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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章 1912~1917

普斯科夫针叶林

远处幽暗,林木森森。

前桅下,松树边,我伫立、

迟疑——眼前就是

那被忘却而又亲切的天地。

这份遗产我们能不愧对?

在那里我会无比痛心,

那里,猞猁和熊出没的足迹

引向童话般的小径,

那里,荚蒾闪着殷红的果实,

那里,赤褐色的苔藓覆盖着朽木,

而朵朵青雾似的球果

悬在干枯的桧树枝头。

1912年7月23日

二人语声

“我的儿,夜漆黑,

而路,那么荒僻……”

“我给巫医送去了

三翎雄鸡。”

“林深草密,歹徒出没,

那早已是一条险道……”

“我怀里揣着

磨得锋快的钢刀!”

“河里浪急水冷,

摆渡的船夫已在睡乡……”

“过了河,风去吹干

我这单薄的衣裳!”

“那么,孩子,什么时候

我才能望你回家?”

“还是让我们好好地

告别一番吧,妈妈!”

1912年7月23日

冬天多雾的寒夜……[37]

冬天多雾的寒夜,

高悬寂然如死的冷月。

它从苍白的月晕里

看着我阶前的足迹,

看着我的影子、沉静的房屋

和披着浓霜的灌木。

窗玻璃还闪着微光,

可是遍野大雾茫茫,

北方午夜的点点星光,

在烟雾里恰似在蓬松的巢里闪亮。

灌木间蓝雾似的雪地上面,

坚硬的灰色雪霰洒遍。

神秘的微风习习,

雾在涌动——于是我与雾融为一体。

影子渐淡,月亮动了,

沉没于它那轻烟似的苍白的月色,

于是我似乎马上就能理解

那不可见的东西——它在雾中行来,

来自那无边的土地、永恒的国度,

那里有黑色海洋似的坟墓无数,

那里高踞于繁星之上,大麋星座[38]

升上冰冻的天轴——

于是白茫茫的雪原

把绚烂、闪烁的麋之角映现。

1912年7月25日

夜里的蛇

蛇在黑夜沉寂的密林里

向自己的洞穴缓缓爬去,

眼睛闪烁如两粒火炭。黑暗

笼罩草莽,于是它点亮夜行灯两盏。

蛇只能把它们点燃

九次,而在扎人的针叶下面

它如此悄然地移动长长的蛇身,

以致跟踪飘飞的猫头鹰

只闻苔藓簌簌。而七月之夜那么黑

敌人无处不在——它们令蛇悚然畏惧

在这万籁俱寂的黑夜的密林里:

它燃烧的目光凝聚起

全部狡狯、全部狠毒的力量,

那怨毒使尾随的刺猬也惊慌不已

蛇在半途中微微一呆,

以便绕过面前的障碍,

昂起小小脑袋,吐出芯子

在鲜红、起皱的蛤蟆菌上游移,

瞅着坑洼里凸起的树桩,

给昏昏欲睡的蚁群照亮。

1912年7月28日

夏夜

“把星星给我,”孩子在睡梦中说,

“给我,好妈妈……”她搂着孩子,

坐在阳台的台阶上,台阶通往

花园。而这草原上的花园一片荒凉,

它渐渐幽暗,融入夏夜朦胧的夜色,

沿着斜坡向小山谷延伸。东边的天空

有一颗孤星,闪着红红的光芒。

“给我,好妈妈……”她温柔地微笑,

看着那瘦瘦的小脸:“什么呀,乖孩子?”

“那颗星星嘛……”“做什么?”“玩呀……”

花园里枝叶簌簌。草原上

旱獭的尖啸遥相呼应。孩子

睡在妈妈的膝上。母亲

搂着他,幸福地叹息一声,

抬起大大的忧郁的眼睛,

看着那颗遥远的静谧的星星……

你多么美啊,人的心灵!你

有时就像夜的天空,深邃、宁静,

像繁星的闪烁!

1912年8月1日

白鹿

射手正驰向碧绿的草地,满目葱茏,

就在那片草地上有苔草和水葱,

就在那片草地上遍地鲜花和藜芦,

洼地里春水漫流。

“金角的白鹿啊!

你不要把浸水的草地踩坏。”

鹿儿瞥见射手,向后一闪,

雄壮的骏马微微晃了晃。

射手挥鞭向鹿儿抽去,

坚强的手臂将弩弓挽起,

可手臂却在鬃毛上垂落:

白鹿啊,你这是制住了射手!

“你不要挥鞭,不要放箭,年轻人,

不久你就要戴上婚礼的花冠,

你必定有用到我的时候,

我将从草地来到你欢乐的茅屋:

射猎的消遣就此终止——

年轻人,你会守在家里。

“我,鹿儿,一早就走进农舍,

我的金角会使满室生辉,

我要让送亲人痛饮美酒,

更要让你的新娘一醉方休:

让她不会以泪洗面,

让她不怕戒指和花冠。”

1912年8月1日

阿莉萨菲娅

蔚蓝的大海边,沙滩上

金色的杨柳低垂。

沿着海滩,阿莉萨菲娅

跟在几位哥哥后面紧追。

“你们怎么啦,哥哥?把我撇下。

世上哪有这种事啊?”

“认命吧,妹子,老爹

把你嫁给了蛇身海妖。”

“回来,亲爱的哥哥们!

哪怕再告别一下!”

“别追啦,妹子,我们赶着

去见后娘,这就回去啦。”

金色的杨柳随风

向四面摆荡。

阿莉萨菲娅坐倒在

岸边潮湿的沙地上。

这时太阳就要沉入

海边火红的涟漪,

这时阿莉萨菲娅看见:

叶戈里正跨着白马疾驰。

他快乐地翻身下马,

把缰绳和鞭子递给她:

“让我睡觉吧,阿莉萨菲娅,

在你亲切的庇护下。”

他躺下就睡,而娇柔的

阿莉萨菲娅冷得直打哆嗦。

殷红的落日沉沉,

黄昏时的涟漪成了黑色。

海上泛起泡沫,

喧闹起来,波浪翻滚。

“起来,醒醒,亲爱的叶戈里!

大海闹腾得更凶了。”

波浪竟向岸上扑来,

涌着海妖的眼睛疾驰。

“——哎呀,醒醒吧,亲爱的,

一分钟也不能再延迟!”

