观云道人这次静坐一直坐到后半夜,江玉霖刚刚合上书卷,吹熄油灯,只听得头顶上传来一声长啸,这啸声如同龙吟一般,清越激扬,同山谷中吹来的风声相和着,响彻整个山区,顿时山中鸟兽也都全部噤声了。江玉霖听到啸声,想起书上曾说内功达到一定境界,真气自然由丹田中发出,心喜道:“看来道长又突破了新的境界!”
江玉霖跑出门外,看到两个小道士也披着衣服,睡眼惺忪地起来了。他借着月光看去,观云道人身上的积雪已然全部化去,身上披着的大氅无风自鼓,而他仍盘坐在岩石上,对着山谷发出啸声。这啸声持续了有一顿饭的功夫才停,而啸声一听,江玉霖眼睛一花,便看到一个人影忽地落在地上,正是观云道人。江玉霖跟着观云道人学艺半年,对他的身法早已烂熟于心,可从没有见他这般快过,似乎自己的眼睛已经跟不上了。而观云道人手里不知何时已经多了一根三尺多长的松枝,只见他用树枝凭空画了一个圆,随后身影翻飞,这根松枝也在手中不住颤动。这松枝的路径大开大阖,如同战阵上的长枪大戟,直来直去,随着观云道人如电光般的身影左右突刺,每一击都带动着尖锐的破空之声,似其中蕴藏着雷霆之威。江玉霖情知观云道人这番坐关,不止内功上了一个层次,就连剑法也另有突破,这才拿起十年不曾用的“剑”,见到观云道人演示剑法,他急忙睁大眼睛,屏住呼吸仔细看着,生怕错过每一个细节。
只见观云道人手腕一翻,那剑法的路数也变得奇幻无比,那根松枝如同是一条活着的蛟龙,听从着主人的意志肆意地撕咬猎物。只见那松枝每每从人意想不到的地方刺出,却又划出一个难以名状的图案,真可谓“瞻之在左,忽焉在右”,好比黄山中的云海一般,凭天地造化生成,奇诡莫测,不着一丝人间的痕迹。
江玉霖直看得额头汗珠如雨般落下,心里却是又惊又喜:“想不到人间竟然有这样的剑法。跟道长前辈的剑法比起来,从前所见那些用剑的人,手里拿的只怕都是烧火棍了。我若是能学到道长这样的本事,又何愁大仇不能得报?”
正思量间,观云道人已高高跃起,回首将松枝向着一课松树掷去,这一掷真如天外神龙一般,只听得一声闷响,那随手折下的松枝竟然有半截插入了树干。而观云道人气定神闲地负手而立,俨然一副睥睨河山的气度,哪里还有平时那个灰发老道的模样。
江玉霖回头看看两个小道士,才发现他俩已经惊得目瞪口呆,下巴彷佛脱臼了一般,根本合不拢嘴。江玉霖躬身道喜道:“恭喜道长内功、剑法已臻纯熟之境。前辈方才的剑法晚辈真是闻所未闻,见所未见,凭这手剑法,道长只怕已经可以无敌于天下了。”
哪知观云道人却一屁股坐在雪地里,深吸了一口气,说道:“哈哈,到底是老了,不中用啦。折腾了这一日,可把老道累了个半死。嘿嘿,老道我到了这把年纪,早已经没有与天下英杰一较长短的心气啦。况且天下之大,多得是卧虎藏龙之辈,老道这手三脚猫的功夫,哪里敢妄称天下第一。”他说的话虽然谦虚,可语气里却颇多子衿之意。
可他又突然站起身来,沉声正色说道:“江玉霖。”
江玉霖见他突然又正经起来,连忙跪下道:“晚辈在。”
观云道人捋了一把胡须,说道:“这剑法名为‘云海剑法’,乃是我黄山创派祖师华庭真人传下,历传七代到我手中。可惜我学艺不精,十年前与人比剑落败后,发誓此生不再用剑。但祖师爷传下来的剑法,总不能在我辈手中失传。这十年来我日日苦思冥想剑法改良之策,直到今日方才有所领悟。现在我便以松枝代剑,将这路剑法传授与你,你可愿意?”
