楼心月与仲瑾遗一起回了趟昇城,这里的插曲终于落幕。
官匪勾结,暗杀朝廷命官、劫掠军饷,这样的案子放在哪里都算是一场震惊全国的大案,但是却落了个虎头蛇尾的结局。
因为背后涉及到高层的朋党之争已经皇储之争,所以内幕消息被严格封锁。
昇城的百姓只知道,城外的那伙吃人心的山贼被覆灭,城内县衙那群压榨百姓的吸血鬼,收押的收押,处斩的处斩。
对于百姓们来说,影响最大的,不是昇城少了一群压榨百姓的贪官污吏,而是多出了一条闻之色变的鬼街。
这次案件当中,牵扯到的昇城小吏、乡绅足有数十位。
菜市口的那场处决,不仅让最喜欢看杀头的看客们看到了吐,更对昇城的经济造成了致命的打击。
被杀的那些乡绅,掌握了昇城大部分的资源,但是随着他们被杀、被抄家,昇城的米铺、布铺、当铺等关系民生的买卖,一下子关门一大半,物价翻了一倍不止。
至于那位新上任的陆县令,在昇城百姓心中,他已经与酷吏画上了等号,只是见识过陆大人的手段之后,所有人都是敢怒不敢言。
也因为这样,陆大人推行的政策,执行起来倒是出奇的顺利,没谁敢打半点折扣。
事实上,这位陆大人作为吏部尚书的嫡子、下一人镇国公,如果不是因为这次案件牵扯太深,根本不会来这种地方的。
现在案件圆满解决,紫烟阁的秦山也会给皇帝一份详细的密奏,白锦程与先锋官背后人已经倒台。
按理说,做了搞出这么大动静以后,这位陆大人也该风风光光回京述职才对。
可是,这位陆大人却留在了昇城,本本分分的做他的县令,甚至还出台了一份昇城未来三年的计划,内容具体而详细,包揽昇城的各个方面。
有人猜测是这位陆大人杀人太多,州郡各级有人猜测,是这位小陆县令杀人太多,触怒了天威,留在昇城反思。
可没过多久,那位借兵、借刽子手给陆宗名的郡守都传出了升迁的喜讯,似乎唯独这位力挽狂澜的陆大人被朝廷遗忘了。
仲瑾遗带着楼心月从县衙里出来,自始至终没有任何人发现他们的踪迹。
“观察了这么久,你对这位陆大人的评价如何?”仲瑾遗问身边的女孩。
楼心月略作思考,开口道:“心够狠,无论对自己还是对别人都够狠,但是算得上是一个好官!”
说完之后,楼心月又语气不那么坚定地重复了一遍:“应该算是一个好官吧?”
不知不觉间,两人又走到了初入昇城时的那个城门附近,只是没了那个满脸螺塞胡子的老兵。
仲瑾遗反问道:“为什么不说他是个酷吏呢?”
楼心月蹙眉,一时间不知道该如何回答,陆宗名的所做所为,的确担当得起“酷吏”二字,可是真正明白内幕以后,楼心月不想用这两个字了形容他。
“不一样的!”
“有什么区别?”仲瑾遗有些咄咄逼人。
“酷吏所做的一切,都是为了自己的名声和仕途,这陆县令却要求主动留在昇城三年,对于他这样的世家子来说,一生的仕途在出生前就已经注定,三年意味着什么?这位陆大人是个好官!”楼心月越说越流利,至少把自己说服了。
仲瑾遗再一次反问:“谁说酷吏就不可以为百姓做事了?反过来说,陆大人无论初衷和目的为何,菜市口的那些落地的人头都该死吗?现在昇城奔溃的民生可以无视吗?”
楼心月无言,又想起了两人初入昇城时的对话。
有时候,必须要有壮士断腕的勇气,哪怕是把剔除腐肉的过程中,连带着生肉也切除了,一时间的肉疼,总好过彻底的腐烂死去!
最后,楼心月终于开口:“陆宗名是个酷吏,但是对于这个国家来说,他这样的人,不仅比那些贪官污吏更有用,有时候甚至比那些常人认知中的‘好官’更有用。”
仲瑾遗点点头:“一部成熟的律法,按理说已经足以维护一国的稳定,可这有个前提,就是所有人都像李庸那样,不丢掉自己的原则。”
可是,这世上有太多顾师爷、杨县尉那样的贪官污吏,又有更多白锦程、昇城乡绅这样为了一己私欲,滋养贪官的人。这些人多了,律法就会松动,国家会被腐朽。
传统意义上的好官,可以治理盛世,但很难在这些蝇营狗苟当中有所作为,就如同陆宗名一开始在昇城的遭遇那样。
这种情况下,就势必要有人站出来,充当剔除腐肉的剔刀,哪怕是让所有人肉疼,也在所不惜。
仲瑾遗继续说到:“陆宗名这把剔刀,不仅昇城的腐肉,还把这座城割得民生倒退一大截。可是等陆宗名的那些政策彻底实施下去,不用太久,五十年足以,你回头再看看,历史会还他一个公允的!”
