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雨落一连在床上躺了数月,只觉身体沉重非常,只能一早一晚由霓裳服侍着溜点清粥。其所居中宫紫云殿的满目华丽让雨落愈发不愿意说话了,与她而言这个地方很陌生、很冰冷。她能看出霓裳事无巨细地照料她,但是只要一问到旁人,霓裳便会不言不语,雨落知道宫中一定出了什么大事。这时她便会想念活泼好动的思言,最起码能让她周围添点生气。
这日雨落实在在床上躺得后背发麻,也顾不得床榻下空无一物,赤着脚边下了床。地面上铺着一层厚实的毛毯,踩上去软软的,却没有踩在芳草上轻灵的感觉。
踩在草上?想到这,雨落有些奇怪,自己在樱庭一直循规蹈矩的,不可能褪下鞋袜,胡乱踩在草地上的,那么是谁陪我在草地上嬉闹的呢?突然胃里一阵翻江倒海,喉咙发紧,几欲作呕。雨落蹲下身,粗重地喘着气缓解不适,好半天才又站起了身。大脑一片空白,就连自己何时下床都不记得了,雨落看了看自己的脚,连忙缩回被里,她的意识开始涣散,又沉沉地睡了过去。
晚上辛流复与霓裳一同来至紫云殿,看见雨落睡梦中紧蹙的眉头,辛流复一边用手指轻轻抚平,一边问霓裳:“小雨点一直是这样睡不安稳吗?”
霓裳将手中的托盘放下,走至雨落床边对辛流复说:“是忘忧散。”
辛流复将霓裳拉至一边,急忙问道:“怎么可能,忘忧散是宫廷秘药。雨落自进宫起一直被严密保护着,根本没有人有机会给她下毒。”
霓裳缓缓跪了下来:“是我亲手下的。那日太子将雨落引至樱庭的秘境,为防止风硕起疑,太子便命我对她下忘忧散,让她忘记曾去过秘境。”关于耿青莲也去到秘境的事,霓裳没有说,她知道耿青莲迟早是要被重用的,以前是因着对太子的情分,对他的要求都会尽力满足,可现在她已决定尽心辅佐雨落,以前的事便不会多提。
辛流复深深地望着霓裳顿了一顿方说道:“我问你,你这几个月尽心照料雨落是为的什么?”
霓裳毫不犹豫地回答:“是为了陛下。”
仿佛听到了什么很好笑的事似的,辛流复大笑起来。
霓裳将头扣了下去:“臣愚钝,不明白陛下为何发笑。”
辛流复蹲下身,将霓裳的身子扶直,头轻轻一歪,说道:“霓裳,你对你现在的御前侍卫这个官职还满意吗?”
霓裳慌乱地眨了眨眼:“陛下...”
辛流复抬手,打断了霓裳的话:“如果不是你父亲当年死谏父皇不要娶天女,现在你已是我的皇后。如今,宫里知道雨落真实身份的,唯你一人。这些年你一直跟在太子身边,多多少少也对他有了感情吧。我还知道你明里暗里为了保护太子,没少得罪冯女官。打雨落入主中宫后,也是你明里暗里地挡住了冯女官的人。我看出你挺喜欢雨落这孩子的。宫中乳母都是一一对应的。如果有一天两个孩子,你只能哺育一个,另一个要你眼睁睁看着饿死,你会选哪一个呀?”辛流复的语气看似漫不经心,却一字一句地钉在霓裳心头。
霓裳抬起头,看向辛流复如往常般温和悲悯的眼神,心里的某种东西好像正在土崩瓦解:“陛下,臣刚才所言为了陛下是发自肺腑。臣的父亲刚烈忠勇,臣敬佩他。可是就是我敬佩的父亲让我一族老小惨遭灭门。霓裳名中不再冠姓,就是在表决不步父亲后尘的心迹。“
辛流复轻轻拭去霓裳眼角的泪花,微不可闻地轻叹道:“我当初虽救了你,却无法让你继续当当无忧无虑的贵女,你可曾怨我?”
