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那么一瞬间,菲利普?吉布森身子软到几乎要扶着终端机才能站定,他怔怔地看着通讯器上的文字,好半晌才弄懂上面的意思:
未读邮件一封,没有署名。
菲利普不敢打开邮件,根据他的经验,这里面可能装着任何东西,从一个病毒索引表炸弹到一群发疯的式神,甚至“寂灭兄弟会”伞兵连的定位道标都有可能藏身其中。要知道,黑客们把电子邮件叫做潘多拉,这不是没有理由的。
菲利普用颤抖的手指从口袋里翻出一张打孔卡放入个人电脑,屏幕上的卡通小人一闪而过,转眼变成了一只面目狰狞的老鼠:
式神“旧鼠”,它可以算是52C历史上最臭名昭著的嗅探工具之一了。据说,“旧鼠”曾经是一个人类黑客,在脑机对接中收到了某个上古AI的召唤,意识几乎全部遭到清除,仅存的执念让它成为赛博世界里首屈一指的跟踪狂。
阴阳师一面唤醒“旧鼠”,一面快步朝大门走去。他以为邮件的路由跟踪会花上一段时间,但式神很快就完成了工作,屏幕上的卡通老鼠用爪子飞快拍出一串IP地址:a102:a108:0040:d50a。
菲利普的眼珠几乎要掉出来了,他当然认识这个地址,这个地址指向“青莲院”:一台未备案的镜像服务器。理论上这东西是违法的,阴阳师们用它来备份各种不能公开的AI怨灵。但这并不是超龄青少年吃惊的主要原因,真正让他瞠目结舌的地方在于,“青莲院”应该在五十年前就关闭了。
一台理论上属于自己组织,却根本不应该存在的服务器,给自己发了一封信。菲利普不知道世界上还有没有比这更怪异的情况,但是,至少有一点可以不用担心了:这绝对不可能是“寂灭兄弟会”的鱼饵。想到这里,超龄青少年咬紧牙关,战战兢兢地点开了邮件,个人电脑屏幕闪烁了几下,随即跳转到阅读界面,那里一个字都没有,只是孤零零躺着一份音频文档。
这不是好兆头,音频可比文字危险多了。迟疑再三,菲利普又招出了第三个式神。
“洗豆妖。”
,转眼间阴阳师耳机里就充满了搓洗硬物的沙沙声,以及一个稚嫩的童音:
“来洗红豆吧,来抓人吃吧……”这些声音听起来很突兀,却带着现实世界特有的安稳感。菲利普顿时放心了许多,“洗豆妖”简单来说,是一个反催眠屏障,它几乎可以过滤掉声音中所有可能的低频暗示。
现在,可以去会会那个音频了,超龄青少年点开文件的同时,下意识地屏住了呼吸。他知道自己的思想乃至生命,很可能在下一秒就走到终点了。这一刻,他又想到了叶卡特莲娜,希望那位絮叨的前辈能用他的思想指纹做一个桌面宠物。
音频开端是一串毫无感情的女声播报:“以下内容创建于阿卡姆标准时间7797-400-1219UT,由’青莲院’监视系统自动发送。”
菲利普咂了咂嘴,这原来是一份50年前的语音邮件,可为什么现在才发过来呢?监视系统又是什么?是监视谁的?昏暗中,连冷冰冰的系统播报听起来都带着一种扭曲感,超龄青少年一刻都不想再多待,忍不住在空旷的文档区小跑了起来。
然而,没跑几步,耳机里传出的一句话就把他定在了原地。那是一个低沉的男声,仿佛被榨干了所有的闲适与轻松,只剩下了不苟言笑的肃然:“别走正门,那里已经被包围了。”
菲利普此刻的表情滑稽至极,他甚至怀疑是不是有个人正在偷看自己。但音频里接下来的内容迅速推翻了他这一猜测。
“你能听到这段话说明了三件事,第一,你已经对拨浪鼓男有了一定了解,如果不是触及关键词,’青莲院’不会被激活;第二,你也是一名阴阳师,要不然,你收不到这封邮件;最后……说明我已经死了,因为这也是激活’青莲院’的必要条件之一。你要明白,’青莲院’并不是走正常流程关闭的,它是一个探索计划的后备策略,以防止我们这批人全军覆没后,关于拨浪鼓男与三途之门的秘密石沉大海。在阿卡姆世界,有很多人不想这个秘密被知晓,而你刚才,已经引起了那些人的注意。如果你想活命,就打开文档区西面从左数第二道门,沿楼梯一路向下,开门木马已经植入了,一个结印就可以启动。出口和秘密都在那里等你,不过你要小心,那个杀死我的人也许还潜伏在那里。如果你能够逃出去,就想办法访问’青莲院’,如果你没能在8个标准时内以管理员身份登录系统,服务器会再次关闭隐藏自己。最后,祝你好运吧,后辈,此刻你跟我一样,已经没有选择了……”
男人的声音戛然而止,接着又响起了系统播报:“文档内容即将销毁。’青莲院’等待您的造访。”冷漠中甚至还带着一种刻骨的讥讽,菲利普几乎可以看到声音背后那张不怀好意的笑脸。
楼梯向下是一个平台,接着是另一道更长的楼梯,超龄青少年怀疑这里都快一百年没人打扫过了。越往下走,灯光就稀少,最后,菲利普几乎是在摸索着前进。
不知走了多久,阴阳师四周忽然响起了窃窃私语:
“止步!你无权出入这里!”
