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夫人寿宴圆满,亲友皆至也算体面热闹,谨之只说家丧未过百日不好久留,当着众人的面给董家夫人行礼献寿后,喝了杯酒就走了,正跨步行院时,孙延芳带着朝儿走进来,三人擦肩而过,仅颔首一笑没有多做寒暄。
大庭广众之下也不会有人说什么了。
这寿宴安稳圆满没有多生事端,别的夫人也就不求了;孩子们都大了,有些事说了他们也是不听,那就听天由命吧。
寿宴就这么过了,倒让一些人觉得无趣,总以为能抓住点儿什么当话柄,谁知就这么过去了;无趣之余难免感慨,人心如转影,光聚则存,光散则灭,墙倒众人推啊。
“您瞧,孙家九爷和张少爷亲如手足的交情,如今也只得这浅淡一笑咯。”
再好的关系,碰上家族利弊也是要躲的。
阿江攥袍蹬腿一步上了马车,隔着车帘儿,侧首低声问道:“爷,咱们回府吗?”
他两唇一动,风云骤起:“去,太子府。”
阿江缰绳轻打,马蹄踏尘而去,虽一片尘土朦胧幸而前路清晰可见。
他不是要来向太子表忠心,也不怕被皇帝知道,应答的话也想得很好,这一趟他是替自己下决心。
从前的每一步,都是为了太子大业,后来有了十安,他每一步都为了家族安定与十安性命而走,把自己放到了计划之外。因此生出许多变故来,从珈蓝寺山巅那一役开始,十安离京、郑欢反水、萧家落罪、弘娘自尽一直到最后甚至差点连累张家同罪,都不受控制地牺牲了许多人。
谨之这才发现,原来自己一直顾念的也不过是旁人手里的一步棋,若有必要,登王和太子也会毫不犹豫地抛弃,牺牲。
想想登王为了太子,这么多年拿自己的性命开玩笑,挑衅君威,染指朝政都是为了让太子明里暗里走得更远更顺畅。太子确实也不负他望,深藏不露地忍了这么多年,明中有谨之出谋划策,暗中有登王排除异己,只要真稳脚跟手握兵权,皇位唾手可得。
这个连自己都下得了手的人,来日若需牺牲,又怎么会在大势之下对谨之心慈手软。
即便太子顾念年少情分有所不忍,只怕最后也是要狠下心的。
既然进退两难,这么多年在中间周旋的夹板气也是受够了,索性这一次为自己搏一搏。
“你要造反?”
太子书房安静,只有毫笔走字时的宣纸落墨声;谨之前来也不是陪他玩耍的,只是告诉他,已探明,年终尾祭皇帝的仪程。
太子写的是重笔,写字的手法流畅有力,没有片刻顿停,听了他的话也只是犹如寻常地问了一句,没有任何惊诧不安。
谨之站在案前,目光放在他的字上,道:“谨之不敢。”
“你看这幅字,简简单单几个字。”太子停笔,站直了腰看着案上的一副字拓,正对比自己写的与拓本字体相较的不足之处。
“我练了许久的字体,仍有不足之处,不过差之毫厘却于之相谬以千里。”
看着轻而易举,实则横竖难定。
说完他放下笔,指腹一划捻起宣纸上层,两手一合正打算揉皱丢弃。
谨之拦下他的动作,重新把纸展开铺平,压住了边角,走进书案里,拿起了太子那支笔沾墨舔笔。
他抬手落笔,重重一横,在太子的字上改了一笔,以此墨覆彼墨,以重笔盖细痕。
“权定天下,兵财两相。”
萧家曾为国商,富可敌国,以财力和商运铸铁控业,使盛京与边境国贸紧张,可行。
只是缺一个,兵。
太子看入他的眼睛,好像看一个陌生人:“平西王交出兵权退隐之后,为防再有人拥兵自重,兵权分散各部,除了宫里的禁军再没有别的可用了。”
兵权分散各处后,好比宴席上的一坛子好酒分了盏,桌上宾客人手酒杯,要一杯喝不醉,要一坛人家不给。
