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自回宫后,辛流复一直忙着照料雨落,辛竹便替其处理政事,甚少回寝宫。不料短短数日,宫中传来噩耗,太子妃竟在昏迷中不知不觉地香消玉殒,而雨落却奇迹般地苏醒过来。当然,这两件事都暂且被压了下来,没有对外宣布,但耿丞相府,辛竹是不得不去了。
耿青莲护送雨落、兰少陵回京后,暂时留在了家中,所以辛竹秘密登门拜访时第一个上来迎接的便是他。
“殿下何故独自深夜来访?”耿青莲快步将辛竹请入自己房内,忙问道。
辛竹冲耿青莲微一顿首,沉默片刻才说道:”出了这么大的事,我本该亲自告诉二老,只是事出蹊跷,我现在还无法给出一个确切的答复,只得拜托青莲兄替我暂且稳住耿老丞相。“
“刚刚管家来通报我时,已经知道殿下是宫里来的人了,怕是瞒不了爹娘。”耿青莲沉声说道。
辛竹轻叹一声,说道:“你不问问我究竟发生了什么事吗?”
耿青莲抬手示意辛竹不要继续说下去,自己则自斟自饮起来。辛竹望向桌上,尽是七倒八歪的酒壶。
“青莲兄,还有几件事,我觉得也有必要告诉你。父皇新册封的皇后醒了。”
耿青莲将酒壶从嘴边移开,冷笑了一声:“殿下,你可曾体会过亲情?”
辛竹没有应声,转着黑玉扳指的手速度越来越快。
耿青莲“咚”地一声将酒壶掷在桌上,半空的酒壶摇摇晃晃滚至桌边,清酒顺着帷幔滴滴落下,好似少女莹洁的泪珠。
“太子殿下,您胸怀天下,心系百姓。而草民虽身在官宦之家,却打小就不争气,甚至抵触那些个忧国忧民的腔调。所以,这样狭隘的我,就只剩下满脑子的缱绻多情了。可是在樱庭的那些日子我看够了虚伪的人情,倒是封封家书和我妹妹的时时探望让我觉得这世界还算有点温度。可是国君的一道诏令,我那年幼的妹妹就被一辈子困在深宫了。然后,你,尊贵的太子殿下的轻飘飘的一次拜访就带来了我妹妹彻底从这个世界上消失的消息。至于皇后...对...她现在是皇后,草民不敢想她。”烛光跃进耿青莲眼中,那一瞬间的凄恻让辛竹甚至都不敢与之对视。
“青莲兄,要不要我叫个人照顾你?”辛竹道。
耿青莲恍若酩酊大醉,胡乱地摆了摆手,起身走进内室,倒在床榻上。
辛竹抓起桌上的残酒一饮而尽,而后也走进内室,深深地望着耿青莲。他对耿青莲的感情很复杂,耿青莲是耿丞相唯一的儿子,又无疑是樱庭众弟子中的佼佼者,辛竹早有意结交,奈何不知为何其对自己一直有股子敌意,现下自然明朗是因为雨落。但是耿青莲以后定会顶替耿老丞相,甚至青出于蓝会成为左右天下局势的人,这样的人,若是不能为自己所用,就该及时除掉。只是今夜耿青莲的一番话,却意外地触动了辛竹心底隐藏着的那根弦。
他想起很多年前,那个蹦蹦跳跳的小女孩会在他逞强练功后没轻没重地给他抹药,会在被噩梦惊醒后发现在床边特意留着的糖葫芦,会在他生病时日日不落地早中晚来看三遍,其实他也跟耿青莲一样。在樱庭的这些年厌倦了那些显贵子弟的虚伪,而从亲人身上得到些许慰藉和支撑,对于耿青莲来说是耿莲子,对于辛竹来说是雨落。只是长大了以后,美好的事物只能成为过去的年景,若还是不合时宜地坚持终会成为别人口中的肮脏。辛竹深以为然,所以他只能他主动疏远了雨落,成为了雨落生活中的局外人。可是他内心深处仍把雨落当作自己心中的那束光,如果他真的杀了耿青莲,雨落是否会就此失去光芒甚至完全熄灭呢。辛竹停下了转动黑玉扳指的动作,走出了房门。