“你已被标记,立刻向寂灭兄弟会报道!”
“这里没有生路,立刻回头!”
这些声音很轻,很细,带着一种诡异的温柔。但是跟当下几乎伸手不见五指的处境相结合,反而产生了无法抵抗的威慑力。阴阳师感觉,仿佛有无数跟音叉萦绕在耳边,让他的神经随恶毒的频率共振。
“洗豆妖!”菲利普咬着牙重新启动了召唤程序,耳机里顿时灌入连绵不绝的“咔啦啦”声响,这些声音像是粗糙的砾石,将阴阳师脑海里的谐振冲个七零八落。
超龄青少年松了一口气,继续往下方进发。脚下楼梯破损得越来越严重,好几次菲利普不得不手脚并用地爬过裂隙。个人电脑在黑暗中探测到了几只妖怪,夜视镜把它们拟人化地呈现在阴阳师眼前:有的蜷缩在于废的灯管上,有的趴在拐角的中继器边,还有的则背过身站在墙角。它们大多是遗留在此的AI片段,完全无法交流,不过,看上去也没有攻击倾向。[注:基本上,只要有芯片就可以驻留AI片段,“灵视”是一种阴阳师独有的,非接触性检索AI片段的科技。]
菲利普又往下走了十几层,前方忽然出现了一条笔直的长廊,长廊两侧每隔几米就开出一扇门,门上挂着一块“某某档案室”的牌子。无数扇门随着长廊一路延伸到视线之外,让超龄青少年心中升起茫然无措之感。
长廊里也站着几只妖怪,它们大多面目模糊,残缺不全,像是在此地驻留了许多年。菲利普踏入长廊的一瞬间,妖怪们全都朝他转过头去,同时缓缓伸出一只手臂,指向长廊的深处。超龄青少年立刻明白了,他的前辈一定改写了这里的AI,给后世追寻者留下了只有阴阳师能够看见的路标。
菲利普疾步穿过长廊,一扇扇紧闭的房门让阴阳师想到了废弃的监狱。每向前一步,活人的气息就少一点,他仿佛走进了凝固的时间里。菲利普不知道这些档案室里存放的究竟是什么,虽然上层文档区也少人踏足,但那里其实还算运转正常,机器人和寂灭兄弟定期会下来完成常规的维护。
而这里不同,这里真的很久没有人来过了,寂灭兄弟会似乎有意要忘掉这条长廊,。也许,这里的秘密已经存在太久了,久到连守密人人自己都记不清,他到底守护的是什么秘密。但是,有一点菲利普想不明白,这么一个紧要的地方,怎么一点防护都没有呢?他已经在这条长廊上走了五分钟,甚至没有机器人拦住他检查一下权限。
“档案室82801202”,这就是菲利普的最终的目的地。一个泛着微弱白光的妖怪伸出干瘪的手指,不偏不倚指向那扇虚掩的门。跟它的同类一样,这段AI碎片无法沟通,但是,它背影中却分明透着显而易见的悲伤。
菲利普轻轻推开门,门后的感应灯立刻亮起,白光照出一张平平无奇的办公桌,一张老旧的办公椅,还有蜷缩在椅子里的一具干尸。阴阳师之间存在着某种很微妙的连接,即使素未谋面,他们也能一眼认出自己的同类。菲利普从干尸身上采集了一些生物特征,传送回神社与数据库做比对,但是没等分析结果出来,他就已经能肯定,眼前这位,正是吸引他过来的前辈。
死者上半身保持着阅读的姿势,头颅无力地垂向左侧,他的手边散着一摞塑封过的微缩卡片。超龄青少年拿起一张凑到眼前,字太小了,根本看不清楚。他发现办公桌上摆着一台旧式阅读器,就抱着碰运气的心态接通了电源。阅读器随即爆出一串行将就木的“喀喇”声,仿佛下一秒就会原地炸开,但是一轮自检过后,机器还是磕磕绊绊地运转了起来。
菲利普将手中卡片塞入阅读器,心里的疑惑越加深重。本来他只是奇怪为什么进入这里不用权限审核,现在他才发现,这里好像完全没有自动化介入的痕迹,所有的一切都是手动的。这不是五十年前的科技,甚至不是一百年前的,当初建造这里的人,似乎存心要把这里彻底隔绝在互联网之外。