他没有听见,睡着,安安静静。

阿莉萨菲娅掩面

大哭——于是沉痛的

眼泪滚下她的面庞。

于是她铅一般沉重地扑倒

在叶戈里的身上、面部。

于是叶戈里一跃而起,

砍下了海妖的头颅。

金色的杨柳缀着星星

沉沉地向地面低垂,

阿莉萨菲娅和新郎

正准备走进神圣的教堂内。

1912年8月

骆驼低声叫着不肯站起……[39]

骆驼低声叫着不肯站起,

牲口的两肋间发出咕咕的声响,

“踢它一脚。宣礼员们[40]

已在鲜红的朝霞里吟唱。”

远方伊斯坦布尔,一抹珍珠似的灰色,

博斯普鲁斯海峡瓦蓝的轻雾弥漫,

船舶正在烟雾中出航,

驶入白茫茫的马尔马拉海面。

烟雾浸透了海水的寒气,

散发着蜂蜜的香子兰的清香,

还有干粪和带露尘埃的气息,

还有一座座整洁的花园的芬芳。

一个希腊人提着红色自炊壶,

从栗树旁的咖啡馆里出来,

人们赶着羊群上市场,

穷汉们在可汗之后醒了过来:

是时候了,上路吧,整天冒着酷热

和炫目的光芒,一直朝东方走,

那里只有飞鸟斜斜的影子

掠过烈日下枯槁的染料木。

1912年8月

律动

在隔壁昏暗的、空空的大厅,

时钟咝咝地敲响十二记,

一个个瞬间相继流逝,

流向未知,流向忘却,流向坟茔。

它们暂停自己的奔流,

重又敲凿起自己的花纹:

我耽于节奏的梦幻,

重又顺从那催我奋进的伟力。

我睁大眼睛,望着耀眼的光辉,

我听见了心脏均匀的搏动,

笔下诗行的有节奏的吟诵

以及想象中行星的悦耳音律。

只有节奏的奔流。无目的的奋进!

然而没有奋进的刹那,令人不寒而栗。

1912年8月9日

乌云浮动,仿佛大火的浓烟……[41]

乌云浮动,仿佛大火的浓烟。

一条古道默默无言。

四野如此寂静,

以致在这寂静中听得见上帝的声音,

这伟大的声音,令大地生畏的声音,

芸芸众生充耳不闻,

能领会的只有聆听的精神。

骄阳如火。衰草蒙尘,

一片灰色。原野里

无声地撒落籽粒——

黑麦仿佛玻璃粒儿

流进热土,白嘴鸦的幼雏

伸着灰白的双翅,

在麦地里叫着,尖细、萎靡。

可是在沙土的庄稼地里,

叫声逐渐微弱。南方天际

乌云不断涌起。一棵白柳

俯首于乌云脚下,枝叶婆娑,

只见一片银色的哆嗦——

敬畏那迫近的上帝的震怒。

1912年8月10日

皇陵

幽深的斑岩陵墓,

锦缎的碎片和凸起的两根肋骨。

手的白骨里是一柄铁的战斧,

皇冠覆盖着颅骨。

皇冠遮着黑洞洞的眼眶,

它在闪亮的空额骨上露着窟窿。

腐朽的柏木十字架从陵墓中

隐隐透出甜甜的幽香。

1912年8月10日

旷野

乌鸦从尸体上

抬起血红的嘴张望。

别的乌鸦睨视着,跳着闪避,

而灌木丛在喧哗,在簌簌作响。

乌鸦在小小的洞孔中痛饮,

啄着、归拢着细碎的骨头。

这是我的家乡吗?家乡啊,

我的永远荒凉的乡土!

1912年9月21日

寒冷的春天

歪斜的树干,弯曲的枝条,乳白的烟

缭绕其间:人们在用烟熏着花园。

苹果树繁花满枝,瞧,绿草如茵,

篝火处处,红红的火舌摇曳震颤。

西方万里无云——夜里会有严寒,

夜莺在温暖的巢里通宵歌唱,

在干粪那醉人的袅袅蓝烟里,

在朦胧、璀璨的繁星那银色的光辉里。

1913年3月2日

水手

夜里在海上真想沉沉睡去,

我们的木驳船在波涛中受尽颠簸,

船头上是虔诚的尼古拉,

船尾上一盏深红的小灯。

船到帕特拉斯天已黎明,

海上平静了,绿意盎然,

在明朗的橘红色的东方,

耸立着粉红的雪峰。

谁有钱就去了咖啡馆,

喝着乳香茶或柠檬茶——

嗨,我有时间睡个够!

快给我干酪和烈酒!

软绵绵地眉飞色舞,饱了,醉了,

我会呼噜噜地抽起水烟袋,老板

就会发笑,一笑起来,

他那短鼻子就成了鸟喙。

1913年3月8日

后母

我是孤儿,有个凶恶的后母。

夜里我来到空空的茅屋:

妈妈把我赶进昏暗的树林,

去磨发潮的麦子,筛面粉。

我磨了可多啦——鸡还未啼,

只听门钩儿吱吱响起,

一看,只见一对铁犄角、

不怀好意的后母和毛茸茸的脚。

后母拉起我的右手,

送我去嫁人,去受尽痛苦。

走过昏暗的阔叶林、青苍的松树林,

渡过湍急的河流,越过荒凉的山岭。

哎呀,我擎着蜡烛穿过丛林,

我含悲泅过江河,泪水淋淋。

我在荒凉的高山上呼喊:喂,

大家听我说,我爱的是什么人!

1913年8月20日

毒酒

婆母大人在府第中直睡至中午:

睡吧,亲爱的,睡吧,年轻的我独自溜走!

松林里我把耳环、戒指交给巫师,

把蜂蜜和菊牛蒡调进药酒。

府第后幽暗的青松林树脂飘香。

你的乖儿子就要回家,长凳下能找到板斧:

“我的儿,别惊醒我,我正要进入睡乡。

砍两棵树吧,一棵云杉,一棵松树。”

“好吧,云杉做铺,松树呢?”“做床:

在金色的棺材里把油亮的天鹅绒铺上,

你们要把公爵夫人放在柔柔的针叶树枝上安眠,

用沼泽地的薄荷围着蜡黄的脸庞……”

啊,我要在教堂后面哭诉、哀号!

啊,清晨我要去收割茂盛的青草!

在发辫上缀满珊瑚和珍珠,

放任而癫狂,我将在松林里回旋而狂舞!

1913年8月20日

穆施凯特

穆施凯特做梦,

梦见亚速平原,

血染大蓟、荒草,

荒草中散落着生锈的枪矛。

魔鬼把哥萨克的发绺结成发辫,

淋漓的鲜血已经凝结。

哎,穆施凯特,你怎么办?

可看见那龇着的牙齿?

你的结义弟兄

在皇城被插在木橛上。

他召唤你速去皇城——

穆施凯特醒了,痛哭失声。

他起身杀了妻子,

砍死了睡梦中的儿女,

于是奔向异教徒的土地,

来到皇城,直走了四十个昼夜。

土耳其汗

砍下他白发的脑袋,

把头颅抛进河口湾,

于是它飘飘荡荡,飘向遥远的大海。

它面朝上苍——

双眼仰望上帝。

上帝答道:“不要难过,不要悲伤,

穆施凯特,牧师已为你做了安魂祭。”

1913年8月

威尼斯

八年未到威尼斯……

每当绕过客运站,

走上码头,你就会惊讶于

威尼斯的宁静,陶醉于

水道的大海气息。

那舢板、驳船,灯光辉映下

水面泛起的油光,

以及水边仿佛灰暗的

象牙砌就的一排矮矮的房屋,

笼罩房屋上空的南方蓝莹莹的暮色,

潮湿、阴暗,却处处闪着

柔和的碧蓝淡紫——

一切都那么赏心悦目!

八年……我睡在早已熟悉的

低矮的老房间,

洁白的天花板绘有花卉。

早晨我听见钟声,又清脆

又悦耳,不过它不是对我们的召唤,

这清朗、孤单的声音

是往日生活的余响,逝者逝矣,

只有美依然留了下来!

