弗洛伊德随菲利普步入神社,穿过星罗棋布的石灯笼,前方出现了一条流光溢彩的山阶,两人沿着山阶向下来到三十四层,阴阳寮就修建在那里的一片竹林中。
“没错,我们整个寮都欠着APLF的人情。至于我个人,这么说吧,就算没有人情债,我也很乐意给荒川添点儿堵。”
“你们跟医疗者的关系并不好?”老法官问。
“开什么玩笑,要不是顾及结界的存在,典探早就把这栋楼给端了。实话实说,阴阳师在52C一点儿都不受欢迎,人们更喜欢对这座城市古老的诅咒视而不见,只要事情没落到自己头上。至于那些代码下埋藏着的秘密嘛……当局肯定是希望它们永远都不见天日。但对我们而言,52C到处都是要处理的麻烦,而麻烦下面,永远都压着秘密。”
“你说的麻烦就是指AI恶灵?”
“不单单是它们,我们还要处理各地的妖怪,以及失控的式神。你不看看的话,永远不会知道赛博世界如此多姿多彩。”
“妖怪?”
“赛博时代的畸形儿,有些以前是人,有些以前就是AI。”
超龄青少年忽然停住脚步,意味深长地指了指前方。弗洛伊德顺着他的手指望过去,竹影摇曳中,他隐约看到远处立着一个人。
那是一个驼背肥胖的中年女子,穿着不太常见的传统服饰,头发很黑,油光发亮,像是被静心打理过。
“她是十年前被带来神社的,我们都叫她蝴蝶夫人,很快你就知道她为什么会有这个名字了。”菲利普一面说,一面领着法官向中年妇人走去。
太阳灯在蝴蝶夫人四周打下疏离斑驳的光块,她仿若竹林中供奉的一尊地藏,对四周的响动毫无反应。
走近些弗洛伊德才发现,女人的眼睛虽然是睁开的,却毫无神采,她空洞地望向前方,好似是站着陷入了沉睡。蝴蝶夫人没有化妆,表情木讷而又疲惫,她的下巴上叠着好几层白皙的赘肉,两腮与眼袋也松垮地垂着。这个女人以前一定拥有过很精致的生活,但现在,只有那一头长发能跟“精致”联系在一起了。
“下午好夫人,”菲利普用愉快的语气同女人打招呼,“今天过得怎样?”
蝴蝶夫人像是刚注意到两人的存在,她缓缓转过头,嘴里面发出一长串抑扬顿挫但是含糊不清的音节,如同一曲咏叹调。
“你对我们平时的工作内容感兴趣?她就是我们的工作内容之一,一个……因执念诞生的妖怪。”菲利普满不在乎地说。
“她是谁……出什么问题了?”
超龄青少年叹了口气:“我是在52C郊区一个废厂房里发现蝴蝶夫人的,这十年来,我们一直想弄懂清楚她的身份。她的大脑已经不好使了,就像是被水泥浇死了一样,我们从她浅层意识里挖掘出来的信息非常有限,只够勉强搞明白,她为什么会是现在这个样子……”
“……蝴蝶夫人很可能来自一个上流家庭,人生的前三十几年几乎毫无压力,我猜她应该像52C大部分有钱人家的小姐一样,按部就班地念书,毕业,上班,结婚生子,但问题就出在生子这一环上了……”
“……她曾经有过一个可爱的孩子,但是孩子早夭了。为人父母一般很难从这种打击中走出来,蝴蝶夫人的问题则更严重,她开始到处寻找孩子的替代品,最后,我想你也猜到发生什么事了,她用深度学习技术,创造出一个复刻了她孩子思想的AI……”
“……灵魂复刻,这项技术在阿卡姆各地都广受欢迎。当然,那不是真的复刻,系统会根据目标留下的影像,文本,社交账号等等信息,精准模仿目标的思维和语言,最后把生成的AI个体放进一个终端,或者干脆放进一个仿生人体内,不过,后一种载体因为安全性未知已经很久没人用过了……”
“……不管是想找回死去的子女,伴侣,或者只是想跟另一个自己说说话,到处都是愿意为灵魂复刻花钱的人,蝴蝶夫人就是其中之一。然而很遗憾,这项技术没能帮到她,她对孩子的思念就像磕毒,不但永远无法满足,而且还在越来越沉重……”
“……她从不放下她的手提终端,几乎是不眠不休地跟她的AI孩子说话,但是这仍然无法派遣她的思念,最终,蝴蝶夫人做了一件蠢到极点的蠢事——她把她的’孩子’导入进了自己的大脑……”
“……很感人是不是?但有个问题,手提终端里的,并不是蝴蝶夫人的孩子。就算它学得再惟妙惟肖,它也是只一段1和0,一个非常逼真的木偶,它……无法和人脑串联……”
“……想象一下,如果你往水龙兽肚子里塞一台四缸发动机会是个什么场景,那就是蝴蝶夫人脑内发生的事……这可怜女人的思维被搅得稀烂,我甚至怀疑,她还记不记得自己有过孩子。”
