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面进行补充开庭。”法官席上安妮宣布。看她端正的坐姿,再听她镇定的语气,谁也想不到,此刻这一法庭的人都已经陷入危若累卵的境地。
陪审席上坐着十个人,看上去也都没有特别慌乱。他们在接下这次任务时,已经知道了此行的危险性,所以在如今这种情况下,这些人也统统接受了自己的命运,或者说,陷入自暴自弃中。另外,平民中至少有一个,似乎还特别兴奋。
“因为被告目前下落不明,对他的列席审判临时改为缺席审判。下面,由辩护方传唤新的证人。”
麦琪站起身:“谢谢,法官阁下。”她打开全息投影,范宁虚弱的模样立刻显现在证人席上。
“请向法庭高声说出你的名字与职业。”律师说。
“古斯塔夫?范宁。”老匪徒停下喘了两口气,然后继续说,“我是,望远镜座ζ-7上的私人武装首领。”他又顿了顿,努力让呼吸平稳下来,“我还有另一个身份,非法信用点掮客。”
“请详细谈一下你的第二份职业。”
“好的。有一些不公开的数据挖掘团队,专门在古代网络备份中寻找六七百年前已经使用过的信用点兑验码,然后把那些作废信用点当做新钱那样花出去。当然,这样做是有风险的。完善的验签系统可以追溯到这笔钱上千年前的原始发行资料,套几层马甲都没有用,在这种验签机制面前,做手脚几乎毫无胜算。最好的办法,是在一些签兑流程有漏洞的星球上,把非法信用点洗成小额的合法信用点——”
“——我的家乡望远镜座ζ-7,就是这么一个信用点验签数据缺失的星球,这在地下世界里已经是公开的秘密了。我们星球货币祭祀的贪腐臭名远扬,在他们的管理下,仅仅100年前的货币流通与花销记录,就已经全都找不到了。其实,我一直怀疑,他们连前年的信用点数据都搞不清楚——”
“——我的第二份工作,就是牵头我们星球上的挖掘专家,金主与散财人员见面。我之所以会走上这条路,完全拜门氏企业所赐,十几年来,他们一直是我们这儿非法信用点的最大客户。”
“谢谢你的介绍,范宁先生,接下来能不能谈谈五个月前,也就是案发后一个月,你碰到了什么事。”
“门氏的人找到我,他们希望我能帮他们出一笔大单。他们说,虽然大部分非法信用点的资料已经随加利利塔灰飞烟灭了。但还有一部分服务器没来得及运进塔里,这些带污点的钱眼下藏在好几个皮包公司名下,但克莱尔?彼得森早晚会找到它们。所以,我的主顾临时需要大量人手,帮他们把假钱散成真钱。”
“你说与你见面的是门氏的人,你是如何确定的?”
“十几年来,一直是这几个人代表门氏与我联系。如果你觉得这个理由不够充分的话,我还有另一个理由。那天,他们给我引荐了一个大人物……好吧,其实算不上引荐,我在快要离开时,他们指着房间最里面的一个的人给我看,我立刻就认出了他。”
麦琪满意地点点头:“古斯塔夫?范宁先生,请告诉陪审团,你看到的那个人是谁。”
“是……”老匪徒稳了稳心神,然后重新开口,“是门氏的董事会秘书特雷沃?霍姆斯。”
陪审席上陷入了死寂,大约过了五秒钟,平民们开始窃窃私语。“肃静,肃静!”金妮不得不连敲好几下木锤,压制住骚动的苗头。
“范宁先生,请再说一遍,你看到了谁。”
“没问题,我看到了,门氏董事会秘书,特雷沃?霍姆斯。”
“你能肯定吗?”