早晨,粉红的太阳

斜斜地窥视小巷,

闪着房屋和对面

墙壁的反光——于是我又

欢乐地感到大海和自由

的临近,看见了屋顶上,

在随风飘动的衣裳上空,

暗淡、温润的蓝天

浮着淡紫的缕缕轻云。

后来一位姑娘跑上屋顶,

低唱着歌曲收下衣裳,

她歪着头,

苗条、清秀……我回忆起

卡普里、格拉齐埃拉·拉马京……

八年前我更年轻,

但不是心更年轻,不,不是啊!

中午,

太阳在亮闪闪的轻雾中微笑,

恰似粉红的珍珠贝光芒耀眼。

阳光温暖着督治[42]的院墙、

广场和乱纷纷的

灰蓝的鸽子,它们

围在慷慨的外国旅游者脚下争啄谷粒。

礼帽、鞋子、手杖,一切都光彩熠熠,

眼睛眯着,牙齿在闪光,

服饰美丽的妇女仿佛繁花似锦的

春天,她们撑着

绸面小伞,让丝绸

和脸蛋儿相映生辉……我坐在

游廊中要一份报纸、一杯咖啡,

默默沉思……年轻人

知道他爱什么。我们不知道——

我们爱全世界……圆柱上

有翼的雄狮,目光越过

水道,越过匍匐着的

闪着淡淡光辉的城市,

越过碧绿的亚得里亚海的潟湖。

遥望蔚蓝的辽阔空间。天色晴朗时,

在南方,它看得见亚平宁山脉,

而在灰蒙蒙的北方,看得见

如三叠巨浪的阿尔卑斯山,它仿佛冰墓

高踞于一片碧蓝之上,闪烁如白金……

傍晚,乳灰色的浓雾

朦朦胧胧,茫茫一片。雾里

点点灯火闪着毛茸茸的绿色。路灯

投下长长的影子。

忧郁、幽暗的大运河

逶迤在稀落、朦胧的红色灯火之中。

昏黑的夜色阴沉而古老。小巷里

处处泥泞。人们在巷道中间行走,

宛如歌剧中的步态。烈性香烟

散发着甜味。明亮的

游廊里,咖啡厅、橱窗

光彩夺目。英国人

购买花边和书籍——

厚厚的毛糙的书页、

烫金花体字的封面、

古拙的金属锁扣……一个小女孩

跟上了我,不断用小手碰碰

我的肩膀,微笑着,

怯生生地哀求:“mi d'un soldo!”[43]

后来我坐在小酒馆里,

久久地回想她那美妙、

热切的目光,闪动的睫毛

和褴褛的衣衫……也许是阿拉伯女孩?

深夜一时,我走了出来。天气潮湿,

却温暖宜人。台阶上

石头湿淋淋的。空气中散发大海的气息,

还有昏暗、泥泞的小巷里

那股阴冷潮湿的臭气,从运河边

飘来西瓜的清香。在台阶的

明朗的上空,在教堂正面的教皇雕像

上方,悬着苍白的月亮,

时而照耀,时而隐没于烟霭,

隐没于来自海上的秋雾。

“没有睡吧,恩里柯?”他把

长长的黑色灵柩似的游船

无声地、缓缓地驶进月光,

微弯着身躯,又直起身来,

站在船尾……我们久久航行在

两面临街的狭长的走廊中,

厚重的高墙之间……

在那些走廊里,装木材和装盐的

大小驳船停泊过夜。

高墙下,木桩和石级

蒙着霉斑和黏涎。天空

狭长如带,繁星点点,苍白而小……

午夜威尼斯入睡了——也许

只有客运站后面偷儿和醉鬼

出没的渊薮,才在百叶窗缝中漏出灯光,

听得见窗后低沉的叫嚷、

豪放的狂笑、争闹和碰撞

桌子的声音,马尔萨拉葡萄酒和苦艾酒

在桌上漫流……醉汉、妓女、水手的

这种乌烟瘴气的夜生活,

也有一种美啊!

“Ho amato,amo,Desdemona.”[44]

恩里柯歌唱般地低声说道,

也许,就在这昏暗的屋子里,

有人听见了这歌声——

一颗钟情的心……在栅栏后

我看见一个小花园,明净的天幕上

映着光秃秃的透明的树木,

它们闪着玻璃似的微光,而小花园

散发着酒和蜜的气味……树叶的

酒香比春的气息更幽雅!

年轻人鲁莽、贪婪、善妒,

年轻人可不懂这样的幸福:看着

钟情于别人的苔斯特蒙娜

眼睫上的泪水……

瞧,终于快乐地看见了

天空、月光和浩瀚的水域!

你好啊,天空。你好啊,明月,

波平如镜的色彩变幻和蓝蓝的

薄雾,远处的房屋和教堂

在蓝雾中宛如童话世界!

你好啊,深夜这空阔无际的

慵懒的金色海滨,

隐约可见的列车

那宛如金色链条、

沿着潟湖向南闪闪而去的灯光!

1913年8月30日

镶嵌宝石的戒指

晦暗的红宝石面现星彩,色泽发乌,

里面是血红的颜色,

金刚钻闪烁着粉红的光焰,

好像冰泪星星点点。

我珍藏的这枚戒指闪着可爱

然而内蕴的光芒:

皇室教堂里隐在昏暗中的古老圣像

就是这样闪光。

我久久凝视上帝的这一恩赐,

怀着淡淡的忧愁和不安,

我垂下眼睛穿过闹市,

蹀躞于喧哗的渺小的人寰。

1915年1月7日 莫斯科

致诗人

深井里的水很冷,

水越冷就越清。

懒散的牧羊人在水洼里饮水,

又在水洼里饮着羊群,

可这好心人却把吊桶放进井里,

再把几股绳索绞紧。

价值连城的钻石在夜里遗失,

仆人拿着廉价的蜡烛寻觅,

他在满是尘土的道路上留神搜寻,

把枯瘦的手掌弯成勺状,

遮着烛光,挡着风和黑影……

放心吧,他将拿着钻石回到厅堂。

1913年8月30日 瓦西里耶夫斯科耶

夜啊,请登上你高高在上的王座……[45]

夜啊,请登上你高高在上的王座,

在那星光朦胧、深不可测的天宇,

请让世界沉浸于亘古的静谧,

请遏止睡梦中浩瀚水域的无声的诉说。

我将怀着祈祷和忧伤重来拜谒

大地、天空、海洋的敞开的教堂:

夜啊,请用你的回春之手触摸

我的前额,像东正教的神父那样。

命运给了我太慷慨的恩赐,

白日的幻景无限辉煌:

你的圣衣的清露似的寒意,

但愿能熄灭我内心骚动的激情。

1915年8月31日

瓦西里耶夫斯科耶

远远的东方苍白透着粉红……[46]

远远的东方苍白透着粉红,

露珠在朝霞里闪着金色的光晕。

草原上一只小鸮栖于草垛。

草原上已是拂晓,露水上飘着轻雾。

前面是白天,多么欢乐的白天,

黑夜,乌云似的黑夜,已留在后面。

牧人熟睡。羊群挤成一堆,

闪着琥珀似的睡眼。

1915年9月2日

锡兰(阿拉加拉山)

丛林里孔雀鸣叫,大雨呼啸喧哗,

沼泽地与河谷——洪水滔滔,一片汪洋。

大象爬进泥淖,站立着,翘起长牙,

把湿淋淋的鼻子甩在额上。

乌云上是棕榈的一片寂然的铁青,

赤裸的阿拉加拉山沉沉压在石墨似的地平线上,

在丛林后面露出身影,

宛如灰蓝的剑齿象。

1915年9月10日

白色

一个苦行修士对我们说道:“感谢上帝!