“她有意识吗?”弗洛伊德问。
“很模糊,有时候她会给我们一点反应,但是交流起来完全不在一个频道。”菲利普拍拍法官的肩膀,两人于是转头离开,把呆若木鸡的女子留在竹林中。
“我们每周都为她做脑科复健,希望能把她从自己的世界里拉出一点。所有安置在神社的妖怪中,她属于比较配合的一个,我都想给她发小红花了。”
“没有找过她的家人?”
菲利普忽然沉默了片刻,最后才不情愿地回答:“你问到了最奇怪的地方,照道理这种养尊处优的大小姐应该不难弄清楚她的来历,然而我们查了很久,依旧毫无头绪,无论从脑皮层还是随身物品里都找不出有用的线索,52C的上流社会也没有女性成员失踪的消息,也许她是从其它城市过来的,如果真是如此,我恐怕我们的寻找永远都不会有结果了。”
阴阳寮的入口位于竹林边缘,打开门就可以看到外面一片郁郁葱葱。但是进入的时候需要费些工夫,还得穿过一条用来全身消毒的长廊。
寮内的布置非常现代化,几乎可以说跟“神社”二字绝缘,不过此刻这里空荡荡的,只有菲利普跟弗洛伊德两个人。超龄青少年走回自己的工位,打开频谱仪戴在头上,朝弗洛伊德摊开手:“给我看看吧。”法官把解锁后的“钢笔”(卷轴)交到对方手中,后者饶有兴趣地摆弄了一番:“有意思,不是阿卡姆的科技,你也是APLF成员?”
“我精神上支持他们。”
阴阳师不置可否地点点头,把卷轴接入频谱仪:“这就是你从法尔科内门禁系统取来的代码样本?”
“没错,可以分析吗?”
“有一些轻微污染,应该是通过高压线输入的病毒……啊,我看到了40年前’红玛丽’大爆发时期的代码特征,最好回溯一下版本,这得花些时间。”菲利普说着唤醒了电脑,显示屏刚一点亮,立刻有一堆窗口跳出来,争先恐后地想要覆盖对方。
叠在最上面的窗口看起来是一个图片分析软件,此刻正在对一张中古照片进行高斯解析,确切地说,其实是小半张照片,法官勉强只能辨认出图中的一个拨浪鼓和一截带锁骨的女人脖颈。
“你手里还有别的活儿?”弗洛伊德颇为抱歉地问。
“跟你那个一样,属于业余研究。”菲利普瞟了一眼屏幕,显然对工作进度很不满意,“一个无头案,但我告诉你,这张数码照片,可能比整个阿卡姆世界更古老。”
刹那间又一副画面映入弗洛伊德脑海,古老的建筑匍匐在愁云惨雾之下,正是他们昨晚寄宿的韦恩庄园。地下室的门此时已被打开,一台台古代服务器闪烁着明灭不定的灯光,在昏暗的空间里隆隆作响。法官几乎立刻领悟到,眼前的照片就是出自那里。
正在这时,对于净水厂门禁系统的版本回溯终于完成,同时样本所携带的病毒也被分离了出来。
“需要一点时间,不过应该没什么问题,我会给你创建一个虚拟的主管权限,不过,我还是不明白,APLF为什么突然对净水厂感兴趣了。”
“不是APLF,是我,那地方对我有象征意义。”
“好吧,你说了算。”菲利普摘下频谱仪,把已经打包的文件写入卷轴,交回给老法官,“如果你碰到了各种灵异事件,记得打我电话,但如果涉及到APLF,那就免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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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几分钟后羿,菲利普?吉布森回到大型落地窗前,目送那个白发中年男人离开大厦,确定对方走远后,他才用耳机拨通了一个加密频道。
“嗨,老姐。”他油腔滑调地说。
“跟那老伯聊完了?”通讯器那头传来索菲亚?洛佩兹的声音。
“他不肯说出潜入净水厂的原因,不过,我已经在他那支’钢笔’里加入了跟踪程序,现在他不管去哪儿我都能看到。”
“别玩火老弟,我的直觉告诉我这个老伯不是善男信女,你真应该看看他昨天开车的样子。”
“你就相信我吧,他或许不好骗,但绝对是个信息技术白痴。我当着他的面,把他’钢笔’里的私人文件包复制下来,他竟然完全没有发现。”
耳机那头索菲亚的声调陡然提高了:“什么?我可没要你做这种事!”
