伯牙子期是高山流水遇知音,子期逝后,伯牙摔断了凤尾瑶琴,从此高山崩去流水竭,知己不在,音不再。
崔十安与张谨之算什么知己呢,说这俩是知己那可太谦虚了;唯一相似的就是两人的倔强吧。
子期不在对谁弹。
子期因病亡故,伯牙悲痛欲绝因而破琴绝弦。
那晚戏楼前,魏靳本想笑话十安两句,对他说一说:张谨之好的很,佳人美眷正快活,哪儿像子期因病亡故那么凄。
话到嘴边又忍住了。
感情的事说不清,两人的事儿两人心自明;人家好歹算是两厢有心,自己孤零零的有什么好多嘴一句。
魏靳小时候不爱读书,诗词歌赋是一瞧就困,要他说两句有墨儿的好话还是拉倒吧;不过,他是个心善的少年,知道有些伤疤不能揭,有些玩笑闹不得。
只在后台呆了会儿,问了问崔十安的伤,聊了几句这回在江南待半个多月,常来喝茶。
这云日一蔽就又是一天儿过去了,今儿十安不登台也没出门儿,一个人待在小院儿里鼓捣他种在外头的几棵金桂。
“角儿,这两日可热闹了。”
小河走进院儿里见他又蹲在那忙活,走近给递了汗巾,走向小石桌儿泡茶喝,所谓是“半点主仆尊卑”都没有。
倒也没别的意思,只是想说,这么好的日子,伤也养好了,整日里盯着大太阳鼓捣这些金桂做什么,不如出去走走,看看江南的夏日繁花临江耀阳。
道:“听说盛京的陶老板要去秣陵了。”
崔十安起身,拍拍身上的尘土,道:“天下之大,双足之捷,管人家去哪儿。”
“人家是去办场儿的。”小河道。
“盛京有个麒麟戏院您还记得吗?”
“人家是闻名天下的名角儿,走到哪儿不是座无虚席?年年都得出几趟门儿唱几出。”
这事儿前两日就传遍了,戏台大班的票都卖光了!看这位小角儿不上心,也没人得闲跟他提两句。
“原先定了是要来临安的。”小河道:“谁知突然又改了,说是秣陵城新开了一家园子,人是给自家兄弟站站场子。”
临安没有他们家的小园子,来了也是在公市的戏楼台上唱;可惜了前些日子卖的票,都得退咯,也不知能不能退成。
想着想着,小河不禁乐了起来,道:“嘿嘿~您说那大班是不是闹得想“携款私逃”了?”
看这副傻样儿,崔十安笑道:“人家是名角儿,这票哪有过时的!”
既然定了要来,这回来不成必有下回,左不过差两三月的事儿,人家才不担心呢。
聊得正欢,小厮领着魏靳走了进来,看起来像去跟人吵过一架,神色低落。
见了十安也不客气,径直拿起石桌上的茶壶对着嘴就豪饮起来。
“诶——”
小河没来得及阻止,看他抬手灌茶一瞬皱紧了眉头。
“噗——”
魏靳被烫得疼,手一松,这一只茶壶落地清脆利落,算是废了。
“这什么茶这么烫!”
十安看了看那些碎片,无谓道:“没关系,原本我也想换成紫砂的。”
魏靳听得一脸不可思议,这眼睛瞪得像母鸡下了蛋似的!
诶,有辱斯文。
这瞠目结舌的样儿仿佛像公鸡下了蛋似的。
“我在你这给烫了,你还可惜这壶来了?”魏靳一撸袖子,一副不说清楚我也不敢在你院儿里打你的,虚张声势假吓唬。
小河只觉得这盛京的少爷可真是个憨货,懒得看他耍大戏,收拾了地上的碎片。
走时还听见那憨货说着:崔十安,就你这德行还读过书的呢,你们圣贤都读这啊?
十安自顾自坐下,喝着自个儿杯盏里的茶汤,道:“谁家少爷像你似的,进院儿捧壶豪饮,这茶烫还能怨我了。”
魏靳也懒得再与他斗嘴,看着午后日头落得快,扫袍坐了下来,嘟囔道:“这么热的天还喝这么热的茶,连个冰块解暑都没有…”
复而又正色起来,道:“我不过是去找人问询了些事儿,有些急,口干舌燥。”
崔十安点点头,问:“既然出门来玩儿就静心些,别老是为些不值当的事气恼。”
不是说来玩儿半个月吗,这才第二天就气急了可怎么是好。
他像是不愿多说,只是有些无奈,但更多的又是心甘情愿的妥协;像是孩子的糖丢了,想哭又安慰自己没事儿,捡起来擦擦干净还是甜的。
又见他笑了笑,没什么欢喜,像是叹气。
“其实我过来是跟你道别的。”
十安一愣,想起他说玩儿半个多月时的样儿,转念又觉得他们这些少爷,自有自个儿的烦恼,没什么可大惊小怪的。
“什么时候走?明儿吗?”
