迎秋来花船,在脂城已有些年头了。渐渐地,没有花船来,脂城人好不习惯,尤其是脂城的男人。没有花船,仿佛菜里少盐,寒冬缺棉,日子难熬。每年迎秋,花船停靠西津渡,赶在入冬河水枯前转往南方,来年秋天再转回来。往年,花船经长江入巢湖再进脂河,一路辗转,到脂城西津渡大都在中秋之后了。不过,来得正是时候。花船的老板晓得,过了中秋,西津渡往来的粮船货船就多起来了,这时候,脂城人最清闲,荷包也最鼓。
西津渡始于宋代或更早时候,最初只是一个南北渡口,明末建成一座集散竹木粮食的小码头。自从大清咸丰年间闹起了太平军,脂河成为通江达海的交通要道,官船私舫,千帆竞渡,舟楫如麻,终日不绝。西津渡因扼入湖达江之门户,因时得势,相继扩建了上码头和下码头。上码头停泊客货官船,下码头作为货场。为方便军粮运输,官府把粮仓搬到西津渡,一座座粮仓大蘑菇似的矗了一大片。由此,一向沉寂的西津渡热闹起来。来凑这份热闹的不仅有草民百姓,还有美国福音堂的大鼻子。那洋人眼光独到,在西津路边上建起西门礼拜堂,三层洋楼四合院落,周周正正,单是房顶上那副十字架,看上去就高人一等。
西津渡的花船分为两个帮,一是芜湖帮,一是扬州帮。与往年相比,今年花船不仅来得早,而且来得多。往年不过四五条,此番却来了十来条,单桅双桅的都有。每条船上的船娘都比往年多,也更妖冶。船娘这称呼,本是花船上的叫法,脂城本地人叫卖唱的。许是觉得卖唱的这称呼叫着不顺口,慢慢地脂城人也跟着叫船娘了。不过,嘴上叫船娘,心里还想着卖唱的。花船带到脂城来的不仅有船娘,还有船歌和船菜。女人、玩乐和吃,这三样都是拿住男人七寸的东西,男人自然乐此不疲,女人却恨。不过,脂城的女人后来发现,恨船娘有道理,对于船歌和船菜却不应该恨,因为无论如何,这两样都是好东西,船歌悦耳,船菜爽口。后来脂城的女人渐渐学会了唱船歌,也学会了烧船菜,只是依然拴不住男人的心,没良心的东西,得闲就往花船上跑,一毫法子都没有。
在脂城这些没有良心的男人中,西门的冯鞠元无疑是个例外。说起来旁人不信,此番竟是冯鞠元第一次踩花船。往年,冯鞠元在西津渡远远地看过花船,高高的楼船,雕梁画栋,船头挑着一排大红石榴灯笼,船尾挂着一排菱角旗子,船娘衣着华丽,浓妆艳抹,倚在船栏上,或抛媚撒娇,或搔首弄姿。花船是男人玩乐的天地,这一点冯鞠元自然晓得。但是,冯鞠元没有踩过花船,不是他不想,是不敢。在他的心里,冥冥之中仿佛总有一双眼在盯着他,那是他爹的眼。从小他爹就教他一心读书为功名,不得贪恋女色。往年,每到迎秋,陈依玄等人都要拉冯鞠元一起踩花船,冯鞠元心里痒得虫爬似的,却总会找个借口推辞。
此时,陈依玄迈着方步,不急不躁。冯鞠元打定主意要破例,跟在他后面,一声不吭,心却抑制不住地狂跳,及至看见花船上明亮的灯火,听到船娘婉转的歌声,那颗心差点就蹦到嗓子眼了。来到脂河边,但闻人声嘈杂,琴声悠扬,十条花船一字摆开,头尾相衔,船与船之间搭上了跳板,任人往来,如履平川。卖瓜果零食的小船穿梭其间,高声叫卖,犹如白天的街市般热闹,浑然不像半夜的河道。
