为,对方表情不太自然,似乎掩饰着失落。
总裁的身影再次出现,他冲金灿微微颔首一笑,绅士地摆出一个请的姿势。
俩人在沙发上坐好,总裁自我介绍道:“你好,金小姐,我叫韩永刚。”说完,拿起金灿的简历迅速浏览起来。
“好一副洪亮的嗓音,若不是鼻梁上架着金丝眼镜,眉宇间透露着贵气,就这身材与美式橄榄球运动员倒是有的一拼。”金灿望着韩永刚,不禁又暗暗留意对方的装束,名牌T恤、牛仔裤、运动鞋,腕上一块名贵的瑞士表,配上板寸头型,十足的男人味儿。
“金小姐,人力资源部已经把你的情况向我汇报过,他们对你倒是推崇备至。从你的简历上看也的确不凡,只是有一个问题我很感兴趣,请告诉我。”说着,他微微笑了笑,问道,“刚才,你对艾芸说别紧张,你为什么要这样做?”面对金灿的诧异,他笑道,“就是之前进来那位,你们可是竞争对手。”后面这句话,他加重了语气。
金灿完全理解韩永刚问话的目的,这实际上是对她品质的一种质疑。在国外,她经常从网上看到国内发生的一些乱象,比如老人倒地没人敢扶,助人为乐者被人诬陷,人们纠结在热心与冷漠之间,互信成为人际交往的最大障碍。眼下,对方显然不认为她是出于好心,有暗讽的意思。
她浅浅一笑,解释道:“如果您的手被烫,第一反应就是缩手,同理,当时安慰那位女生是我的第一反应。至于竞争,呵呵,我还真没想这么多。”
韩永刚似信非信地望着金灿,感觉这个女生果然能言善辩。当初人力资源部强力推荐金灿时,他并不以为然,觉得沽名钓誉者大有人在,门口一幕,他更认为金灿是演戏给他看,这种靠脸蛋吃饭的女生他见多了,本事没有,作秀能力却一流。
韩永刚对金灿的第一印象不高,他决定把对方打回原形,以此告诉对方,本公司拒绝花瓶。他晃了晃手中的材料,又问道:“你回国后在瑞祥集团仅仅干了大半年就要调换工作,为什么?按理说,瑞祥是我省企业中的航母,规模比我们大,何况你在那儿是担任董事长助理。”
金灿一脸轻松,微笑答道:“这个问题人力资源部的刘总也问过。其实我自己也很困惑,不知是因为刚回国时工作上不适应还是自己对前程感到迷茫,只是想换个地方重新开始。”
韩永刚笑了笑,不置可否,又继续看手上的简历。
坦白说,金灿来此应聘已经做好足够的心理准备,加上自身众多光环叠加形成的优势,自忖没有什么问题可以难倒她,唯独韩永刚提出的这个问题是她内心的痛。假如是闺中密友提出,她会毫不犹豫把前任老板的种种不端行为说出来,但这里是职场,而职场是绝不相信眼泪的,也拒绝那些寻找借口、表现孱弱的人。
金灿并非玩不起的女性,多年浸淫职场,人生百态尽收眼底,她知道,传统道德观在现实面前如细沙垒坝,根本经不住欲望的冲击。她曾经困惑过,是面对还是逃避,没有人给出答案,唯有黑格尔关于“对现实的抽象就是对现实的毁灭”给她带来启迪。按她的理解,人生在世,五味俱全,逃避现实就会被现实抛弃。后来,这句话成为她行动上的指南,在工作中遇到男性同事骚扰,她不再像原来那样如受惊的天鹅仓皇而逃,而是周旋其中。次贷危机爆发后,她所在公司破产,恰巧中国南方某城市来纽约举办人才招聘会,金灿有幸当场签约,这对于身在滴水贵如油的纽约,且几个月没有收入的她而言,无异于雪中送炭。所以,尽管工作地点不在家乡北京,但职位和薪酬早已令她将这个缺憾以及男友的挽留抛诸脑后。她并非不珍惜与男友的感情,只是好强的个性使她无法接受被人供养的滋味,再加上当地媒体对中国新发展的大篇幅报道,这一切使她义无反顾地踏上回国之路。