江玉霖听得观云道人当即就要传授剑法,叩头说道:“多谢前辈厚爱,只是……”
观云道人皱眉道:“只是什么?”
江玉霖道:“只是晚辈从未碰过剑,这路剑法又如此高深,晚辈担心一时难以学会。”
观云道人笑道:“哈哈哈,这个倒是无妨。老道我也是刚刚体会出一些新的心得,方才只是我乘兴使来,有些细微的地方还没有仔细推敲。这样吧,我先将传下来的老剑法交给你,新的变化我们再一起琢磨琢磨。以你的聪明才智,相信应该不会太难。”
江玉霖再次叩头道:“既然如此,弟子拜谢道长。”
观云道人差玄清去房间取了那把剑来,交到江玉霖手里,说道:“这把剑叫做‘拂云’,乃是铸于越地龙泉县,也是我派祖师传下来的宝剑,到今天已有一百多年的历史了。我已经发誓不再用剑,如今这把剑就传给你了。你且拔出来看看。”
江玉霖拔出宝剑,只听得一声清响,如同琴弦之音。江玉霖仔细看去,只见月光下这把剑如同一泓秋水一般,照得雪地上都亮了许多,剑鞘上虽然满是灰尘,剑身却不见一点损伤。江玉霖学着样子屈起拇指和中指,在剑身上轻轻一弹,这剑身便“嗡嗡”地响动,彷佛是寂寞了十年之后,也欲要引吭长啸。
江玉霖正自欣喜,观云道人又喝道:“江玉霖,你且跪下!听此剑之戒!”
江玉霖赶忙跪下,双手将剑捧过头顶,听得观云道人说道:“老君曾说‘兵者凶器也,圣人不得已而用之。’此等利器可以为人所用,亦可以反过来伤人,故而祖师爷传剑之时,定下了三条戒律,一曰不可妄杀无辜之人,此乃首戒也;二曰不可为一己之利伤人,我辈学武志在强身健体,清静无为,岂可以俗物扰乱修行,此二戒也;三曰不可在人前卖弄武艺,博取虚名,也不是修行正道,此三戒也。我说的这些,你可记住了?”
江玉霖道:“不可妄杀无辜,不可为私利伤人,不可在人前卖弄,此三戒弟子已牢记在心,终生不敢有违。”
观云道人这才又转为和蔼,搀起江玉霖说道:“好,好,好孩子,你且看我来演示这套剑法。”,接着又对两个小道士说道,“你们两个也留下来看看吧,多看看总没有坏处。”说罢又将方才的剑法又演示了一遍,只是这次速度要慢上许多,使江玉霖能够看清楚每一个动作。同时边演边说道:“与这套剑法配套的还有一套剑诀,现在一并说与你听,对于理解其中的剑意大有帮助。你听仔细了:‘剑之为剑谁赋名,昔有仙翁字虚成,常居灵台方寸上,谨守绛宫执青锋。青锋斩分浊与清,英华灿灿养性灵,一招破入太虚境,剑上汲取日月精。常使本心如磐石,一缕纯元开天宫,直冲河岳山川裂,四方挑落满天星……横势要收三分劲,斜势要留气海空,但指魁首云霞去,势满千里难留行。往来不惜一身死,绝死之处求生。开阖本为怯心魔,休放心性出网罗。坚定本心无挂碍,世事到头俱南柯。剑势从来人驭剑,莫叫心随剑驭人。势发纵意迫天地,势止神摄精气存。五宫之中金玉满,腕上圆转可通神。非有定式拘人意,乃循天道化缤纷……云海飘摇逐沧浪,提掣秋水卧昆仑。’”这剑诀虽然像打油诗一般,但将黄山派的内功和剑法精要全部囊括在内。江玉霖将剑诀默默记下,对这套剑法已有了一个大概的理解。观云道人又详细解说了剑法的前五式,说道:“今天先到这里吧,大家先回去休息,明天我们接着练。还有一点你要记住,须知不论治学也好,练武也好,甚至写字画画,在头二三十年里都是先学好师父传下来的东西,直到年过不惑以后,才能慢慢融入自己的新意,走出自己的风格。当然亦有如你这般天资聪慧的,我只是要提醒你,只有在博闻光学的基础上才能创制新招,可不要自作聪明,到时候聪明反被聪明误了。”