当我使激情澎湃的肉体力竭精疲,

当我生活在小塔纳伊斯河边的松林中,

我有时那么悲哀,竟向大老鼠诉说隐衷,

它们溜出洞穴分享我粗劣的剩饭残羹,

是上帝拯救了我,没有让敌人得逞。

你们知道吗,是怎样的拯救,怎样甜蜜的慰藉?

我靠自己孤寂的小屋寻找乐趣,

我在山上找到白石灰,于是每年

有两三次,朋友们,把小屋里外粉刷一遍。

啊,黑暗,黑暗的世界,孩子们才觉得

白色是多么宁静而快乐的颜色!”

1915年9月10日

孤独

瘦瘦的雇佣女伴——一名外国女人,

寒冷的夜晚在大海里游泳,

一直期待着,有人会看见她

半裸着冲出拍岸的浪花,

针织内衣紧贴着腰身。

后来,披上宽大的外衣,

她坐在沙滩上吃着李子,

一只肥壮的大狗猛吠着跳进

海岸边雪青的飞沫,

张开贪婪的大口欢快地扑向

黑色的球,那只球被他嗬的一声

掷进了水里……远处

灯塔亮了,宛如光芒四射的星星……

潮湿的沙滩,月亮升上了海面,

岸边随着波浪起伏闪烁着

曲曲折折的绿色的光泽……背后,

在高耸的悬崖上,在明亮的天空下,

一条孤零零的长椅影影绰绰……

有一位作家,在做客饮宴之后

歪着头站在那儿

他吸一口雪茄,哑然失笑,

在想:“条纹内衣

使她挺像一匹斑马。”

1915年9月10日

天堂旱灾

枯萎的棕榈,淡淡的树影。

觅水的时候,

声若银铃的鹿群在哀鸣,

吞食着沙地的蛇。

干燥的蓝雾中

一圈赤红的日晕,

上帝自己在搓着双手,

暗暗心惊。

1915年9月12日

在努比亚人的黑色茅舍旁……[47]

在努比亚人的黑色茅舍旁,

我们曾中途饮马。

温暖、宁静、幽暗的黄昏

在尼罗河中化作隐约的番红花。

在努比亚人的黑色茅舍旁,

有人在歌唱,轻愁满怀:

“我忧郁,我悲伤,

因为我太美……”

小老鼠哆嗦着溜来溜去,

一头水牛躺在岸边的淤泥里,

茅舍飘出呛人的炊烟,

尼罗河里星光点点。

1915年9月12日

死刑

美丽的早晨朦朦胧胧,

东方渐渐地更白、更亮,

在郁郁苍苍的森林那边,

在烟雾弥漫的沼泽、草地那边……

起来吧,起床,普斯科夫人!

露水像细雨洒落尘埃,

洒落屋顶和空空的集市,

洒落教堂的金顶,

洒落广场中央我的断头台……

磨刀吧,把皮鞭蘸上盐水!

红太阳朦朦胧胧,

猩红如血,无光无热,

在雾漫漫、白茫茫的树林上空,

在洒满露水的沼泽、草地上空……

嚷得更响亮些吧,宣诏官!

“喂,汉子,让我洗洗脸,

套上靴子,穿上长衣,

把我带走,一下子

推倒在屠刀下,要不你可得当心:

我要咬死所有的家伙,谁也挡不住!”

1915年9月13日

我的帆绣着星星,

我的高高的、鼓鼓的白帆,

圣母的容颜在群星间

闪着光辉,亲切、庄严。

我何必在意陆地

离我而去!

心灵充实而崇高——

晚空一弯新月

正淡淡地闪耀。

1915年9月14日

山羊的童话

那是狼眼还是星星,在林边的树干之间?

午夜,深秋,严寒。

头顶上光秃的橡树在星光下全身打战。

银色的干雪在我脚下窸窸窣窣作响。

夏天踩实了的小径像石头一样坚硬。

孤零零的你呀,秋天可怕的童话中的山羊!

在无情的酷寒中闪烁着、燃烧着贪婪的

狼的、上帝的眼睛。

1915年10月29日 瓦西里耶夫斯科耶

初雪

北风凛冽,

烧灼着树叶、

橡实和树皮。

褐色的小树林

扭曲而坚硬,

呼啸在空旷的高地。

沉沉的乌云掩月,

更常见寒冷的新雪

随风飘舞。

秋播地一片银白——

不久道路就会

在雪橇下腾起烟雾,

暴风雪就会肆虐,

于是褐色的树叶

将在呻吟的田野

那无垠的空间,

随着嗡嗡的钟鸣

更放肆地随风飞旋。

1915年10月29日

阿辽奴什卡

阿辽奴什卡住在树林中,

阿辽奴什卡黝黑的面孔,

她的眼睛是热烈的、

亮亮的、定定的,

小小的阿辽奴什卡,

和爸爸唱起歌来,一字不差。

她到树林里去漫游,

寻找小伙伴,在灌木丛里转悠,

可是树林里能见着谁来?

只有松树摇摇摆摆!

阿辽奴什卡闷得慌,

无所事事,心情沮丧,

她燃起大大的一堆篝火,

天气干燥,火势可真旺!

阿辽奴什卡烧毁了一片树林,

方圆千里只剩树桩。

她自己在哪里玩——

至今还音信杳然!

1915年10月30日

马来人之歌

L'èclair vibre sa flèche……

L.de Lisle[48]起伏的地平线黑乎乎,

浪尖的白光上空

闪电蜿蜒飞动,

波浪拍击着我狭窄的小舟。

潮湿、温暖的飓风

在潮湿的树林中猛烈刮过,

苍翠的树林

将它晶莹的美丽撒落。

我站在你的小屋旁:

你在浅绿的席子上,

在光滑的树皮上酣睡,

微风轻轻拂过你的身上。

你在梦中微笑,我的花朵,

你的空空的茅舍

在阴雨黄昏,在风里

由于你而芳香四溢。

乌黑的睫毛合上了,

遮掩了长长的双眼,

柔腰裹着薄纱,

你躺着如柳枝弯弯。

你小小的乳房隆起,

肌肤黝黑细腻,

湿润的手掌多么娇嫩,

结实的手儿那样圆润。

你的脚踝上

挂着金色的小铃,

赤褐色的坚实的脚踝宛如椰子,

你的睡梦静谧而安宁。

可是地平线多么黑,多么黑!

不祥的惊雷滚滚震荡,

树林暗了,海洋

闪耀着尖利的银光。

你的唇甜似蜜,

你快乐的笑声是鸟儿啼啭,

可是,女人,你只能爱一次,

不要到处眉目传情!

你跑得比鹿儿更轻捷,

可是,一双黄色的眯细的眼珠

正从芦苇丛中

向鹿儿喷出淡红的怒火;

哦,女人!你只能爱一次!

