早春三月正是腊梅好时节,盛京下过了一场余雪为金梅披了重霜纱,满城这便静雅悠哉了起来。
若问原由,这开年好日子都是一天赶着一天的,办什么喜事来随手一划便是黄道吉日。
张府一向低调,谨言慎行,就是有什么好事也不轻易庆贺宣扬;想当初这长房长孙的张大少爷张伯毅年仅十四就被陛下钦定了太子伴读,同时张太公又升任太师,这样大的喜事换了旁人早就开门迎客接礼了。偏生他们家,闭口不提半句,安分守己若无其事地等陛下旨意昭告天下之后,规规矩矩地谢恩行礼再请个戏班子唱了出戏就算完了。
这一回却又有别往常,这大少爷是老早就把消息给放出来了,半个月前就有人登门拜访,到今儿啊…这喜事也算是正式定了下来。
想想倒也理解,这婚姻大事儿戏不得,可与那些无趣严肃的朝堂政务远不能相提并论的。两个年轻人情投意合,两情相悦,那可不比政事有意思多了?
说来也怪,张大少爷一直都是个清心寡欲的主儿,陪着祖父祖母吃斋念佛,同着母亲看戏听曲;尊师敬父读书解惑,谨言慎行守护家族,为张氏历史再添辉煌。
这儿女情长的事儿是教人半点不往他身上寻思琢磨的,大伙儿总以为有那么一日,张夫人逼婚无用索性给他寻位好姑娘,然后张伯毅出于孝心同意了。
谁知这大少爷自个儿透了话出来,事先也没个苗头,这消息一出就是定亲的喜事。
三月盛京春,张郎萧府美娇娘。
张萧联姻:张府的谨之少爷与萧家的弘娘小姐,喜结连理。
这消息传到崔十安耳朵里时,这位角儿正仔细收拾自个儿的宝贝行头呢。原是昨晚收了信儿,张府请角儿登门,今日午后唱上一段。
自打崔十安来了盛京,这声名是一日接一日的水涨船高,各府请帖都堆成山,还有那些个捧角儿的少爷小姐们,礼盒也是送了不少来。
每一日在哪唱、唱什么,这可都是早早定下来的。唯独这张府请帖一来,咱们角儿是二话不说应承下来,旁的天王老子尽管等去。
早晨还说着张府有什么喜事了?这会儿正拾掇着行头吧,听着班主进门来说道:是谨之少爷要成亲了。
崔十安一晃神儿,手一僵,这手里一向宝贝的画笔径直向下摔了个清脆响。
小学徒赶紧帮着忙给捡起来,一旁的人嬉闹说笑着,说起那张家少爷是如何的人,那萧家小姐是如何的美,又说起这两户人家是如何的天作之合。
人声鼎沸,不过是诸人嘴碎。
崔十安是一句也没听进去,只觉得有些酸涩,有些不高兴,有些空落落,有些…不好。
直到一句:这张大少爷怎么就突然成亲了呢?成亲请咱们去唱戏也不对头哇。
班主狠狠地往这小学徒的脑门儿上弹了个响指,骂道:“小崽子懂个什么!”
“人家是大户,哪有说成亲就成亲!这是定亲,先定下来,两家人下了聘写了婚书;等来日定下个好日子再成亲。”
原来是定亲。
崔十安坐在镜前,安静且孤僻的样子让人分不清是沉默发呆还是不愿意搭理别人。
班主走近,放轻了语气像是怕吓到了这小孩儿,说道:“我看你这两日病情有些反复,让别人去吧,也就是助兴。你在院里好好歇着。”
这都一个多月了,哪里来的病情反复,又不是得了绝症。
崔十安摇了摇头,这趟是得去不可了。
有什么可去不得的?气派是气派,崔十安自小学戏,从进京前在南方就是个角儿可,什么气派府邸没见过?
高门大户又如何,名伶虽无权势但江湖有书,声名在外啊。
世代书香怎么了,名门世家怎么了,矜贵少爷怎么了,不都得吃着粮食活下去吗?
靠着这东一念想,西一扯淡,崔十安的马车就在张府门前停下了。
管家正把哪户人家送来的礼点清了往里头送去,一见他们来了,这便命小厮领着人进去。
来的不算晚,但夫人们一听说崔十安要登台唱戏,一顿饭下来都在说这事儿。才撤下菜,这都上茶等着看戏了。
旁的人先上台,崔十安画好了脸,搭着披风倚靠在窗边儿,不远处还有碧湖,要是夏日纳凉一定舒适极了。
张府花园一片青色不见花红,许是早春正寒的原由,不过围着园子的几株荆桃倒是开得正好;一晃眼都三月中了,连荆桃的花都粉透了蕊。
这么一晃神儿的功夫,崔十安就听着身旁声响,再来就是招呼了。
是小厮打从窗前过,喊着:“您怎么在这呢?开着窗容易着凉。”
瞧瞧那碎雪,都飞到领口了。
崔十安一抬头就见着张伯毅的温和笑意了,你说这早春三月是哪来的暖意呢。
“谨之少爷。”
崔十安的病好了,嗓子也跟着清扬起来,到底是打小练的,说句话都让人听的柔和不少。
“好久不见了。”
他道。
崔十安点点头,不像是语塞,倒像是思量着什么出了神。
道:“是好久不见了。”
说话时,这眼眸一打向下,看着倒像是盯着那荆桃的粉嫩花瓣。
这盛京多是腊梅与桃花的,再不就是翠竹,寓意节节升高。这院子里就几株荆桃最得他心。
“要是没记错,您是打南方来的。”少爷说话温和不假,其中疏离更是浅显易见。
崔十安回了神,笑道:“天南地北走了遍,说是回北方来,也说得通。”
记得上一回,这位小角儿说起话也是这样的,伶俐有趣,不失涵养。
少爷笑容里似乎又有了那日的爽朗,道:“在南方住久了,来盛京看着这些花树是不是无趣了些?”
“从前去过几次南方,记得白玉兰十分好看。”
白玉兰,可不就在江南吗。
崔十安点了点头,道:“白玉兰清傲但孤独,我看着还是荆桃好,粉嫩娇艳。”
和年少的我们一样。
“谨之向来无趣,不谙花木。”
先生总说,各花入各眼。他的眼里,唯有诗词歌赋,朝堂江湖。
“您且赏着吧,我得去处置些定亲的事宜。回头有喜欢,尽管折几只回去。”
他语音才落,崔十安没等从他深如清潭的眼眸里回过神来,这便只看到他的背影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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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是啊,定亲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