在国内,对于金灿一切都是新的开始。她惊喜地发现,原来她所担心的生活习惯和工作节奏不仅没有被打乱,反而更加充实,安全感和幸福指数远高于异国,这使得她有一种回来恨晚的感觉。
目标有价值,工作和生活才会充满意义。
短短几个月,金灿的努力不仅使她打开了自己的新天地,也使她获得瑞祥集团高层领导的关注,只是某些关注触动了她敏感的神经。她发现,她的老板集团董事长严向东注视自己的目光不同寻常,谈话时间不再简短,话题也由工作转向他自己的私生活,不是抱怨妻子没有品位,就是感叹自己六十岁也没有真正享受过人生。金灿不是呆瓜,严董的弦外之音以及各种亲昵动作使她明白,对方已经视自己为一道美味,何时摆上桌只是时间问题。开始金灿并没有惊慌,毕竟这种狼和羊的故事不是第一次发生,她自信有能力玩好这个游戏,何况这份工作来之不易,若凭意气用事,极有可能失去业已得到的一切。但这次她输了,她忽略了游戏规则是在权力的操控下制定,人性与道德根本不在规则中,她的小聪明在严董强烈的欲望面前简直不堪一击。终于,在她的底线将被践踏之际,她割舍了所有,毅然离开。
韩永刚把简历放在一边,再次注视着金灿,这次他的目光中没有一丝笑意,仿佛金灿所说“对前程感到迷茫”完全是一派胡言。他非常了解瑞祥集团,也认识董事长严向东。若论企业规模,天海公司也就是瑞祥的孙子辈;若论发展,对方已经在航母规格上打造超级航母。社会上每个人都想把自己的前程与瑞祥绑定,哪怕在瑞祥当一个保洁员也要烧香告慰祖宗。所以,作为董事长的助理,认为自己没有前程,鬼都不信。他用嘲讽的口吻说道:“金小姐,你在职场打拼多年,在瑞祥集团都感到迷惑,可能吗?这里面恐怕还有其他原因吧?”他十指交叉,露出揶揄的表情。
金灿忽闪了下眼睛,苦笑道:“韩总,由于里面牵扯我的隐私,只能点到为止。虽然我的离职给公司包括我自己带来两败俱伤的结果,但是我敢保证我的动机恰恰是为了维护了双方的长久利益,这绝非意气用事,而是理性的选择。诚如你所说,我在职场打拼数年,深知职业道德对一个员工的重要性。请相信我,我是受过良好教育的人,不是马戏团里的狗熊,为了一块食物就会屈从欲望,丢弃做人的诚信。”她望着对方,一脸诚恳。
韩永刚把目光投向窗外,想了想,转向金灿,说道:“金小姐,我对你之前曾经发生过什么没有兴趣,也不想知道。我只是想给自己一个答案,如果我聘用你,怎样才能避免同一情况再次出现。其实,我和严董是朋友,只要我愿意……”他笑了笑,打住话。那意思再明白不过,金灿离开的秘密根本不成为秘密。
金灿仿佛受到羞辱,脸腾地红起来,转瞬,她又镇定下来,平静地说道:“今天我能有幸坐在这里。我相信,首先是我的工作经历得到你们认可,其次是我的学识,这说明贵公司需要我这样经验丰富的人。既然如此,韩总为什么不对我的能力进行考察,反而舍本逐末,对未来不可预见的事情无端猜测呢?这种做法就像是想知道一年后的天气情况,且不说可能性,这样有意义吗?我对你和严向东的关系没有兴趣。我来这里只是为了应聘并希望得到这份工作。假如你认为我是你朋友手下的逃兵,而你也害怕因此损伤友情而拒绝我,那么恭喜你,你的哥儿们义气绝对满分,但是,我也会为自己庆幸,我没有落到一个作坊式的企业里无端湮没自己的才华。”说完,她伸手拿起包准备起身。