你的笑狡诈,你的嘴说谎……

我的铜剑握得炽热,

而且一发必中!

瞧你这双陶醉的眼,

瞧你这发白的双唇。

暴风雨正鼓满我的风帆,

粗麻布的光芒在夜色里蜿蜒。

我举剑一挥,

砍下了颈上的人头,

把辫子系在桅杆上——

于是重新上路,驶入黑暗和夜幕。

雷电劈开天空,

照亮我头顶上

顺着桅杆流淌的血

和波浪摇荡着的面庞。

1916年1月23日

斯维亚托格尔和伊里亚[49]

跨着鬣毛飘飘的骏马,

耀眼的金镫轻踏,

兄弟俩并辔驰骋,

过去了一个、两个、三个昼夜,

看见有一个普通木柜在那旷野,

跃马一看,原来是一具好大的木棺:

橡树凿成的深深的棺材,

黑沉沉的棺盖,

斯维亚托格尔把棺盖掀起,

躺下,盖好,逗趣道:“正好!

帮帮我吧,伊里亚,

让斯维亚托格尔重见天日!”

伊里亚搂着棺盖,咧嘴笑了,

把全身的劲儿鼓足了,

掀起来啦……啊,不,掀不起来!

“你用剑砍!”棺材里传出话声。

他握起剑——好生恼怒,

烈火在胸腔升起——

可是挥剑也白费:虽说在砍,

却于事无补,剑在坑人:

一砍一个铁箍,

铁钳越来越紧:

斯维亚托格尔再也不能

走出棺材的禁锢!

伊里亚住手了——让他听天由命。

他放马向辽阔的旷野驰骋,

抹去一滴泪水……大地

把俄国佬的力气耗去了一半:

你去吧,踏上新的旅程,

干一番别的业绩!

1916年1月23日

你呀,明媚的夜,一轮明月的天……[50]

你呀,明媚的夜,一轮明月的天!

移开吧,门闩,敞开吧,

沉重的门,向着严寒的旷野,

向着清辉泻地的庭院!

你呀,音响清越的夜,月色溶溶的远方!

唉,多么美呀,要不是一片烧焦的草原,

要不是生锈的铁锁,凶悍的狼犬,

要不是老爷那温柔的脾性!

1916年1月24日

被上帝隔离的人们

给她穿上黑色的法衣——

按时为她举行了宗教仪式,

一位年少的公主。

天使为她关闭了修道室,

年迈的苦行修士赠以

白色殓衣和裹尸布。

光阴流逝。公主远离尘寰,

完成了哀伤的誓愿,

功德圆满。

这不,她在修道院中,在圣尸匣里,

在长明灯旁,在昏暗的灯影里,

在这寂寥的夜晚。

金色的拱顶暗淡,

墙上的圣徒大军

闪着神秘的光。

而在美妙的柏木圣诗匣边,

捧着手抄《圣经》,

站着一位僧人。

青色天鹅绒阴森地绣着

银色花纹……她停止了呼吸,

她的容颜被遮掩……

但他诵经时面色惨淡,

一滴泪水闪着泪光,

滑下枯槁的腮边。

1916年1月25日

香炉

在西西里的群山中,在荒凉的修道院,

穿过幽暗的神殿,踏过残破的石板,

牧羊人把我领进已成废墟的圣堂,

我看见那里的一张供桌空荡荡,

桌前,一只阴森的金色香炉,

久已熄了烟火,久已空无所有,

翻倒在尘埃里,当年

曾香火鼎盛,把一片乌黑留在里面……

你呀,满是烈火和芳香的心啊,

不要把香炉忘记。燃尽你自己吧,直至乌黑一片。

1916年1月25日

曼陀罗

小女孩吃了许多曼陀罗,

小脑袋剧痛,作呕,

脸蛋儿潮红,只想睡觉,

心里却甜甜的、甜甜的:

一切都那么奇妙、那么怪怪的,

仿佛四面八方都有乐音缭绕:

不看,眼前却异象纷呈,

赏心悦目,宛如仙境,

不听,却有音乐回荡,

和谐悦耳,令人着迷——

牧羊人把她领回家里,

轻飘飘的,她仿佛凌空飘荡。

翌晨,小小的棺材钉上。

唱了挽歌,香炉飘香,

妈妈痛哭一场……爸爸吗,

给棺材盖上薄板盖子,

夹在腋下送往乡村墓地……

这个小故事难道就算完了?

1916年1月30日

茫茫雪地,

飘然疾行的朦胧的月亮,

在这杳无人烟的寂静的地方,

雪橇载我飞驰。

我躺着像一个死人,

我的驭手在驱赶,呼喝,

而天上的逃亡者,

它的面容时现时隐。

鹿儿们在奔驰,

深深地、急促地喘息,

向遥远的冻土带匆匆而去,

它们的影子也在疾驰。

走吧,冲向

这贫瘠而严酷的国家的终点,

那里,北极的冠冕

那钻石般的底座闪着光芒——

果然,坎坷不平的冰冻的土地,

在我身下嘶叫、碰撞,

上帝把月光洒遍

灌木丛和辽阔的雪地。

1916年1月30日

齐尔采娅[51]

女神在三脚凳上坐下:

略带淡棕色的发辫,

一双碧眼和雅典式的鼻子,

在铜镜里映现。

粉红的娇嫩面庞,

薄薄地覆着一层乳白色的绒毛,

耳环闪着亮儿在腮边轻摇,

宛如一滴玉液琼浆。

乌利斯说:“齐尔采娅!

你一切都美:那轻抚

秀发的纤纤玉手,

那光洁的颈项和臂肘!”

女神微笑道:“乌利斯呀!

我自豪的只有双肩,

橙色的茸茸细毛覆于其间,

顺着脊背绵延而下!”

1916年1月31日

傍晚,低低的云在阿尔卑斯山下飘移……[52]

傍晚,低低的云在阿尔卑斯山下飘移。

天气潮湿、寒冷。碧绿的山溪

在幽暗的峡谷里潺潺地奔流而下,

冲进在沙滩上喧嚣的高高的海浪,

而远处警觉的点点灯火闪着红光,

在阿尔卑斯山和乌云的阴影里,山中城堡的

脚下。

1916年1月31日

维吉尔墓前[53]

野月桂、常春藤、玫瑰,

庭院里的孩子、女人

和山冈杂草中

褐色的羊群,

自由的大海

浩瀚无垠……

我相信你临终时深知,

我的灵魂就是你的灵魂。

诗人知道,春天

又会让人们

享有尘世的欢乐,

至于是谁,并不要紧!

月桂的芬芳、泥土的气息、

温暖的风……我多么快乐,

因为我的灵魂,维吉尔,

不是我的,也不是你的。

1916年1月31日

蓝色的墙纸褪色了……[54]

蓝色的墙纸褪色了,

圣像和照片已经取下,

只有它们悬挂多年的地方

才有蓝蓝的颜色留下。

心儿遗忘了,遗忘了

当初喜爱过的很多东西!