(二)
“看着京都的景物,有没有让你睹物伤情起来?”颠簸的马车上,伏昼躺在苏惜腿上问道。
苏惜浅浅一笑:“我不像你,总是难逃情债。我的父汗刚愎自用,部落却偏偏弱小落后,就算不为交不上贡品,晟樱国君主也迟早会灭了芷枭部。想我当初的孤注一掷只是不忍心我无辜的妹妹成为政治的牺牲品。如今想来,万般皆是命,半点不由人,想死的没死成,想活的活不了。”
伏昼挑眉露出苦笑:“说的是太对了。我呢,明明是寒域天灾中最该死的人,但是我的那几个倒霉鬼哥哥都玩完了,我却活到现在。”
苏惜低头轻抚伏昼的下颚,说道:“有秘密的男人果然特别容易让人着迷。”
伏昼抓住了苏惜香软的手,魅惑地说道:“人说美人千面,要我说千面美人不过面具一张,等君来摘。”
苏惜挣开了伏昼的手,冷声道:“也许你说的没错,但你这等庸人根本不配揭下面具。”
伏昼坐起身来,长叹一声,沉声说道:“对不起,苏然的事我还未正式向你道歉。”
苏惜歪着头一字一顿道:“你是在向我乞求原谅吗?”
伏昼双手捂着脸,闷闷地说道:“我对她不起,不值得被原谅。”
苏惜一把扯下伏昼捂面的手,抵在自己胸口上,道:“感受到了吗?这生命的跳动本该在与世无争的然儿体内韵动,可如今她躺在冰冷的地下再没有机会感受她追求一生的轰轰烈烈的感情。你虽没有杀她,可她死去的前因后果都是因为你,我要你立誓,此生再不与女子有情爱瓜葛。”
伏昼顺着苏惜拉着自己的手将其控在怀中,不由分说将苏惜的头按在自己胸膛:“别动,你只消听我说一句话。”
见苏惜没有挣扎,伏昼接着说道:“《百花录》第一卷是在我心如死灰时写的,那时我是多么渴望能与那书中的女子共度一生啊。而今她就在我怀里,我又岂能立誓不爱她惜她。”
苏惜心下骇然,为苏然购进《百花录》时,她也寥寥翻过几页,她当然记得第一卷正是以她为原型写的。能风靡整个晟樱国的作品,其浪漫精妙自是不必多言。纵是苏惜看淡感情,也不可能真的不为所动。
“我乞求你,乞求你的垂怜。”伏昼的声音很轻,很柔,借着颠簸的马车很快钻入苏惜的各个毛孔中。苏惜靠近伏昼宽厚的胸膛,那陌生的心跳声让她无端心慌,若是换作那个人她尚且有为爱一搏的勇气,可如今她却只觉进退两难。
”你不必急着回应我,只要你肯留在我身边,我会等,一直等下去的。“
待车队进京时,天已经完全黑了。伏昼命随行的车队留宿客栈,他则带着苏惜来至万花楼。
”你带我来这干吗?“苏惜甩开伏昼的手,转身就想走。
伏昼连忙拦住:”你不要有别的想法,我只是想来让你见识见识我的成果。你也知道我这个人这几年混迹京都能拿得出手的也就只有《百花录》和万花楼了。“
苏惜冷声说道:“我不感兴趣,我要回客栈休息了。”
“哎,等等,你在瑶城的所作所为足够你在京都砍八回头了,相信我还是这里安全。况且我前不久将你在京都开的君子楼并入我万花楼下,你难道不想进去看看吗?”伏昼挡在苏惜身前道。
苏惜冷笑道:“我敢随你来,就一定有自保的办法。别忘了,我们只是临时的合作关系,你还欠我一条人命,别自作主张地妄图控制我。”
“那好,你难道不想知道你亲妹妹葬在何处吗?”
仿佛被雷击中一般,苏惜猛然回头,扑上去死死攥住伏昼的衣领:“你再说一遍!”