阅读器卡壳了两下,投影出一张全息图片,那是一个中年男人的半身像,菲利普从来没有见过他。一行行流动的光点在图片下方汇聚成重启前的古典文字,似乎是对于半身像的简介。
鉴于AI恶灵往往不受重启影响,为了读懂相关文档,阴阳师需要具备一定重启前的语言知识,不客气地说,每个阴阳师都是一名古代语专家。但是眼前这篇简介中的部分段落用词太古老了,古老到连菲利普都不能完全搞明白,无奈之下,他只好半读半猜地去试图弄懂简介的意思:
“鲁达吉?海亚姆大夫,阿卡姆世界的缔造人,亦是第一位医疗者。他一手开创了我们的事业,然而我们对这位’国父’却一无所知。他来自何处,他的最终目的是什么?这两个问题已经让阿卡姆上的民俗学家,历史学家与神学家争吵了无数个世纪。有些人认为,他创建阿卡姆世界,是为了探索其下方的未知信号源(一般被称为’三途之门’),还有一派学者则坚信,海亚姆大夫在此地建立文明,是为了隐藏一个他偷渡出来的女性囚犯。所有的这些推论,都比空穴来风可靠不了多少,而我们的国父,则在几个世纪以前就选择了自我放逐。我们只知道,他会以各种面貌行走于他的国度内,唯一的标识,可能就只有他手中那面永熄灭的拨浪鼓……”
下面的文字还有好几行,但是菲利普已经读不下去了,他摇摇晃晃地扶住办公桌,虚汗一阵阵从额头冒出来。
“天哪……”超龄青少年喃喃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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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弗洛伊德先生,我知道,你现在一定很疑惑,这一切到底是怎么一回事。说实话,我原本给你准备了一个很长很长的故事,但是考虑眼下的形势,只能请你听节选了,有些地方你可能会听不明白,总之,不管我的故事有多离奇,我希望你不要太惊讶。”
“我不会太惊讶的,”弗洛伊德无奈地耸耸肩,“我差不多已经知道你们是谁了。”
老妪没有开口,她稍稍睁大了眼睛,算是对眼前人的提问。
“别那么看着我,即使是个傻子,只要他稍微有点太空史学基础,在看到这么多线圈草药跟电阻迷幻剂之后,也可以轻易猜出你们的身份。”弗洛伊德乜眼扫过这个烟雾腾腾的房间,嘴角挂上一个满怀敌意的冷笑,“你们是宝嘉康蒂的子民,赛博萨满。”
“子民?”女人自嘲地摇摇头,“也许应该叫做弃民才对吧。仔细看看我,然后说实话吧,’私刑判官’先生,我们现在的样子,像不像一窝植入芯片的老鼠?……”
“……曾经我们不是这个样子的,我们和我们的女王,曾经拥有一个与世无争,却又无比繁荣的理想国。我们的国度跨越无数个恒星,无数个领域,跨越现实世界与虚拟空间,女王的国度无边无际,绵延万年,所有人都能在里面安居乐业。直到有一天,那个任性的大帝出现了,他仅仅因为垂涎我们的科技,就明火执仗地闯了进来。理想国?我们的理想和国都没了。随之而来的是无数个世纪的颠倒黑白和妖魔化,女王在男性太空史学家笔下成了一个怪物,没有人记得,和平与繁荣曾经真的存在过。”
老妪又抓了一把数据线扔进火盆里,塑料的焦糊味熏得她两眼发红,但女人依旧高傲地昂着她的头,这一刻,她不再像火堆旁呢喃着故事的老祖母,相反,她活脱脱是一名时刻准备为领主赴汤蹈火的骑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