只有已经不在的人们

才留下不能忘怀的痕迹。

1916年1月31日

沙滩把利曼山和大海相隔……[55]

沙滩把利曼山和大海相隔。

太阳在利曼山后落下的时候,

沙滩镀上一层耀眼的金色。

沙滩上遍地鸥鸟。它们的白色队伍

站在海水的边上,从那里

散发着海的气息,微风吹拂。

万里无云,一片晴朗的蓝天,

海边在金色的狭长沙滩之后

形成蓝晶晶的一线。

我听到远处涛声隆隆。

我迎着凉意袭人的一片汪洋,

吸着那自由的略带咸味的风,

白色的队伍忽然起了一阵喧哗,

站着挥动长长的翅膀……

大地,大地啊!我在你的怀抱留下

无数足迹。多少年哪,

我浪迹于你的荒漠和海洋。

我迈着不倦的步伐,

踏过你那处处亲切的尘土:

可是不,我永远不能消释

深深爱你的心痛!好像沙滩上的白鸥,

我又向前张开我的双臂。

1916年2月6日

镜子

冬日,暮色渐浓,宁静和黑暗

袭上心头——而镜子里曾经映现、

曾经有过的一切都暗淡以至消隐……

死亡也是这般,是的,也许就是这般。

在坟墓般的黑暗里只有我的香烟

闪着红色光点,恰似神奇的宝石:

它也会熄灭,就是那一丝

淡淡的芬芳的焦味也会随风飘散……

谁在弹琴?谁的可爱的指尖,

谁的亮晶晶的指环在琴键上跳荡?

我的心充满狂喜和悲怆——

我不怕坟墓般的黑暗。

1916年2月10日

骡子

阴沉的乌云静静地笼罩——

阴雨中天色昏暗,夜已临近。

暗淡的远方水天一线,托着朵朵云彩,

仿佛山峦起伏,一抹乳白、淡青。

我从岛上看着大海和乌云,

伫立道上,——一条白色山道

在灰色峭壁上沿着荒凉的陡坡蜿蜒,

在那里,它们走啊走,在重载下挣扎。

它们那节奏均匀的悲凉的铃铛声

提醒我,我是身在异国,

这陌生的萧索而守旧的国度啊,

我以我的心把它的心领悟。

在历代该撒[56],在罗慕路[57]的时代,它们

也这样走,

也是这样天色昏暗,一座被世人遗忘、

阴雨绵绵的小城紧依着峭壁巉岩,

有个人在阴沉的乌云笼罩下黯然神伤。

1916年2月10日

密侬娜[58]

傍晚白雪皑皑的群山

泛起一片朦胧的晶蓝,

驮着一捆黑乎乎的枯枝,毛驴

慢悠悠地前行,

我跟着它走,衣衫褴褛。

身后一声吆喝,只见

一辆轿式马车,车辕上吊着风灯,

从后面飞驰而来,满载着行李:

我刚跳到篱笆墙边,

它已一闪而逝。

那位旅行者身穿灰色皮衣,

修长挺拔,仪容俊美,

神态高贵、安详……

而我,一个赤足的贫穷女孩,

怎么相配,怎不惹他可怜!

瞧,我睡在被烟熏黑的简陋的小家,

可他会把我比作圣母玛利亚,

比作璀璨的星光,

他会叫我密侬娜,

让我享有举世爱戴的荣宠。

1916年2月12日

山中

诗意微妙而不可言传:

瞧,这荒凉的山坡,遍地石头的空谷,

关着羊群的羊栏、牧人的篝火

和刺鼻的烟曾使我多么激动!

我的心洋溢着异样的惊愕和欢乐,

心在说:“回去吧,往回走!”

烟飘了过来,仿佛一阵香雾,

可我怀着妒意,怀着愁绪走了。

诗意不在于,绝不在于世人

所谓的诗歌。诗意在于我的继承,

继承愈丰,我便愈是一位诗人。

我的远祖在他那遥远的童年有过的观感

留下模糊的痕迹,我触摸到了,于是对自己说:

“世界上没有不同的心灵,也没有时间!”

1916年2月12日

柳德米拉

春天傍晚,西边彤云密布,

潮湿的泥土和白杨香脂的气息弥漫。

我撇下钢琴,去山谷散步,

周围是我的宁静的村落和田园。

河对岸的斜坡上邻家的花园在望,

这依然空旷的春天的花园,依旧凄凉。

那里一条旧长椅在光秃的小径旁,

路边是耷拉着的白杨两行。

我见你静静地在花园漫步,

一身单薄的春装……你会感冒的,朋友!

花园因乌云而忧伤,那么你呢,我的柳德米拉?

由于对幸福的温馨梦想?由于谁信中的知心话?

春夜的暴雨,那么轰响着倾泻!

大地在浓浓的夜色里那么酣畅地饮着雨水!

有人为我点燃了八支蜡烛,我摊开纸牌算卦,

烛光闪烁,光洁照人的桌面映着长长的蜡烛。

1916年2月13日

印度洋

你的黑沉沉的深渊上空

照耀着美丽的星光,

你的波涛沉甸甸地涌动,

闪着无声惊雷似的光芒。

波涛使我们目眩,

在迅疾的闪光中我们显得苍白,

蓝色的火网

在缓缓起伏的波浪上摇摆。

你轰轰隆隆,深不可测,

又涌起巨浪,闪着波光,

摇晃的前帆的长杆

在星星间摇荡。

巨浪滚滚而来,

带着季风的灼热呼吸,

天蝎座钻石般的尾巴

在你的一片黑色上空战栗。

1916年2月13日

古罗马的科洛西姆斗兽场

暖风吹拂。金龟子嗡嗡嘤嘤,

仿佛在把暮色播撒。

斗兽场残破的骨架,

像一只酒樽放在我的脚下。

四周发黑的墙壁

露着窟窿。墙洞里

露着蓝夜。原是演技场的空地

长着一片干枯、僵直的荒草……

亘古不变的月光,

泻在荒草上,仿佛轻烟缥缈。

1916年2月13日

青春

干燥的树林里长鞭脆响,

灌木丛中哞哞牛鸣,

蓝色雪莲的花儿绽放,

橡树叶儿在脚下发出簌簌的声音。

雨云飘飘,

灰色的田野清风飒飒。

洋溢着隐秘欢乐的心,郁郁沉思:

生活就像草原,空旷、伟大。

1916年4月7日

游牧部落

草原那边,伏尔加河边的沙滩上,

宽宽的红日正在沉没。

婴儿睡在你的怀里,

你走出闷人的篷车,望一望

那正流进盐碱地的血,

那仿佛放在碟子上的太阳,

而草原上干燥、欢快的热风

吹拂着你的脸,你的汗湿的黝黑的胸膛。

你的身后是伟大的营垒:

车轮轧轧,骆驼嘶鸣,

篝火熊熊,浓烟中火花飞溅,

尘土飞扬,遮天蔽日,一片暗红。

你,温和、安静的女郎,

那晚在沙地上坐下的时候,你是否知道,

抓住你褐色乳头的昏昏欲睡的婴儿,

就是莫卧儿[59],大地永远

不会忘却的莫卧儿!

你是否知道,伟大的母亲,我也

颂扬他——我不要天堂、

耶稣、加利利[60]和她的野百合;

比起阿提拉[61]、帖木儿[62]、马迈[63],

我并不较为温和,

我无逊于他们,只要有一天

倦于用谎言粉饰,

我就撕毁古代的神圣经文,

去强奸、杀人、抢劫、焚毁城镇?