陈依玄率先走上跳板,沿着船街,轻车熟路,来到一条花船前。抬头一看,船桅上的灯笼上赫然三个大字:“芸香舫”。蒋仲之问:“依玄,是老相识吧?”陈依玄笑而不答,低头上了船,正要喊人,便从灯影里窜出一个女子来,高声叫道:“真是说菩萨菩萨到,刚刚话才落音,陈爷就来了!”陈依玄笑了笑,说:“凤仙老板,这两个朋友,好好服侍!”那迎客的女子双目盈笑,顾盼生风,说:“陈爷放心,到了芸香舫,就是到家了!”陈依玄环顾船舱,说:“赶紧备些酒菜,再叫几个唱船歌的来!”凤仙答应着,急忙去张罗了。不多时,凤仙领来两个船娘,年纪都在十七八岁,个个水灵灵的。凤仙一一介绍,一个叫梅兰,一个叫荷香。蒋仲之早就乐不可支,任由梅兰挽着。冯鞠元有些拘束,手脚放不开,瞄了一眼陈依玄,陈依玄摆摆手,意思让他尽可放心。蒋冯二人各自寻了方便,陈依玄问凤仙:“这一趟她没来?”凤仙心眼灵光,晓得他问的是自己的结拜妹妹凤仪,便笑道:“晓得你要来,正在后头梳洗打扮呢!”陈依玄笑了笑,便跟着凤仙朝后头去了。
三年前,陈依玄与凤仪相识,正是在这条花船上。那时候,陈依玄虽与仙芝订婚,却依然不改好玩的闲情,每有花船来,必登船,扔几个钱,听几支曲子。当其时,只一眼,陈依玄便断定凤仪不是一般的风尘女子。凤仪二十出头,姿色并不出众,但娴静素雅,低眉回首,眼波流转间,仿佛有诉不完的愁怨;举手投足讲究分寸,沉静中透着几分聪慧。再细看,身材算得上一流,亭亭玉立,蛮腰修肢,素色长裙之下,有一双没有裹过的大脚,一看便知,小时候多得爹娘娇宠。在花船上漂荡多年,凤仪身上竟没有一丝风尘气,陈依玄在踩过的花船上还没见过,于是越发敬佩了。
来到船尾,见已挑起桅灯,一群大大小小的蛾子,嘤嘤嗡嗡地围着灯光,时不时有几只撞到脸上。不一会,酒菜摆上来,凤仪便款款而至,一番寒暄后,便陪坐下来。这时,冯鞠元由荷香搀着,蒋仲之搂着梅兰,相跟着来了,纷纷落座。蒋仲之发现陈依玄身边的凤仪,忙问:“依玄老弟,这位是……?”陈依玄说:“凤仪姑娘,好嗓子。”蒋仲之伸着颈子凑近凤仪看了看,没有说话,饮下一杯酒才说:“这姑娘不俗!”陈依玄笑而不答,示意安心听曲。
凤仪并不拘谨,怀抱琵琶,指尖轻轻一划,琴声如水一般流淌,一段过门之后,亮晶晶的嗓音便唱起来,先唱的是一曲《鲜花调》。一曲终了,头一个叫好的便是蒋仲之,冯鞠元也跟着叫好,陈依玄却没有,只是静静地看着凤仪。凤仪没有听到陈依玄的叫好,便问:“陈爷,是不是唱得不好,脏了你的耳朵?”陈依玄说:“好倒是好,不是最妙。总觉得这《鲜花调》不是你最适合的。所谓‘我口唱我心’,依你的嗓音和心境,凄婉的曲子怕是更适合些。”凤仪点点头,放下琵琶,换了一把弦子。蒋仲之一拍桌子,对陈依玄说:“这凤仪多才多艺,果然是个好角色!”凤仪试弓几下,之后,弦音突然迸出,接着唱道:
“送情人,直送到花园后。禁不住泪汪汪,滴下眼梢头。长途全靠神灵佑。逢桥须下马,有路莫登舟。夜晚的孤单也,少要饮些酒。”
唱的是《送别》,对陈依玄来说并不新鲜。但只这头几句,凤仪便唱出了妙味,那五声调子,哀怨深情,凤仪也突然变了个人似的,陈依玄不禁提起神来,跟着她的曲调,在腿上打起拍子。
“送情人,直送到城隍庙。叫道人,开庙门就把香烧。深深下拜低低告。情人儿在心上转,签筒儿在手内摇。若得到底的团圆,菩萨,你便把上上的签来缴。”