宫里禁军的权利又在皇帝手里,以卫护宫城为首任,谨之从小进宫陪伴太子,这些事他都知道,放不至于说出什么天真的话来。
太子如今看不懂他,不是因为觉得他天真,只是觉得有些猜不透他;从前虽然谨之也是太子派系,但说到底是书香门第礼仪人也,阴谋之论剑指宫城的事,他绝不会想。
当初郑欢绑了“崔十安”,太子下令乱箭齐发时,谨之的神情也如殿下今日一般。
谨之看着纸上墨字,道:“手握兵权的将领中唯有刘、许、高、彭所率的昊城军、靴城军、金杨军和庆华军算得上大部。”
“刘詹,忠于殿下多年,起事必会相随。”
“许、彭二人都曾是登王旧部,是先帝托孤的老臣之后,只要登王出面事半功倍。”
当年局势紧张,前太师大权在握,先帝为了保登王平安,临终前曾秘密召见五位心腹大臣托孤留诏。
当时的皇帝还是一个傀儡,这些事他当然不能知道,以免惊动前太师,为老臣与登王招来杀身之祸;后来前太师叛案,平西王血战宫城一役又替皇帝处置了前太师,这么多年过去了,老臣渐退,他们的孩子则接替了新一轮的朝局平衡。
这么一说,三方势力可化为己用。
太子看他补上的那一笔,写得确实好,问道:“还有一个呢。”
“高宪,不是我们的人。”
“不入党争也不是什么图利喜色的贪腐之辈。”
太子对这些人心知肚明,这么多年勤政爱民的模样做久了,这会儿发动宫变,只怕最后难得人心。
这幅字虽好,终究不是一笔写成的,太子神色淡漠,说道:“你可知,一旦宫城有变,他必定会领兵勤王,即便最后我们事成,有他殊死搏命一场,我们还是名不正言不顺的乱臣贼子。”
这么多年死里逃生周旋于皇帝,是因为他自己当初年幼,羽翼未丰。如今得人心,只是缺了一个理由,一个能堂堂正正立于九五之上的理由。
向来勤政仁厚,贤德爱民的太子殿下,竟然无故发动宫变,谋反篡位,多年来苦心经营岂不是功亏一篑。
“殿下看我这字写得怎么样。”
“好。”
“不,还不够好。”谨之放下笔,目光凝在纸的皱痕上,缓缓说道:“我有一好友,自小天赋异禀,精于习文练字,一手妙笔可拓天下碑。”
没有他写不好的字,只要他看一眼便能抓住精髓,复刻如新。
“殿下可曾听说过?”
京城有这样的人才,又怎么会被埋没,人言如疫穿风过城,一说是他好友,太子心里头就有数了。
太子道:“高宪和孙延芳虽然是师兄弟,但说到底一个从政一个念佛。”
“高宪这个人可不是随随便便什么交情就能说得动的。”
“那就看随随便便,怎么说了。”谨之舒而一笑,话里有话点到即止。
他道:“殿下当年无奈受制于人,前有太师把政,后有圣上控权,如履薄冰。”
当初那段日子,何尝不是两个少年相互扶持,行至今日云开雾散。
他道:“眼看平西王隐退,后是萧家国商失权,郑国公府一门落败,再不动手,顶上屠刀就要落在咱们的脑袋上了。”
皇帝疑心深重,一是防着再有人效仿前太师妄乱朝纲;二则是,多年忍辱偷生,被当做棋子傀儡,好不容易重握大权,又如何能忍住权倾天下的诱惑,自然是要一一排除“异己”。
兵权平西王,已退。
财库萧氏商,已收。
老臣国公首,已败。
再往后,平了登王府,废了太子位,这功高震主的帅和人心所向的主,都没了。
天下大权尽在一人之手,他再也不会担心坐不稳皇位了。
他道:“如今局势大好,何不为自己一博,与其任人鱼肉,不如以笔做斧,劈出一条锦绣之路。”
太子看着他的字,如今刚劲有力,不再像从前温润了;他有些看不懂,不懂这些字到底是为自己而写,还是为多年的辛苦而写。
到底是为了母妃,还是为了自己,又或是走了这么多年,明里暗里牺牲了那么多人,早已退无可退。