“好厉害!”韩永刚从未见过如此硬气的求职者。他印象中来面试的男女无一不是恭谦地仰视着他,回答也基本都是一个程式,唯恐落下一个不好的印象被拒之门外,哪有像金灿这样,两句话不合,就开始发飙的。不过,他并非小肚鸡肠之人,相反,金灿有些话打动了他,忽然令他有了继续了解对方的想法,他连忙说误会,请金灿继续接受面试。
金灿换了个坐姿,静静看着对方。其实,当韩永刚说出和严向东是朋友,她心里就凉了半截。很明显,对方只要给严向东去一个电话就能了解事情的前因后果,只是韩永刚从严向东嘴里了解到的肯定不是真实版本,而她即使能留在韩永刚的公司,也会在韩永刚心里背上荡妇的骂名。当今世界,女人总是绯闻的牺牲品。
如金灿所想,韩永刚的确闪过给严向东打电话的念头,一方面是求证金灿离职的原因,另一方面也是想了解其能力。但他并没有打,因为,从金灿较激烈的反应上,他感觉金灿离职与严向东有关,这个严董有众多情人早已是公开的秘密,金灿是不是逃离“虎口”也未可知。想通这一节,他对金灿开始转变态度。
“金小姐,请先不要把我的话贴上对你否定的标签。”韩永刚半玩笑道,“面试才刚刚开始,不是吗?我怎么感觉我们之间主客易位,我倒像是一个应聘者。”
金灿注意到韩永刚神态上的微妙变化,情绪稍缓,不卑不亢道:“这可不敢当。韩总若是认为我适才的言辞激烈或是曲解你的意思,我愿意向你道歉。”
韩永刚大度地摆摆手,认真说道:“我必须更正你刚才的说法,我的公司可不是一个作坊式企业。我起家虽然是通过倒腾电脑,但经过十几年的发展,逐步形成现在近二百多人、资产规模达到六千多万、年销售额上亿的中型企业。另外,我寻求答案并非你所认为的毫无意义,这里毕竟是企业,我可不希望我的员工刚熟悉业务就……”一阵悦耳的手机铃声突然打断了韩永刚,他礼貌地点点头,说声“对不起”,起身去接电话。
金灿揣摩着对方的话,转念一想也有道理,心情开始平复。
韩永刚接完电话,坐回沙发,聊了几句后,话锋突然一转,说道:“金小姐,你的才干我已经大致了解,现在我想问你,如果我把天安门买下交给你打理,你会怎么做?”他表情严肃,目光直视金灿。如果不是这个提问荒诞无稽,看上去,韩永刚真像是已经买下天安门。
金灿估计到对方的问题会刁钻古怪,但没有想到会是这样,看韩永刚不似玩笑,于是,她略微思考一下,胸有成竹地答道:“假使让我管理,第一,我会去找潘基文谈判,告诉他,世界的未来在东方、在中国,北京将取代华盛顿,我可以把天安门租给他;第二,我会把天海公司所有产品冠以天安门商标,利用这个最具知名度的国家象征来包装产品;第三,把旅游产业纳入公司经营范围,充分利用天安门自身价值以及联合国总部这一新亮点,为公司带来另一笔巨大收入,还有其他一些诸如出租广告位等商业活动,我就不一一枚举了。”说着,她再也忍不住,扑哧一声笑起来,眨着眼说道,“对不起,这个问题让我实在是抓狂。”
韩永刚也笑起来,解释道:“没什么,这仅仅是一个假设,而只有假设的东西才能天马行空,凭借想象去发挥。”他用手指轻轻叩击着沙发,沉思片刻,又问道:“如果你和一群女人正在河边洗澡,忽然有一个男子走近并看着你们,这时你会采取什么反应?”