草原那边云母般的天色黯然消隐,

战栗的太阳已在沙滩沉没。

你懒懒地看一眼暗淡的天色,

轻叹一声,又垂下双眼……

黑压压的大车一望无边。

蓝蓝的夜色里飘着一股凉意,一丝苦涩。

1916年6月27日

锡兰

大地的边缘,

荒无人烟的沙岸,

直达南极的大洋……

马塔腊海港,荷兰人的城堡。壕沟、

围墙、城门……椰树林里

一条林荫道,僧伽罗人的茅舍

杂处于椰树之间……右边,

干旱的沙漠和大海闪闪烁烁,酷热难当……

皮德罗角遍地古老的棕榈。这里凉意袭人,

季风习习,宾馆建于木桩之上,

凉台下水声潺潺:

水流打着旋涡拍击着石头,

激起丝绸般的水花……

接着是被上帝

遗忘的地方。低矮的热带丛林

连绵起伏,一望无垠。白色尘埃

令人目眩……人们在换马,

孩子和乞丐聚在一起……然后

眼前又是晒得发烫的公路、

海湾。蜂鹰

羽毛青翠,栖息于

金黄色的电线上……

朗纳旁边的潟湖恰似一颗蓝宝石,

周围的火烈鸟好像朵朵红玫瑰,

水牛在池塘里打盹。白鹭鸶

站在它们身上,牛虻

嗡嗡闪动……高处,枝叶丛中,

一只只大猴子瞪着溜圆的眼睛……

然后又是可怜的小小村落,

十来户破败的茅屋。大洋上,

夕阳下,淡红的帆樯

点点,凝然不动。而后面,热带丛林中

青山隐隐……夜里明月

窥窗……而早晨,在晴朗的

蓝天上,婆罗门的褐色

老鹰,伸着细瓷般的小脑袋,

注视着拍岸浪花中的游鱼……

又是路:

天蓝色的湖泊,处于

白色盐碱、密林草丛的环抱之中。

一切都有野性美,宛如伊甸园:

金合欢刺枝戟张,护着

叶纹美丽的娇嫩的叶子,

仙人掌红花怒放,灰色枝干

隐在浓密的蔓藤之中……匍匐的百合

那酒盅似的花朵火一样红,

黑雾似的螟蛾微微颤动……林中草地上

伏着褐色的庞然大物:巨蟒……

只见它慢慢地盘绕起来,又爬行而去……

有时能见到两轮车,茅草

搭成的车顶远远地

伸出车前车后。驾车的公牛,

人们用棍子戳它们的屁股:

“呣、呣!”赶车人吆喝着,全身赤裸,

袒露着健美、黝黑的身躯……瞧,又是沙滩,

扇棕成行——扇形的叶子

在蓝色的天空缓缓移动,公鸡

在热带丛林里啼叫,声音又尖又怪,

与我国的小公鸡相似……天上

几只鹰在盘旋,一只机警的隼在微颤着翅膀……

滨鹬、田鹬在草丛中跑过,

婀娜多姿……羽冠绚丽的孔雀

在树上栖息……突然

鳄鱼像一段木头闪过,扑通冲进水里,

就像是用火药炸鱼!

这里常常看到大象:站在草地上,

晒着太阳打瞌睡;

有豹,这是美食家,

把狗咬死,只吃狗的心脏;

有野猪、懒熊;

一只豪猪跑着去饮水,

它竖着鬃毛,神色严峻,

愁眉苦脸,忧心忡忡……

从这里,

从这热带丛林,从这岸边,

直至南极,是浩瀚的大洋……

1916年6月27日

退潮

飞溅的浪花漫过巨大的砾石,

波浪闪闪发光,四处涌动……

海上明月初升,它的引力

正牵引着、牵引着波涛万顷。

在椰林的昏暗中,

树干闪光,阴影碎乱……

月亮在照耀……于是波浪在光影和浪花中

向着神秘的召唤奔腾。

这样的时刻会到来:月亮升到

天顶,照临头上,

把月光洒遍椰林,

使冷漠的花岗岩纤毫毕见,

于是世界凝固了,寂然凌空,

我独自走去,瞻仰

一尊石佛,它

坐在空寂的椰林。

1916年6月28日

女菩萨

佛堂的屋檐,撒着茉莉的祭坛,

一溜儿躬身而立的少女。

檀香冒着轻烟缕缕,

缭绕在女菩萨的水晶雕像前,

她的狭长的柔和的目光低垂。

树林,晨曦,炎热。水晶里面

纯绿宝石和贵橄榄石交替闪烁。

她在黄金铸成的神台上端坐,

像佛陀一样神态安详,

天上人间一位纯洁的圣母。

她的神秘莫测的目光

在斜斜的微微拱起的眉毛下

越来越冷漠无情地闪耀,

而神采奕奕的面庞

流露着一丝恶意的微笑。

1916年6月28日

筏子

刮来寒冷的东风,太阳落山,

幽暗的河水轻轻拍击沙滩。

泛白的青草漂过,水浅处草木萋萋,

迎着青草漂来黄澄澄的松木筏子。

顶着潺潺拍击的波浪,

筏工呼号着溯大河而上,

粗粝的粥羹飘香,篝火在浓烟中噼噼啪啪,

这寒意袭人的黄昏,一轮落日,一片红霞。

1916年7月16日

辽阔的大草原的深夜天籁……[64]

辽阔的大草原的深夜天籁,

宁静的天空,温暖的大地,

干枯的蒿草那辛辣的酒香,

那遥远的苍白的星光。

我的狗在听什么声音?

我们是在生活和时间之外。

草原之夜回荡着天籁的酣梦

正深深地自我沉醉。

1916年7月22日

年轻时的爷爷

就是这幢房子,一百年前

曾挤满我的先辈,

那是早晨,阳光、绿草、花园、

朝露、鲜花,而他在

富丽的乡村卧室里,

黑漆漆的神采奕奕的眼睛

看着镜子里他的漂亮前额,他的上衣,

考究地,以女人似的细心

敷上粉,又洒了香水。

这时,从敞开的窗外

飘来蜇人的荨麻气息,

而激动的欢声笑语正在

提醒人们:时候一到,

他就要迎上林荫路,那里

来自田野的被太阳晒暖的微风吹拂,

而在枝叶扶疏的白桦树的阴影里,

金色的光辉碎成星星点点,

那里蜜蜂飞舞于野蔷薇的花坛,

沐浴于耀眼的光波,

吮吸着暖融融的花蜜,

那里黄莺一会儿尖啼,

一会儿又仿佛在演奏奥卡利那笛[65],

而在远处,在花园的围墙外面,

人群正匆匆而来,那最美的——是她,

苗条、服饰华美、腼腆,

低垂的眸子流光溢彩。

1916年7月22日

忆友人

傍晚一溜乌云在海上浮动,

苍茫无际的海水

仿佛蓝天横卧我们面前,

海上闪动着万条金蛇。

你说:“喂,我从前

生活于何时何地?我得了怪病:我神驰,

我怀念,似乎从前我是上帝……

啊,但愿我能把大千世界再拥抱一次!”