从前年幼,为了活着,为了外祖一家,他必定得争气,暗下筹谋划策。多年来支撑自己的信念都是为母妃报仇,护住外祖一家,君临天下,成为下一代名垂史册的贤明帝王。
要让这个皇帝看一看,他费心费力想除去的“孽种”君临天下的那一日。
造反的事说起来简单,真要做,除了兵和钱,最重要的还有理由。
他的前半生已经活在一个看似明媚实而不堪之境,难道后半生还要背负着“叛君逆父”的罪名里吗,出师无名,不但惹人非议还会给外祖家历代忠良抹黑。
他不希望自己的未来,和如今这个刚愎自用,疑心深重的皇帝一样;没有可信之人,也没有可爱之人。
真的就成为了,孤家寡人。
平西王交兵退朝时,登王就劝过他起兵,那话和今天谨之说的差不多,只是不同于,登王只要结果,而谨之送来的是一个理由。
一个能够做出合情合理的起兵理由。
谨之从小陪伴太子,是他身边最亲近的朋友,他心里的顾虑谨之猜得透也看得明;人都有弱点,太子的弱点就是不希望有一日后人评之:父重权疑臣,子不臣夺权。他最恨的,就是有人把他和皇帝放在一起。
所以起兵之名,才是真正能让太子下定决心的关键。
两人从小玩到大,彼此了解,谨之能看出他的心思,太子自然也明白谨之这么多年的谨慎小心。
“你现在,都敢让我造反了。”
不是觉得你没那个魄力,只是觉得你不会轻易选择冒险。
谨之退了一步,站到一旁,低眸道:“臣不敢。”
若有差池,太子在登王相护之下,落个识人不明,受贼所骗的罪,起码能保住一条命,离开京城躲去皖南封地还能修养身息筹谋来日,可张家满门绝无生还的可能。
太子道:“怎么如今敢了。”
谨之沉默片刻,胸口重重一沉,像是卸下负担一般,直视太子的目光:“他没死。”
“南音名伶崔十安,没死。”
两人对视的目光都一样明了直入,没有丝毫的诧异。
“当日郑欢使的是障眼法,我没告诉您,把人安顿在江南了。”
他坦率的原因不是豁得出去,是仔细想过,以登王对太子的看重,不可能知道了十安还活着而不告诉太子。
保不齐,登王知道的那一刻,立即就和太子提议处死他呢。
“登王爷把人扣在府里,以此保证我的忠诚。”
既然太子没有丝毫诧异,那就是说,谨之的猜想是对的。
“殿下,我想为他也为自己,博一博。”
太子早就知道,却没有下令处死崔十安断了他的念想,更没有疑心他的忠诚。
那么或许,太子也会顾念多年扶持的旧情分。
“为他?”太子嘲笑,仿佛替他不值,落座于楠木椅上,指尖儿在扶手上轻点。
反问道:“你为了他要反,若是一朝事败呢?我与王叔多年的心血毁于一旦,还要平白牺牲那么些人,你就过得去了。”
他不觉得会败,当时登王提议时就是万事俱备只欠东风,只是想问一问。
好好问一问他:“你真是要为了一个戏子,与我生分了?”
谨之从来没有对他生分过,只是这一回透过登王,他有些看不清眼前的太子殿下了。
他缓缓说道:“我以阴谋为前锋,登王大军定一城,殿下清白无垢。”
“若事败,登王为了殿下能有来日,定会一力承担所有罪名。”
“我会以登王府门客的身份领罪,承担下太子府和登王府所有明面上能看到的关系,对外称,是我秘密助登王欺骗了殿下。”
“皖南封地有殿下人脉,留得青山在不怕没柴烧。”
“民心尚在,来日方长。”
他站在一旁,平平淡淡地说完了所有,神色淡淡仿佛在讨论学问似的。
你明白吗,太子殿下。
谁死了,你都不会死。
太子沉了口气,抬眼看他:“谨之,你太优柔寡断了,也太意气用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