“我知道你妹妹葬在哪。”
苏惜缓缓摇了摇头,嗤笑一声:“不可能,你骗我。刺杀国君会被挫骨扬灰撒入水渠,我找了这么多年,根本就没有我妹妹的尸首。”
“我曾买下一宫廷画师楚凡的画,画上是一绝美的异族女子,与你别无二样。细察之下,我才得知,当年国君念在你妹妹一人抗下罪责的忠义之举,行刑那日掉包了犯人,不仅留她全尸,还将她下葬在一处风水宝地。后来,我就在那方坟茔上建了万花楼。”
“你...你说的都是真的?”苏惜抓着伏昼衣领的手又紧了几分,指节悉数泛白。
“我也有过同样的疑问,所以我派人亲自掘了那坟,当时只剩一堆白骨,可还是找到了主人生前戴在颈部的金羽项链。那项链连同那坟皆在万花楼内。时代如今,还不肯赏光吗?”
正在二人僵持不下之时,已经有眼尖的姑娘认出了伏昼。离伏昼最近的粉衣姑娘说:“老板这是去哪发财了,穿的这么人模狗样的?咦,身边还带这个这么漂亮的姑娘,难怪都不跟我们玩了。”伏昼没有像往常一样调笑而是淡淡吩咐:“通知怒儿姑娘,我稍后便会去她那坐坐,让她清清场。”粉衣姑娘也不再纠缠,施了一礼,便走向楼中。
二人来至万花楼顶部姜怒儿房中时,姜怒儿尚在沐浴,闻听二人进来,纤手一摆,身前的锦屏便被内力撤到了一边。凝脂般的雪颈间的金羽项链,衬得姜怒儿高贵典雅。
苏惜一眼便认出了那枚项链,抬手去夺时,却被隔绝在浑厚的内力墙外,半分近身不得。
“你认得这项链?”姜怒儿朱唇微启。
苏惜这才去看她得脸,眉眼轮廓竟是与自己有九分相似,唯一不同之处在于两人的气质一个魅,一个冷。
苏惜转头望向伏昼,伏昼却轻而易举地走了过去,将姜怒儿浮出木桶,又为她仔细地擦干水珠,着上衣衫。
“主人,她就是你一直找的女子吗?”姜怒儿盯着苏惜道。
伏昼点了点头,解下了姜怒儿挂着的项链。而后姜怒儿也随伏昼一同走至苏惜身边。
“主人一直命我好好保护这项链和令妹的安息之所。如今姑娘亲自来了,怒儿自当有始有终地完成使命。姑娘随我来。”
姜怒儿牵起苏然的手飞快跃出窗口,双双坠入万花楼后身的湖水之中。湖水表面平静无波,深处却暗流涌动,两人的身体不断地打转,就在苏惜呼吸憋闷之际,略微潮湿的空气又重新涌入苏惜肺中。
“姑娘,到了。”姜怒儿将苏惜提了上去,这是一座不算宽敞的石室,地面却很干净,墙壁上全是规律地插着淡紫色的小碎花。
苏惜咳了几声,直奔石室深处,石床上果然躺着一具穿着芷枭族服装的白骨。苏惜跪蹲在石床旁,颤抖地伸出双手,却不敢真正下手去摸。目光移至脚趾处,果然右脚的后三根趾骨扣在脚心,那是苏惜的妹妹小时候骑马受伤所致。确定了眼前即是亲妹的遗骸,苏惜终于放声大哭起来。
一双莹白的手摁了摁苏惜的肩头,苏惜一回身,却见伏昼不知何时跟了过来。苏惜低道一声“谢谢”,而后起身就要离开。
“不多留一会吗?”伏昼问道。
“不了,让她好好休息吧。伏昼,派人毁了这石室,放她长眠吧。”说罢,苏惜头也不回地原路走了回去,对姜怒儿说道:“劳烦姑娘引路。”
“重情却不为情所困。不愧是那个差点刺杀国君成功的芷枭公主。如果当初,我能像兰兰那样坚持考取功名,也许那日护驾成功的是我,她所爱恋的对象也会是我了。”想到这,伏昼自嘲地摇了摇头:“不可能,换做是我在御前,我才懒得舍身护驾呢。”伏昼轻抚过眼前的白骨,低喃:“肯为你豁出性命的姐姐,却爱上了间接害死你的人。你说人呀,是不是很讽刺。死了好呀,死了就不用体验这弄人的命运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