你相信你的梦呓,你的忧思,

会立即激起我心灵的共鸣,

我多么清楚地记得你那总是

微微牵动嘴角的笑容,

我感到多么亲切,那份忧伤,

那化身为宇宙、田野、大海、天空的渴望!

我和你多么热爱这个世界,

那份费解的、不能自已的爱!

那没来由的欢乐和痛苦,

心灵与一切有生命的东西

接触时那甜蜜的痛楚,

只有你与我共有——它们无以名之,

无可解说,我将满怀激情直至满头

白发,不懈地再造我的爱,

我的受挫的力量……

而熄灭了这份激情的是你的自戕。

你做得对吗?尽管未能战胜

艰难的命运,未能胜任创造者的使命,

一个丧失了完美的和谐的使命,

而我为什么要无止无休地痛苦莫名,

渴望让已经没有血肉的面容

重新赋有形体,再现往日的音容,

为什么我要回忆那个傍晚?

为什么要无益地咬文嚼字——我没有答案。

1916年8月12日

涅瓦大街上

车轮轧轧,溅起团团雪雾,

两匹黑马昂然奔驰,

车厢一掠而过,

闪了闪结满冰花的玻璃,

车座上与车夫并肩的仆人

顶着旋风低下脑袋,

紧抿着长满青色短髭的下唇,

风吹拂着他的镶有金色绦带、

绣着双头鹰徽的红色斗篷……

全都疾驰而去,在桥后隐没,

消失于昏暗的暴风雪中……

我的周围无数窗口亮了灯火,

运河上一艘艘驳船黑影朦胧,

而在桥上,人立的骏马昂然,

青铜的裸体青年

悬身于怒马足边,

雪尘从它们身上升起,袅袅如烟……

我当时年轻、孤独、默默无闻,

浪迹于复杂而广阔的陌生世界。

这个无家可归的黄昏,

我毕生难以忘怀。

1916年8月27日

卡拉布里亚[66]的牧羊人

破衣、刀子、黑色血迹似的

呆滞的眼睛……

这片古老荒地上一个昔日的留影。

鸫在乱啼。绵羊五六只,山羊一只。

周围,乱石遍地的荒漠里,

只有枯黄的染料木。深处,废墟、古寺。

远处,正午时青山隐隐,

云影笼罩着烧焦的丘陵。

1916年8月28日

大海波浪滚滚……[67]

大海波浪滚滚,

仿佛一卷卷古代的纸莎草纸,

漫上马车毕集的海岸

和嬉戏的男女。

这是冬季,太阳在漫天

大雾里隐没。野性、

粗犷的海洋奏起管风琴,

吹起贝壳喇叭的低音。

暴风雨的呼啸仿佛呐喊,

高悬的月亮

夜里在波涛中跳荡,

激起哗哗的水响。

1916年8月29日

乐土

峡谷里泉水潺潺,

山岭的广阔阴影

已经伸展到白热的河道中间。

晒暖的松树脂

在向外流,在融解,

手握权杖的造物主

散发着芬芳的雾霭。

牧羊人见到过他:

他在阴凉的地方歇乏,

平底鞋沾满尘土的皮带

已经松开。

山岭披着光滑的

黄金铠甲——松林,

松树飘香,

盛暑更加郁闷难忍。

1916年8月29日

卡普里岛

冬季的狂飑和风暴在岛上呼啸而过时,

或风雨如晦,或碧空如洗,

于是花儿摇呀摇,仅隔一层玻璃,

在工作室窗外,在红色的陶瓷花瓶里——

雨中,玻璃上光彩闪烁,宛如金刚钻和红宝石,

花儿在海的怀抱中开得更加艳丽。

风在窗框中呼啸,把壁炉里的灰烬刮得到处都是,

纷纷雨点敲窗——于是向屋里窥望的地中海的波澜

又是一片耀眼的碧蓝。

而隔着闪闪发光的薄薄的玻璃,

有时在阴晦的雨中,有时在蓝色的一片汪洋之上,

在蓝天下的金色空间里,

呼吸着大海气息的花儿不住地摇荡,

二月的狂飑过去了,非洲所在的远方

闪耀着,更明朗,更炎热,

风息了,遍地石头的

花园里杏花开了,

旅游者们头戴巴拿马草帽,脚穿白色皮鞋,

出现在悬崖峭壁和羊肠小道——

于是我向往西西里,希腊,上帝之国的百合,

巴勒斯坦……

于是在我的空空如也的工作室里,

只有壁炉里的灰烬依然,

那里花儿摇曳,在一片蓝色的海上,在整个冬季。

1916年8月30日

我们的马车在一座座树林中穿行……[68]

我们的马车在一座座树林中穿行。

瞧,高山和通往峡谷的沙坡。

暮色苍茫。眼前又见

漫山丛林枝叶婆娑。

这片新的密林里很黑很黑,

路又在其中隐匿。

我的沉默的马车夫不怀好意,

我心里只能指望上帝,

指望马儿急匆匆地奔驰,

指望那柔和悦耳的铃声,

它在幸福地哭泣:

世上的一切都是偶然和侥幸。

1916年9月9日

第一只夜莺

月亮在白云中融化、闪耀。

苹果树开满雪白的花朵。

白云的涟漪细碎而柔美。

它在月边是蓝蓝的色彩。

光秃、洁净的花园小径冷飕飕,

夜莺试着啼啭,喋喋不休。

在已经幽暗的屋子里,在敞开的窗前,

一个小女孩在月光下结着发辫。

她觉得春天的故事多么美妙、新奇,

而这个世界已听了千百次。

1916年10月2日

群星之间

夜色降临,星光下沙漠已经变冷。

我跟随商队,在沙漠中蹒跚而行,

分流的银河在沙漠上空

闪着白光,如雾如烟。

浅灰色的银河晶莹、高远。

它在约旦河那边隐没于群山之后,

它向着朦胧的东方垂落,

向着另外的星辰,向着被遗忘的美好国度。

我跟着骆驼,在沙漠上脚步踉跄。

骆驼黑乎乎的硕大身影

摇晃着骑者身上的枪。

干燥的鞍子发出木头的吱吱响声,

骑者不停地点着他的仿佛

没有生命的落满星星的头颅。

1916年10月28日

永驻的神采

那里,在田野,在乡村墓地,

在一片老桦树林里,

不是坟墓,不是骸骨——

而是快乐梦想的天地。

夏季的风吹拂着

绿意盎然的长长的枝条,

于是向我飘来了

你那神采奕奕的微笑。

不是墓碑,不是十字架——

在我眼前依然是

贵族女子中学的校服

和明媚动人的眸子。

难道你孤单?

难道在我们那遥远的往昔

(那时我也风华正茂),

你不是与我在一起?

要说尘世生活,

在今天的世界,

昔日年轻的我

也早已不复存在!

1917年9月24日

我们并肩而行,可是你……[69]

我们并肩而行,可是你

已经没有胆量看我一眼,

我们不知所云的话语

随着三月的风飘散。

白云透着凛冽的寒意,

花园里融雪的水珠点点滴落,

你的面颊多么苍白,

蓝蓝的眸子宛如闪着光泽的花朵。

我已把视线移开,

避免看那半开半合的双唇,

然而我们并肩而行的奇妙世界

依然是一片甜蜜的空白。

1917年9月28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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