金灿不假思索答道:“我会把脸捂住。”
“哦,为什么?”韩永刚诧异对方这么快就做出回答。
“因为,”金灿顿了顿,心里暗骂韩永刚,表面一如正常,她低头看着地面,语速加快,说道,“因为就女性肢体而言,脸部以下没有太大区别,捂住脸实际上就是为了掩盖自己的真面目。”回答完这个问题,她心里不是很舒服,也就是为了面试,要在平时,她肯定要反唇相讥。她下意识地把原本交叉在腹部的双手搭到了膝上,不知道对方下面还会出什么样的问题,如果是牵扯到女性和面试无关的问题,她打算立刻放弃。
韩永刚没有在意对方的感受,而是饶有兴趣地看着她,继续问道:“你为什么会……”他再次被手机铃声打断,“对不起。”他拿着手机走到窗前,刚听了两句,就洪亮地笑起来,“哦,是刘部长,您好……嗯,您的消息真够灵通……对,我正招聘助理……什么?艾芸是您外甥女?她刚走……不行啊刘部长,她不适合做我的助理……哈哈哈,刘部长您别着急,先听我解释……”
金灿脑海里立刻映出那个叫艾芸的小女生模样,不禁暗暗好笑,心想,小姑娘可能受不了这个打击,去搬救兵了。这个刘部长看来来头不小,连韩永刚都要向他点头哈腰。由于事关自己,她把注意力放在韩永刚的通话上。
“刘部长您放心,凭咱们的关系,您交代的事情我就是有天大的困难也要办成……嗯……好,我同意,再见。”
韩永刚皱着眉头回到沙发上。
不用韩永刚再行解释,金灿完全明了,艾芸将要取代自己担任助理,而这一切变化的直接原因就是几分钟前那个刘部长的电话。“Kidding me(开什么玩笑)?怎么都让我赶上了?”金灿愤愤不平地暗想。看到韩永刚高大的身躯坐下,一副若有所思的表情,她又想:“也许事情没有那么糟糕,这个男人不会随便屈服于别人的意志,我要镇定,要有自信。”想归想,她内心忽然感到一种局促,这是极少有的表现,对她来说只有遇到重大事情才会有这种感觉。
韩永刚抱歉地笑了笑,双手不自然地交叉在一起,目光回避着金灿,思忖如何开口。金灿打量着韩永刚,同时感觉到自己的心在怦怦乱跳,脸颊也渐渐发热,无须再说什么,答案已经出现在对方的表情中。仅一会儿,韩永刚开口低沉地说道:“金小姐,刚才的电话你也听到了,在这个企业里,有些事情我也不能全权做主,没办法,关系无法得罪。我非常欣赏你的才华,也信任你的工作能力,只是很抱歉,由于某种原因,我无法聘用你做我的助理。”说完,他摊开双手,表示无奈。
金灿抿着嘴,心态由紧张转化为失望,又由失望渐渐变成一种愤懑,联系适才的不快,她又感到非常委屈。本来,她心态淡定,成功与否不会左右她的情绪,但是,耳闻目睹韩永刚的电话,那感觉就像被人光天化日之下扒光衣服,令她羞愧难当。她想争辩,想为自己讨回尊严,但眼前这个高大魁梧的男人在她心目中像是被抽去血肉、灵魂的稻草人,不值得再去理论。尊严不是靠怜悯换来的,在此多停留一秒,羞辱就增加一分。她极力控制住情绪,镇静地拿起包说了声:“打扰了。”起身离去。拉开门,她忽地站住,回过头说道:“韩总,给你个建议,若再面试员工,不要再用这两个问题,尤其最后那个问题,源自三菱重工下属的一个企业,且不说拾人牙慧,也只有变态的日本人才会这么问。另外我还要告诉你,如果天安门真要出售,从比尔·盖茨往下数,最后一个也轮不到你。”说完,嘴角微微一撇,一丝嘲讽的神态迅速闪过,接着,她昂起头,全然不顾背后瞠目结舌的韩永刚,挺胸离开屋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