凤仪悲凉的嗓音,在星月下脂河上空回荡,连同那河中的点点灯光,一起变得陌生起来。陈依玄挪了挪身子,似乎怕错过了每一句唱。灯光之下,凤仪的颈子极美,每当提调时,颈子上的筋脉微微颤动。凤仪穿着荷叶领的裙子,颈窝在衣领里若隐若现,令陈依玄不禁浮想联翩。这一曲唱罢,陈依玄头一个叫好。凤仪似乎也很满意,放下弦子,端起酒来与陈依玄共饮。按花船上的规矩,第一杯花酒,由船娘先喝一半,然后递给客人喝一半。凤仪喝了一口杯中酒,刚要把杯子送到陈依玄的嘴边,只听背后有人叫道:“老远就听到这边好不热闹,原来是你们在这里尽兴!”陈依玄不禁一惊,回头一看,原来是韩尚文,赶忙起来招呼。韩尚文也不客气,就在当中坐了下来。
韩尚文与冯陈二人年纪相仿,又是同科的秀才,家住西门里,生得五大三粗,自幼习武,性子也躁。几杯酒下肚,韩尚文开始大发牢骚,说朝廷废了科举,等于是把我等撂在半路上,不上不下,如何是好?将来如何过日子?本来,若不提这茬,吃喝玩乐,高高兴兴,一提这话,老秀才蒋仲之肚子里的火也撩起来了,跟着抱怨。冯鞠元一肚子不满,自然也要发泄。于是你一句我一句,满座唾沫星子乱飞。陈依玄一直没吭声,等他们说得差不多了,就劝他们牢骚多了易生肝火,肝之木性,恶阻郁结,郁结化火,是会害病的,不如平静下来,好好享受。韩尚文已有酒意,说:“依玄啊,你站着说话腰不疼!你财大气粗,美美地过日子,好好享受,我们不能。”其他人跟着应和,陈依玄没承想,好心换来驴肝肺,自知无趣,便不再多嘴,心头刚刚积攒的乐趣也荡然无存了。
这时候,一旁的凤仪看得清楚,突然说:“各位大爷,能不能容我插嘴说两句?”蒋仲之说:“有话请讲。”凤仪说:“难怪人家都说秀才造反十年不成,光在这发牢骚没有用!依我看,既然都不满,何不合起一条心,去游行请愿,好歹也讨个说法!”韩尚文听罢,率先站起来,一拍桌子,说:“对呀,怎么就没想到这一层上!”蒋仲之捋着山羊胡子说:“前些年,京城里不是还闹过公车上书吗?”冯鞠元说:“好!把全县的秀才串联起来,一起去官府请愿,总比一声不吭要好!”陈依玄本来不想掺和,大伙逼着他拿出看法,便说:“反正没事做,试试瞧吧。”韩尚文是个急脾气,说:“这事说干就干,你们先在这里尽兴,我这就去别的船上找人去!”冯鞠元说:“别的船上还有?”韩尚文说:“读书没用了,在家生急,秀才呀童生呀能来的差不多都来了!”蒋仲之哈哈大笑,说:“好啊,如今这帮读书人都不装斯文了!”
不一会,韩尚文回来了,身后还跟着一群秀才、童生,本来冷清的芸香舫一下子热闹起来。凤仙一见大喜,晓得生意来了,越发地殷勤。陈依玄本想来花船上寻欢,没想到遭遇此事,又不便退缩,便耐着性子陪着。一干人你一言我一语,说到关键处,要推举一个人出来主事,张罗游行请愿,一番交头接耳后,一致推举陈依玄,理由是陈依玄足智多谋,在脂城人缘又好。陈依玄本不情愿,自然再三推托。凤仪对陈依玄说:“陈爷,你若主事,我凤仪也带上姐妹陪你们上街,给你们助威!”冯鞠元接着凤仪的话,说:“依玄,就算是为这帮读书人做点善事吧。晓得你怕麻烦,我来给你打下手,跑前跑后的事,不让你烦神!”陈依玄见实在扛不过去,便勉强答应了。接着,众人一起把联络办法和请愿的日子一一敲定,见时辰不早,便纷纷散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