十安的那句“明早去送你”还没开口,就听见了魏靳跟在话尾的一句:今晚。
十安蹙眉不解,问:“怎么这么急,会盛京也不是一日能到的啊。”
“不回盛京。”
魏靳道:“去秣陵城。”
秣陵?
远在西北边境,当年平西王收复的故城秣陵。
秣陵城。
十安蹙眉的川字缓缓平稳,抓住了眼前凌乱散碎的片儿拼凑成卷。
记得初见魏靳,就是他闯进后台,强行要拉他去吃饭看烟花。
登王府管家一事,关进孙家后宅时,他的善意又是那样显然。
后来蒙冤入狱,仍旧是他花了大钱进去探望,固执地劝说着张谨之靠不住。
不记得何时两人握手言和,能坐在一处品茗畅谈。
十安从未上心去想,如今仔细回忆一番;魏靳这个傻大憨哪懂得赏烟花景,初次见面怎么就非要拉他去看烟花,那必然是有另一个人爱凌空烟火。
登王府一事,在孙家地牢暗室,他虽好意照顾,但那时他分明也是怕登王爷的,心头也慌张,但仍想着崔十安的伤,那种干净的善意是装不来的。
探狱时气恼于十安不愿连累张谨之,但那般情境之下仍没有生出半分妒恨,只是生气,一种不明就里的气恼。
我说这芙蓉糕好吃,为什么你们一个个都去吃红糖糍耙,我很生气,是我不知道芙蓉糕哪里不好。
“原来是他…”
十安笑了起来,开怀痛快。
憨傻之人其实本自纯净;他不是喜欢南音,是喜欢会唱南音的人。
魏靳没听清他说了什么,听见笑声,一脸的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的呆愣样儿。
“你不是疯了吧?”
魏靳嫌弃道:“一只壶,回头爷赔你个顶好的。”
挺大个角儿怎么这么小气呢,一只壶还给人气疯了?
“拉倒吧你。”十安笑着,摇了摇头不做解释。
“少用那副瞧不起人的嘴脸啊!”
魏靳有些不满,瘪瘪嘴后得意道:“什么白瓷壶紫砂壶,还有你昨儿说的那什么瑶琴,全都能给你整来你信不信吧!”
十安一口茶水差点往他脸上笑喷出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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摔碎瑶琴凤尾寒,子期不在对谁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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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知道瑶琴是什么吗你就说?”
十安被这小子气笑了。
史载,琴本为伏羲氏所琢。
伏羲曾见凤凰来仪,飞坠在一株梧桐树上。
那梧桐高三丈三尺,按三十三天之数。按天、地、人三才,截为三段;取中间一段送长流水中,浸七十二日,按七十二候之数;取起阴干,选良时吉日制成乐器。
十安想了想,对他说:“瑶琴本意难得,凤凰栖木难遇,长流水难求,琢之一把耗尽心力。”
“但伯牙觉得,子期比瑶琴更重要。”
“你是个善良的人。不必看重结果,人生相逢,本是难得。”
魏靳是个没什么大才学的人,一向最烦人在他眼前说什么文绉绉的话,七八九十道弯儿绕晕了也听不明什么意思。
唯这一次,他胸膛一震,只觉得从嘴角起便发麻了一圈儿。像是明白了什么,又像是遗憾着什么,最后郑重地说了声:“崔十安,谢谢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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伯牙善琴自小天赋过人,且广交好友,唯一可惜的就是没几个人能懂他,常常自弹自哀。
直到遇见子期,一曲高山流水成为知己。
伯牙之妻也爱琴,他总弹给妻子听。某日妻子重病,伯牙弹琴抚慰,瑶琴弦断妻子过世;新过门的妻子想听他弹琴,他便续上了琴弦。
自此后也二娶妻也有了续弦的说法。
多年后子期病逝,他摔碎了心爱的瑶琴从此绝弦。
或许,或许…
我从前弹琴总遗憾于没有知己,直至遇见了你,我终于懂得,凤尾瑶琴只为这场相遇;高山流水觅不得你,留琴何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