楼心月犹豫道:“可是,人心中的贪欲,并没有随着陆宗名在菜市口的那场处决或者说屠杀,而一并抹除,只要陆宗名一离开昇城,什么王师爷、张县尉可能就又冒出来了!”
仲瑾遗笑了:“所以这世道才需要一把剔刀,不仅悬在所有人的头上,也悬在所有人的心中!”
楼心月若有所思道:“我现在有些明白你那诸天代理人的身份了,你就是那把悬在修仙者头上的剔刀!”
“一个普通人为恶,祸害一家;一个小吏为恶,顶多祸害一方。可是如果一个世俗人眼中的神仙做恶呢?”仲瑾遗反问。
楼心月之前从未想过,可是一个潜龙境的白锦程,已经敢屠杀万人,只为补全自己的功法。
那么金丹、元婴之类的,甚至仙人境界的修士为恶会如何?
楼心月想到这里打了个哆嗦,对于普通人来说,那恐怕会是真正的末日。
仲瑾遗苦笑一声:“神、仙、凡人、妖、魔、鬼,这六者势必要找一个平衡点,有一套不至于让世道崩坏的天道规矩,而这个执行规矩的人,势必是不受人待见的那种。”
见识过陆宗名的遭遇之后,楼心月颇有感触道:“以前在一个只怪小说里看到过一个故事,蛇妖和凡人相爱,硬生生被一个和尚给拆散了。所有人都骂那个和尚,说他不懂人情。”
仲瑾遗眼神飘忽:“那蛇妖从未作恶,甚至帮着丈夫做了许多善事。可是其中因果牵扯的太深,蛇妖降临人间,随之吸引来了很多妖怪,蛇妖努力抹除,影响却越来越大,可她又始终不愿离开那凡人……”
楼心月略带惋惜道:“那她也是个可怜人啊,有情有义,可惜了。”
仲瑾遗摇摇头:“怕就怕那些自以为是有情有义,无心为恶造成的恶果更恐怖,因为这些人始终觉得自己没做错,错的是这个世道。”
到后来,蛇妖也是一样,为了救自己的丈夫水淹寺庙,可寺庙附近的数万百姓找谁惹谁了,就这么莫名其妙成了一段爱情的牺牲品。
对此,楼心月对此没说什么,只是对仲瑾遗评价道:“你不懂爱情,站在一个执法者的角度,你说的没错,可若有一天你真的爱上了一个人,你就会发现,为了她翻了这天地又如何?”
仲瑾遗听完这话以后,眼神飘忽不定,眼眸更是浑浊的想一个风烛残年的老人。
他自己都记不清楚,自己在这世上活了有多少个春秋了,无聊的岁月当中,他一边默默守护着天道的法则,一边变换各种身份游戏人间。
他在武当山做个道士,在金山寺当过和尚,曾以儒将的身份匡扶一国社稷,也曾在乱世称王,天下平定前夕又突然消失。
曾几何时,在那个大水淹没的寺庙当中,有个人对着他满脸泪水的怒斥,说的话与楼心月刚才的言论很像。
不知不觉间,两人已经走出了昇城很远,仲瑾遗亮明身份以后,楼心月心中疑惑虽然消,可是两人之间的距离,反而更远了。
一番敞开心扉的谈论以后,两人都陷入了沉默当中,就连那匹“马兄”都不发出一点声音。
楼心月很讨厌这种感觉,率先开口道:“我还有个问题。”
“剩下的问题,以后再跟你说吧,一下子讲完了,反而没意思。”仲瑾遗走在前面,头也不回的摆摆手道。
楼心月不甘心道:“这个问题误伤大雅,你可以回答的!你现在究竟多少岁了?听你之前的话,五十年还不算太久吗?对于有些人来说,可就是一辈子了。”
仲瑾遗无奈解释道:“我刚才那话,是把陆宗名放在史书面前说的,在历史的漫漫长河当中,五十年可不就是弹指一瞬吗?”
楼心月又道:“那你活了多久了?两百年?五百年?不可能更久吧?”
仲瑾遗半真半假道:“如果我说,我记事时,打仗都还没有用铁器的,你会怎么想?”
楼心月瞪大眼睛看了仲瑾遗半天,小心翼翼地问道:“真的?”
“假的!”
“你说嘛!”楼心月娇嗔一声。
仲瑾遗摆摆手道:“走了,还得赶去云沙城!”
楼心月知道也问不出什么,又骑回马兄背上,勉强跟上了仲瑾遗的脚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