“放心,放心老姐,”菲利普一副嬉皮笑脸的模样,“我是专业的,再说,总得有人帮你一把。”
“好吧,你确定他没发现?”
“绝对没发现,我从明天开始着手他文件包的解密工作。”
“为什么不是今天?”
“我说老姐,”菲利普手插裤兜,俯视落地窗外的车水马龙,露出得意洋洋的笑容,每次站在这里,他都会莫名有一股君临天下的畅快感:“我也有自己的调查要去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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警团署长不知道自己有没有把胆怯掩饰好,虽然面前的白发年轻人并不是什么凶神恶煞,但他总有一种耗子看见猫的局促感。
“不,不是绰号。’水银大师’,那就是我的真名。”年轻人笑嘻嘻地回答。
“你是大管家奥托的手下,还是治疗者的?”
“都不是,我来阿卡姆找个人,顺便接一些生意。”
“找人?找谁?”
“水银大师”没有回答,只是散漫地笑笑。
“我警告你,用这种态度跟典探交谈可不明智,另外,我特别地不喜欢外星人。”
“干嘛不跟你的荒川大神说呢?据我所知,他正在操办一场外星人欢迎会,就在52C,场面说不定会很壮观。”
“你,你说啥?啥欢迎会?”
“你果然什么都不知道,不如去问问你的好大管家,如果你够胆的话。至于我这边,我就直说了吧,我的信条就是绝不让别人插手我的工作,因为他们永远只会把事情变得复杂。我欣赏的工作方式同水银一样,进入问题,解决问题,抽身离开,不跟任何东西相融。所以不如直接告诉我,你们要谁死,怎么死,什么时候死,然后我们就当从来没见过。”
“在那之前,你能不能像水银一样,优雅地流到一边去?”忽然一个瓮声瓮气的语调在众人身后响起,“龙卷风”史密斯先生从阴影里摇摇晃晃地走出来。
“你是什么时候来的?”典探头子惊呼。
“那位白头发先生向你们吹嘘他的工作方式时,现在请你们都让让,我要清理垃圾了……”
机器人不慌不忙地从身体里抽出一个吸尘器端口,并没有注意到一旁的白发人衣领下有银色的流光闪过。说时迟那时快,一束银线忽然从“水银大师”袖中射出,在半空犹如毛细血管一样分出一百多个尖叉,统统贯穿了约翰?史密斯的钢化陶瓷身体。
机器人一声不吭地倒了下去,而那一百多根锋利的银叉已经瞬间缩回了白发年轻人的袖子里,前后没有超过0.1秒钟。
警团署长的下巴都要掉下来了,他这时才能够确定,之前自己对眼前人的恐惧完全是有理由的。
“刚才我们说到哪儿了?”白发人擦拭着手指,云淡风轻地问。
警团署长看了一眼倒在地上生气全无的约翰?史密斯,轻叹一声:“说到你刚才那一手让人印象深刻,可惜,毫无意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