霓裳吸了吸鼻子,正色道:“是臣辜负了陛下。陛下让臣斩断情丝,重新振作,臣却一直陷在过往中。依臣看,雨落与太子相比,她才是那个可堪国家重任的君王。”
辛流复将霓裳扶起,紧了紧她的手臂:“这忘忧散下得很好,君王是不需要儿女私情得。”辛流复看向雨落得方向叹了口气,沉声道:‘于雨落而言,这条路很漫长,还需你我共同扶持。”
霓裳郑重地点了点头:“陛下,该叫醒皇后了。粥快凉了。”
雨落只觉有一双香软的手贴在颊上,无休无止的虚空幻梦终于停歇,脑中又恢复了清明。
“兄...国君。”见到辛流复雨落很是欢喜,直接将霓裳手中的粥接起,拿开勺子,一饮而尽。而后麻利地用手背擦了擦嘴,忙问道:“国君,你终于来了。那日君子楼的大火,兰大哥...还有苏惜,伏昼他们怎么样了?”
辛流复接过雨落手中的空碗,示意霓裳拿下去。然后理了理雨落额前的乱发。柔声说道:“你说的人都没事。只是那之后又发生了很多事,稍后我会跟你细说。“辛流复用右手食指轻轻刮了下雨落的鼻子问道:”怎么样,感觉好点了吗?”
雨落微点了下头,一副欲言又止的样子。辛流复心下了然:“再等等,我给你请了位新师父。”
雨落懵懂地点了点头,拉住将碗放好回来的霓裳的手,对辛流复说道:“这些日子,霓裳姐姐一直很耐心地照料我,皇上可给了她什么赏赐?”
辛流复被问得一愣,转头看向霓裳,霓裳连忙冲雨落摇了摇头:“这都是臣该做的。”
辛流复也将手搭在霓裳手上,:“先别急着躲啊,雨落倒是提醒了我。雨落,霓裳是我新提拔的御前侍卫,这再往上升嘛,一时我也想不到什么好差使给她。你看,我将霓裳纳入后宫如何?”
雨落一把将霓裳拽到自己身边,脑袋像拨浪鼓似的连连摇头:“不好!一点也不好!”
辛流复的手悬在半空,并没有急着拿回来,而是将手重重地摁在雨落头上,问道:“国君之妻,何等尊贵,你这'不好'从何而来?”
雨落“哎呦”一声,可怜巴巴地看着辛流复,嘿嘿一笑:“皇上说的是,对寻常女子而言,这是极好的归宿。可是,女子也可以建功立业,实现报复啊,哪怕只是一个小卒,但能用自己的力量做些什么,也有意义啊。”
辛流复朗声大笑:“雨落,你这番话说的很对。你知道吗?晟樱国开国君主便是位女帝。她就是如你所说,从最基层一路靠自己推翻前朝暴政,建立晟樱的。”
雨落惊奇地睁大了眼睛,消化了好一会才说道:“可是...可是为什么...额...”
“可是为什么再也没听过晟樱国出现过女帝,连女官都是寥寥?”辛流复收回手,接着雨落的话说道。
霓裳开口说道:“女帝虽开创了晟樱,却被最信任的臣子篡位,那臣子随沿用了晟樱的国号,然而现在的晟樱严格意义上来说已经不算是女帝所开创的那个了。”
雨落失落地“哦”了一声,喃喃道:“总之,皇上,别...别把霓裳姐姐困在后宫,好吗?”
辛流复正要开口,门口宫人通报道:“鞠大人求见。”辛流复拉上窗幔,与霓裳一同起身。而后霓裳移步打开大门,做了个请的手势。
雨落在紫色的纱幔后,不大能看清外面的情形,只隐隐看见一个矍铄的身影,大步流星地朝辛流复走来。此人身形颇有武人的气势,但每步腰杆笔直,步距均匀,就像是提前计划好了的一样,又很有文人的风度。雨落不敢乱动,只一个劲地将目光投向那人。
那人只走了几步便停下来行礼:“参见陛下。”声音沙哑而苍老,令雨落怀疑起自己刚刚的判断。
辛流复负手而立,只轻轻点了点头,霓裳上前将那人扶了起来。
辛流复扬声对雨落说道:“雨落,这是鞠颂鞠大人,是晟樱国最大的黄商,也是我从小到大的伴读。此次我要你正式进宫,正是假借她妹妹的身份。”
雨落不明所以,只轻轻将帷幔掀起一角。
辛流复继续说道:“雨落,从今日起,宫内有霓裳,宫外我们就全权拜托鞠颂了。”彼时的雨落还不知道鞠颂这个名字会影响她一生。
(二)
“鞠大人,为什么兄长一直急于让我适应宫廷内外的事务啊?”雨落闷闷地捧着一盆牡丹,说道。那牡丹枝头最盛的两团花球正搭在雨落鬓间,衬得雨落愈发娇嫩可人,鞠颂将头从书中抬起,正对上雨落的盈盈水眸,他又将手中的书举高了些,挡在两人中间。“国君自有他的考量。”
“哦。”雨落点了点头,将牡丹放在地上,又问道:“鞠大人,你家是不是很华丽啊?我什么时候可以看到啊?”