“我们星球上会认错他的人恐怕一个都没有。”
麦琪长出一口气,最艰难的工作终于完成了。“法官阁下,”她以胜利者的姿态转向金妮,“我没有问题了。”
(分割线,古代遗迹)
扎着注射器的肉墙缓缓向两边退开,阻断药还在源源不断注入肉墙的皮下髓质层。紫色的大块增生组织还在不停剧烈颤动,仿佛正与阻断药作着垂死抗争。
如今出现在大家眼前的,是一个潮湿阴暗的巨大空间,给人的印象,就好像一片钢铁与有机物混长的原始雨林。仔细看的话就会发现,这里本来一定是个控制室,苔藓跟管形蕈下面还勉强能看出各种设备的轮廓。
肉质的藤蔓跟地衣在一行人脚边痉挛翻动,玛丽解释说,所有这些有机体其实连接着同一套中枢神经,如果不是刚才的阻断剂,它们可能已经扑上来了。
一路上,众人看到了许多解剖图,图上画的似乎是一种介于小丑跟温达尔人之间的物种。在走出一段路之后,解剖图被标本替代,一开始映入眼帘的是些装在瓶子里的类人死胎,随着探索的深入,标本的年龄越来越大,它们的特征也逐渐接近当代小丑。
向前走了大约五分钟,一侧从屋顶垂下的大团绦状原肢中忽然传出说话声。
“欢迎,诸位,欢迎来到舍下,”那个声音彬彬有礼,却带着让人血液凝结的寒意,“不介意的话,我想跟雪莱夫人通话。”
几个闯入者听完面面相觑,眼神中半是疑惑半是惊讶。
“别傻站着了,这东西不咬人。”声音催促道。
于是玛丽试着把手伸进微微颤动的原肢丛里,其他人见状都不由得屏住呼吸。几秒钟后,大骑士从原肢丛中拿出了一个橘子大小的装置,看外形,它以前也许是通讯器,但是现在,它已经被微型裸子植物覆盖满了。
玛丽把通讯器凑到嘴前,略显犹豫地开口:“嗨,艾略特博士。”
“雪莱夫人,真是久闻大名。我一直想跟你见一面,可惜始终没有机会。请在寒舍中暂留片刻,我正在用最快速度赶回来,有许多话题,我要跟你当面聊聊。”
还没有等玛丽说话,妒妇那边就切断了通讯。大骑士耸耸肩,把装置重新放回原处。“我想,我们得加快速度了。”她说。
众人深一脚浅一脚挪到房间的中心部位,在那里,蟹一样的头足类软体动物爬满了墙壁,放眼望去,这里所有文明的痕迹都破败到了极点,只有一个地方例外:墙上泽格大帝的纹章被小心翼翼地维护着,像是崭新的一样。
纹章的下方,立着一台圆柱形的矮胖机器,像是一面特大号定音鼓。它的“鼓面”是透明的,可以看到里面各种稀奇古怪的装置,一根似乎是梨木的粗短树枝被装置包围在当中,梨木的树皮已经被剥去,取而代之的是它周身密密麻麻的古代符号。
玛丽对这机器上上下下看了三四分钟,神色越来越凝重。“我想就是它了。”最后她开口说,“艾略特博士从帝国带出技术的中央芯片。我想就是它在为强制变异提供基础算法。”
“竟然只有这么小一台机器吗?”罗莎一脸难以置信的神情。
“当然不是完整的科技,这只是其中的核心,是大帝遗产最关键部分。”
“如果是这样,葛德文小姐,我将与你共享这台机器的使用权。”文森秘书再次重申她的权利,但玛丽的表情却几近苦笑:“恕我直言,罗莎小姐,这恐怕是不可能的?”
不管罗莎本来是要做什么表情的,那个表情都瞬间凝固了,过了许久,她那张阴沉的脸上才露出僵硬至极的笑容:“葛德文小姐,我,我不明白……”
“当年艾略特博士从帝国带出来的只是一些原型组件,这里的整个系统,都是艾博士用好几百年的时间自行摸索搭建的,在研究过程中,她已经与这种科技捆绑在一起,只有她才能激活中央芯片。要是没了她,大帝的遗产对我们就是一堆垃圾。”
罗莎很长时间没有说话,她的脸色已经犹如死灰:“葛德文小姐……有没有其它办法,绕过妒妇呢?我想我们都不希望跟那个疯子打交道,对吧?那个女人根本没法交流……”
玛丽轻叹一声:“我不想骗你,我现在完全是一头雾水,泽格大帝的科技远远超出我的理解范围了。”她停了一下,也许是不忍心看到文森秘书如丧考妣的样子,又补充说,“先不要绝望……也许梅林会有办法,你知道,巫师总能给人带来意料之外的惊喜。”安慰完罗莎,玛丽又回过头呼唤了一声,“弗朗西斯,小伙子,你到上面把……”
“我去。”玛丽话还没说完,就被罗莎打断,看样子,她总算是振作了一些。然后秘书也不等其他人回答,已经提着双筒猎枪沿来路跑了回去。阿方索被弄得有些手足无措,只能看着玛丽。
“让她去吧。”女大骑士回答,然后把注意力重新集中在眼前的机器上,对她而言,罗莎这边的问题可以告一段落了。
但另一方却不这么想,离队的丽芙?罗莎心中如油烹,她一开始只是快步走,没过多久便转为小跑,在她路过绦肢的时候,还不忘取走里面的通讯器材。
有生以来,罗莎第一次憎恨自己的年老力衰,她觉得自己慢得像是一只乌龟,每迈一步都吃力得如同跑了一公里,手中的双筒猎枪越来越沉重,几乎无法握紧,到后来,她感觉自己浑身上下每一根骨头都有散架的风险。秘书艰难地大口喘着气,笔挺的套装早已被汗水濡湿,出口为什么还没到?之前进来的时候好像没这么远。光想这些问题就让她更加疲乏,仿佛焦虑本身也会燃烧体力。秘书的五官已经扭曲挪位,这一刻她不是什么阴鸷的幕后黑手,仅仅只是个疲于奔命的中年女人。
当罗莎最后回到入口时,她已经快要站不稳了。秘书手扶着紫色肉墙喘了好几分钟,才让自己恢复过来一些。
肉墙还在让人作呕地微微震颤,用手贴着它外皮,手掌上还能感觉到肉墙内部微弱的律动。刻薄阴险的表情又重新回到罗莎的脸上,她看了一眼仍在挣扎的肉墙,然后伸手拔掉了注射器,昂头朝地面上走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