江玉霖点头答应,道过晚安,四人各自安睡不提。
且说道昨夜观云道人坐关结束,传授江玉霖剑法。次日起来,依然只传五招剑法,除此之外,更不多教。江玉霖虽然聪慧无伦,但观云道人只是让他反复练习旧招,以此来打磨他的心性。江玉霖只得将那十招剑法反复练了一百多遍,却突然想到:“常言说‘书读百遍,其意自现’,练剑岂非也正是如此?”便不再抱怨,耐心地想着剑诀,一遍遍将剑招来回练习,用心地体会着其中的剑意。要知道世上尽有其人,往往在学习之时,埋头于书案之间,或投身于武场之上,只道功到自然成,无数时光便空空耗去。到头来所获得的及不上所付出的,便抱怨老天不公,别人的成功都是侥幸。其实“学”与“思”之间,缺一不可,若只学不思,即是生记硬背下来,也很快会忘掉。
而江玉霖边学边想,十几遍下来便想到剑诀中所言“一缕纯元开天宫”,忽然忆起观云道人昨夜那一招“天外飞龙”,脑海中电光一现,剑交左手,丹田真气运至少阳经脉,回身将拂云剑激射而出,只见宝剑化作一条白练,直插入一根合抱粗的松树中,剩下一个剑柄留在外面。
一旁打坐的观云道人听见兵刃破空只声,睁眼正看到江玉霖也使出这一招“天外飞龙”,忍不住拍手叫道:“好!要知道剑招是死的,剑意却是活的,正所谓剑招可道而非常道,剑意不可道而为道也。你能领悟到这一层意思,便是离‘道’不远了。”江玉霖笑道:“晚辈想起道长昨夜的那一招,实在让人目眩神驰,今天依样画葫芦,只不过凭着宝剑锋利,比起前辈用木棍的功力,可差得太远了。”观云道人道:“哈哈,也还不坏。等你将剑法学全了,或许还能有别的花样呢。”观云道人虽然这么说,可仍是每天五招,不肯多教。江玉霖明白观云道人的苦心,也每天勤练多思。
尽管每天只教五招,一套剑法也不过一百多式,不到一个月,江玉霖已经将整套剑法练得十分纯熟。转眼冬去春来,江玉霖偶尔想起云芷容的笑脸,不禁更加紧用功,每天除了吃饭睡觉,所有时间都用在了读书练剑上。在他将整套剑法学完后,观云道人便开始陪他拆招。这道人平时对江玉霖和和气气,但拆招时又换成了一副严厉肃杀的模样,他常说道:“为剑一道,须得将全身心都奉献在这把剑上。利器不轻出,但只要出手,则必须用尽全力。我当年因为轻看了对手,以至于抱憾终身。因此我希望你把每一次练剑都当作生死搏杀,若是你连我的木棍也赢不了,还不如被我刺死,免得到江湖上丢人。”因此他也并不像其他师父传徒弟那样点到为止,而是每一招都使出杀手,一条木棍时时不离江玉霖的咽喉、胸腹等要害。江玉霖知道虽然只是一根木棍,但以观云道人的功力,若是被捅实了,只怕也会瞬间穿胸而过。每次拆招时只得提起十二分的精神,可自己手中一把宝剑,却也难敌观云道人的木棍。不过观云道人也舍不得真刺死他,每次将胜之时,总将手上的劲力化作阴劲,在江玉霖身上重重地戳上一下。而每次拆招结束后,江玉霖总是满身淤青,要过好几天才可消去。
但这样练法却让江玉霖进步神速,两个月间便能够拆上百招而不至于落败,身上的淤青也越来越少。往后的时间里,江玉霖每天练剑的时候却也变得更短了,过去每天最少要练四五个时辰,现在只将剑法从头到尾练一遍便止。更多的时候却看见他像观云道人过去一样,坐在山岩上,对着云海,打坐冥思。观云道人见他这般模样,总是点头暗喜,情知他距离功成的日子,已经不太远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