“不消几日就可以看到。”鞠颂的眼睛流连书间,漫不经心地答道。“
雨落嗯了一声,蹲下身,轻轻抚弄牡丹的花瓣:”怎么可能?兄长给我在后宫安了个这么大的位置,我什么时候能出的去宫都难说呢。明明可以给我在前朝安排个一官半职的,为什么要把那么多人觊觎的后位给我。再说我们是...“雨落烦躁地叹了口气:”这根本不对嘛。“
鞠颂将书收回袖中,而后将牡丹从地面搬到桌子上。”让你以我妹妹的名义成为皇后,是我向国君献的策。首先,陛下对外宣称皇后体弱需在中宫静养,这样你便可以时时不在宫中,甚至很长时间留在宫外,这不会限制你的自由。其次,身为皇后可以自由出入宫中的每个地方,这是最快地让你适应宫廷生活的方法。再次,皇后是天下之母,是所有女人中最尊贵的,拥有这般切实的权力,才有助于你培养自己的根系。还有就是你名义上是我的妹妹,就可以顺理成章地渗入整个晟樱的经济命脉。再加之你有樱庭的背景,成为晟樱之主便会是众望所归。“
雨落当即说道:”什么晟樱之主!竹哥哥怎么办?“
鞠颂顿了一下:”你是说太子殿下?“
雨落重重地点了点头,加强了语气:“我不想做什么晟樱之主,什么权力财富的我统统没兴趣!”
鞠颂反问道:“那你想要什么?”
雨落被问的一愣,挠了挠头,面带忧色:”我知道我生来就该承担的责任,我并不是要逃避,我...我只是不想剥夺竹哥哥应有的一切。“
鞠颂面色冷峻,定定地盯着雨落:“太子殿下的母亲是为普通的女子,太子并无灵脉,况且...”鞠颂顿了一下:“况且很多人和事并不是你表面看到的那样。就算有些东西曾经美好,但人总会变的,你也不应执着于往昔的美好。”
雨落低下了头,半晌才嗫嘘地说道:“鞠大人,我...我想回樱庭了,我想我师娘了。我还能回去吗?”
风硕与缪真没实则在一个月前就已神隐,然而对外只说是他们辞去樱庭事务云游去了。樱庭现在暂时由以雅接手。鞠颂当然知道樱庭的变故,他看向雨落的眼神变得复杂,尽可能让自己粗粝的声音听起来温柔:“你还没好好逛过京都吧?过几天我们就可以出宫,到时候好吃好玩的让你逛个够。”
雨落吸了口气,抬起头来,一扫刚才的阴霾:“嗯,到时候我还要去逛鞠大人的府宅呢!”
鞠颂知道雨落是怕自己担心才强迫自己快速地调整情绪,便微笑着点了点头。
雨落指了指桌上的牡丹,甜甜一笑:“我知道这盆牡丹不仅仅是盆栽那么简单,可是不管它是什么,我都非常喜欢。霓裳和兄长总是把一些清雅到寡淡的东西往我宫里搬,本来我就自己被困在房中,没个人气的,这些个雅物让我更加烦心了。你知道吗?这盆牡丹让我想起了以前在山中自由自在的生活。所以,谢谢你,鞠大人。”说罢,雨落端起桌上的茶杯恭恭敬敬地端给鞠颂:“雨落还有一事相求。从前我宫中有个叫思言的宫女,与国师甚为相熟,不知道可否再将她派来我这。”
鞠颂接过雨落的茶,说道:“这事,我做不了主。但是三天后,我们会在宫外看见国师,到时候你亲自向他讨就是了。”
(三)
焦急等待的三日里,雨落总有一种失真感,今年开春自己还在樱庭与师娘一起品桂花酒,转眼年末自己却是身在远隔千里的深宫中。雨落百无聊赖地蘸上笔墨,却任凭纸上晕开了点点墨花,仍是无法下笔。樱庭的一草一木明明早就刻在她的脑海中,可隐隐总觉得遗忘了什么很重要的东西,这种不安感如潮水般吞噬这她,她甚至感觉如果再记不起那样东西她便会窒息。可究竟是什么值得自己如此挂念?她曾将这份隐忧诉与霓裳,霓裳只叫她思虑未来,不念过往。雨落却觉得若是全不念过往,自己又成了谁?
