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场暴乱来得凶走得急,许多人才听闻了消息,珈蓝寺上血腥已淡;京畿重地,天子脚下,此等不要命的暴徒胆敢冒死犯案,必然不是为了劫财这么简单,真要财,那江南十八户富得流油必然是贼子首选。
人们谈笑之重必然放在了萧家,护城军去查时听寺中小师傅说贼子一上门来就放了话要夺萧家姑娘,这点儿消息没一会儿功夫就传得人尽皆知。
若是崔十安没有替弘娘走这一趟,此时风流盛京的该是萧家小姐受人所迫,委身贼子,未婚夫婿张家少爷英雄救美…
可如今全然掉了个儿,满盛京传的都是崔十安解救佳人于水火之中,张家少爷知道未婚妻子安然却仍奋不顾身投入虎口,身受重伤;少年风流多为友,可又不是至亲之人,一个男子进了贼窝也就是挨顿,重了些无非就是伤及性命。护城军几队人马追贼而去,这大少爷又何必为自投罗网呢,这等深情厚谊难叫人不想入非非。
郑欢胸上衣裳沾了他的血,一路快马护送下山也是风尘仆仆十分狼狈,如今满脑子乱成一锅粥,不可多说只想着如何应对一众问询。
张家夫人哭晕了两次,张家仆婢两头照顾忙得不行,伤得都是主子,叫人不敢半点马虎;十安腰上血凝早就疼得麻木了,眼泪含在眼眶里头,涨得眼瞳酸红,不知摔了多少次多少步也要到他床前握着他的手,咬紧了唇不让自己哭出声来。
他面色苍白,唇上无色,气息微弱得让人害怕;微张着唇,似有断断续续的声儿传出:“十安…”
绷紧的心神顿时溃于这一声“十安”,他在念,他在喊,他在想…
“张谨之…”
崔十安咬紧了牙关止不住呜咽出声儿;低头埋在他的掌心里哭得撕心裂肺。
你说浮生若戏不必当真,你说他人笔下大义不过为囊中几两碎银,你说俗世繁花都是假,都是假…可你又为什么这么傻,你从容不迫运筹帷幄的模样去哪了。
看过人世百态,知晓俗世无情,你这样聪明通透怎么就不知道护着自个儿。
婢子脚步匆匆,小厮进出忙活,大夫终于进了院门,急急搁下医药箱子抬臂挽袖,对管家道:“快清了众人,留下两个小厮搭把手。”
管家连连称是,命小厮将崔十安与郑欢请了出去,再命婢子备好衣物热水,时时待命。
郑欢拉着崔十安出去,知晓他旧伤未愈又再重,扶住他半边儿身子站起来;见他二人十指交握,不发一语却胜千言万语。
掌心抽离,他的手重重跌回床榻;十安伸手去握,却是错手而过,只碰到他冰凉的指尖儿。
暴乱突起,萧家小姐安然无恙,剩下的事自有护城军忙活,与他张谨之八竿子打不着的干系,他拼了命来做什么!
“为什么你们要这么做…”
崔十安眸光远远,像是能看到南山苑临窗煮茶,像是能闻到秋时红枫大雨湿气,眼前霜雪重重都像他温柔一笑是的静和美好。
“为什么要这么对他…”
这话非怨非怪更非质问,崔十安只一句一句地低声念着。
“为什么…”
是啊,为什么?
与弘娘青梅竹马的又不是唯他张谨之一人,既心有所属为何不早定姻亲,高门显贵本是绝配,又何必把他这么好的人伤得这么重。
“你又为什么要这么对他。”郑欢道,言语冰冷不见往日风趣有礼的模样。
“我们生于世家,注定为兴旺家族死而后已,哪有自由可说。”
他握紧了拳,克制着自己嗓子眼儿几乎想要放肆大吼出口的话,压抑着声。
“我要是能娶她,又何必眼睁睁看她嫁予他人。”
“你在天牢里九死一生,你以为就属你是个英雄好汉了?”
崔十安胸口一震,荡出大片酸味儿疼过琵琶骨伤。
“是谨之早早做了安排…”
这一字一句都成刀剑刺破崔十安的心头肉。
“今晚若不是你自作聪明,这个时候我已经带着弘娘回府了。”
届时风言风语抵挡不住,两家退婚,他作为表兄迎娶弘娘亲上加亲,不惹陛下疑心国公府,还能护得弘娘一生周全。
“谨之受伤本在他计划之中,此后请旨远任江南…”
只要他受了伤,是危是安出自一人之口,外头流言是他未婚妻子清白不保,言后退婚各自相安;这么大的刺激,请任江南,远远避开一干人等,众人也自觉情理之中。
“他为什么费尽心思,千里迢迢请任江南,你不清楚吗!”
嘭——
最后这一句,郑欢顾不得隔墙有耳,顾不得他人檐下,声嘶力疾嘶吼出口,一拳狠狠砸在廊下乌木柱上。
请任江南…
请任江南…
————————————————
“十安,回江南去吧。”
“我们…一定会再见的。”
————————————————
原来你早有计划,只是不告诉我。
原来你想陪我去江南,只是不告诉我。
原来你早想起江南三年幼学,只是不告诉我。
原来你也和我一样,只是不告诉我。
原来你算计了所有人,唯独护住了我。
崔十安心头一空,像是被抽去了重心,倚栏无力滑落在地;从起先的震惊无措,到心疼他一人思虑,直到跌倒在地淌不止的眼泪。
漫天霜雪风迎,郑欢蹙眉挑唇,不知是悲于天命难违或是嘲于自以为是;几代人上百年打下的根基,他们竟然以为自己徒手揽月可逆天改命,如今才知可笑。
“我与弘娘,自小一块长大。”
爱得这样深,以至于提到她的名字,他连语气都温柔平和了下来。
“尽管命运不眷,仍同心一念,争到最后一刻。”
天色已晚,远处烛火簇簇。
“崔十安…”郑欢屈膝蹲坐在地,目光呆滞犹似木人,话语里满是无力:“你能拼了性命替弘娘走,为什么不能爱他。”
山路雪重,他能去;珈蓝寺山巅寒风刺骨,他无畏;这一只云箭穿膛过,他能忍。即便最后一刻倒下,还是要亲眼看你的安危。
这一问千斤万两,锋利尖锐穿心入骨;弘娘舍了清白名节不顾,郑欢拼了性命相付。
谨之何尝不是放下氏族荣耀,舍了锦绣前程,求那一句“请任江南”。
唔——
他右掌按左手,左手按住口,死死咬住了拇指虎口,让满心酸楚涌溢出喉的哽咽再咽回去心里去。
你为我放弃自己,我却放弃了你。
情何以堪啊。
————————————————
“世人皆看错,谓我鹿为马。”
对不起,原来我才是那个不懂你的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