三日后,雨落被里三层外三层地套上华服,像极了她桌上那盆雍容的牡丹。
(四)
万花楼内,觥筹交错。姜怒儿在顶楼房间内正招待着两名宫中大官,一个是御膳房总管,一个是内务府总管。
“说来也怪,耿丞相刚死了女儿就急着给儿子娶媳妇。”
“对对对,我们御膳房还特意献了五百盘点心。皇上和皇后今天也会亲自到场主婚。”
姜怒儿将两人手中的酒杯满上,而后打开了放在桌上已久的包袱,里面是一摞黄澄澄的金子。“二位大人,我家主人知道青木堂的伙计不长眼,吞了大人们很多银两。知道你们今日来我这坐坐,特意吩咐怒儿将此物呈上,还望大人笑纳。”
二人在宫中当了半辈子的差,本看不上这点财物,奈何年前只去了几遭青木堂就将棺材本都赔了进去。青木堂背后又有国师撑腰,他们也只能认栽。如今看着唾手可得的金条,恰似日久旱逢甘露。内务府总管王大福满脸一边满脸堆笑地冲姜怒儿道谢,一面试探性地拿了两根踹进衣袖。见姜怒儿仍是笑盈盈地看着他,他扭头对御膳房总管刘果说“还愣着干嘛,别辜负了怒儿姑娘的好意啊。”
刘果刚伸出手,姜怒儿便眼疾手快地压住了他的手,说道:“这些只是我家主人的见面礼,以后两位大人多来走动走动,好处还多着呢。”
闻言,王大福与刘果对视一眼,又默默想把金条放回去,姜怒儿抬起另一只手挡住了王大福,而后道:“我想两位大人落在青木堂的银两不只是你们的钱财吧,里面还有不少为宫中采购物什的银子吧。”
王大福嗖地一下起身,厉声说道:“怒儿姑娘,我敬你是万花楼掌事的,你可别欺人太甚!”
姜怒儿斟了一杯酒,不慌不乱地饮下,而后说道:“王总管,青木堂真正的老板正是我家主人。他只需命账房将你和刘总管光顾的明细抄录一份,递给御史台,再蠢的人都能知道那么多的钱一定是贪污所得。”
刘果吓得差点从凳子上跌下来,姜怒儿眼疾手快扶住了他。“我家主人没功夫管这档子闲事,他只想知道三个月前东宫究竟发生了什么。”
王大福摇了摇头:“这你得问东宫的掌事太监啊。”
姜怒儿站起身来:“谁人不知,这帮小太监都是您的徒子徒孙,宫中有半点风吹草动能逃得过您的耳朵?”
王大福坐下,喝光了杯中的酒,说道:“具体发生了什么,我是真的不知。自从册封了新后,国君将东宫和紫云宫里里外外的人手换了个遍,我也抓瞎,现在是啥也不知道啊。”
姜怒儿没有再纠缠,只将包裹重新系好,仍在呆愣在一旁的刘果身上:“你们刚才的话我家主人都听到了。以后,若还有什么疑问,怒儿会派人请你们的。”
王大福一跺脚,骂了一句,拖着刘果走了出去。
内间的屏风后,伏昼与苏惜走了出来。
“那天东宫一定发生了什么,才让辛流复连第二天的封王礼都延后了。”伏昼一副若有所思的表情。
苏惜道:“比起东宫,我倒是很好奇我们那位新王后。时间不早了,我们也该动身去丞相府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