荒废已久的清河庙终于有了香火气息。
某日,有河边玩耍的孩子见崭新铺就的青石小路满心欢喜,你追我躲跑到了庙宇之中。原本顽劣的小镇孩童哪里见过这般庄严的寺庙,不由变得拘束起来,也不敢大声喧哗,纷纷躲在那个年纪稍长一些的孩子身后。
那孩子倒是不惧生,见香案后竖着一块三米高的巨石,而那位月前刚刚落脚此处的和尚手握铁刀石锤在敲砸着什么,在身后玩伴的推动下,那孩子走上前,看着忙碌的和尚问道:“你在做什么?”
南山禅师李星云微笑着说道:“我在修佛。”
那孩子问道:“佛是什么?为什么要修他?”
南山禅师说道:“你现在还小,等过些日子再来,我再告诉你什么是佛,好吗?”
那孩子乖巧地点了点头:“嗯。”
随即又被一众玩伴拉了出去,继续玩耍去了。
庙宇里只剩下南山禅师一人,他擦了擦汗水,望着比自己高出许多的巨石,哑然笑了笑。
佛是什么?为什么要修他呢?楚禅心香消玉殒后,他想了整整一年才想通这个答案。
他超度十万亡灵为见佛。
他见佛是为了求佛。
他求佛是为了修缘。
他回到前世,欲重修与翎儿的三生之缘。
可他始终忽略了一个问题,他是个和尚。
一个本该六根清净的和尚又如何修缘呢?和尚若拾起了情缘,又还算作和尚么?所以佛祖问他,世间安得两全法,不负如来不负卿?
对此,李星云只有一个答案。他对佛祖说,不渡众生苦,只修一人佛。
他是佛徒,这没得选。但他可以选择自己的佛,选择主动愿成为谁的佛徒。
所以他要修佛。
他心中只有一尊佛,那尊佛便是翎儿。他要将翎儿修成我佛,修成自己的佛,然后心甘情愿做翎儿的佛徒。
这便是只修一人佛的真正含义,也是他来到前世的真正意义。
事实上,无论楚禅心生死与否,南山禅师李星云要做的事,从来不是什么修来世三生之缘,而是修佛,只是修佛!修一个人的佛,他自己的佛!
只是这些事情,他可以想的非常清晰,说的也很在理,但要真正做起来却是非常吃力。
这三米高的巨石很坚硬,他只不过是个没有修为的瘦弱和尚,即便全神贯注地用刀,也无法坚持太久。
所以初始时,他很容易疲累。
石锤不停敲打在短短的铁刀上,在安静的庙宇里发出极具频率的声响,可一鼓作气之后,却
往往只能敲掉极薄的一层石皮。
依他的速度,若想将翎儿的小脚完整修刻出来,怕是要花费很长的时间。不过好在如今的他,最富有的便是时间。
他不着急,在动手之前,他已将每日的工作量排的非常仔细。比如说何时修好佛脚,何时修好佛腿,何时修好佛身……他只需按部就班。
很快,天色暗淡了下来。
李星云将庙里满地的碎石屑打扫干净,便独自一人上山采了些蘑菇与野果。小河旁清洗完后,就在庙前搭炉开始烧饭。
无论后世或今生,他都会烧饭。虽比不上苏小凡的手艺,可却比洛长风江满楼那些家伙好上太多。
手无缚鸡之力的书生,总要学会烧饭的本领,不然连只鸡都捉不到,岂不要活活饿死?这是先生曾教他的道理,他牢牢记在心里。
做了两碟小菜,李星云独自顶着星光月色吃饭,然后洗碗,然后睡觉。
天亮了,他起床梳洗,做早餐,吃早饭,收拾完后,又开始继续修他的佛。
远离尘世的扶疏小镇日子总是过得飞快,不知不觉,李星云已在清水河旁的庙宇中住了三年,三年修佛终有收获。
三年后,那尊三米高的巨石已有了一双小巧玲珑及其秀丽的脚。
他把它修成了翎儿的脚。
某一日,外面下着漂泊大雨,清河旁玩耍的孩子为了躲雨,又闯进了这间有人居住却依然冷清的寺庙。
那些孩子都渐渐长大,最年长的已有十岁。
十岁的那个孩子隐约想起了一些事情,他主动走上前来,看着蹲在巨石前不停用石锤铁刀敲打的和尚:“你的佛修好了吗?”
李星云回头,见是三年前曾问过他问题的那个孩子,指着巨石的双脚笑道:“你看,我修了一双脚。”
那孩子仍旧不懂:“一双脚怎么能代表佛呢?”
李星云又有些黯然,一双脚怎么能是他的佛呢。
他看着那孩子说道:“你过些日子再来,等我将佛修好再告诉你什么是佛好吗?”
那孩子还是乖巧地点了点头:“好。”
又过了六年。
香案后竖着的那块巨石已基本摆脱了石块的模样,初步具有人形轮廓。
六年里这座庙宇或多或少出现过一些人,也路过一些人,可当他们看到李星云对佛像的痴迷犹如入魔一般,也都没敢多做打扰,焚香添火之后,便静静离去。
渐渐地,扶疏小镇的居民对此已开始习惯,甚至有时见李星云一人孤苦,会轮替着送些蔬菜水果过来。
而辛苦忙碌六载的李星云模样看起来虽有些憔悴,但除了憔悴之外,似乎也并无太大改变。不过无可否认的是,他雕刻修佛的技巧也因六年的刀不离手变得极其熟练。他有信心在预期时间内完成这尊佛像的修刻。
就这样,三年又过。
修了整整十二年的佛像不仅有一双精致的脚,还有一双修长而笔直的腿,有窈窕且凹凸有致的佛身,有光滑如镜的佛面,有灵动美丽的佛眸,有三千青丝,还有一袭翩然的佛衣。
看起来就像是一位妙龄少女……
这一日天飘着雪花。
天地素裹,扶疏小镇一片银白沉寂。
在这数九凛冬冰寒的日子,那庙前清河水都是冰冻了起来。
原以为不会再有附近的行人百姓冒雪而过路进香,李星云将完整佛像脚下的碎石清扫完后,正准备着关闭庙宇之门时,却意外地瞧见一道身影。
那是一个弱冠的年轻人。撑着伞,伞面堆积着雪花,站在门前。虽有许多年不曾见,可李星云还是一眼认出他,就是当年的那个孩子。
年轻人收了伞,进了庙,看着那尊栩栩如生的佛像痴痴然有些失神。
他看着十年里容貌似不曾有任何变化的李星云问道:“这便是禅师的佛?”
李星云双手合十:“是的,这便是我的佛。”
年轻人还是不懂:“可佛,为何是个女人?”
李星云静静看着年轻人懵懂的脸,他没有过多解释,还是如往年那般说道:“你才及弱冠之年,还是再等些日子,等你年纪再长些,我再告诉你答案,好吗?”
弱冠的男子应允了下来,而后离开。
这一走,便是整整甲子年!
六十年后,有位驼背弯腰拄着木杖白发苍苍的老人按着记忆里的道路模样,又找到了当年的那条清河,看到清河前的那座庙。
老人步履蹒跚,颤颤巍巍地走到庙中,然后困难地抬起头,那双浑浊模糊看尽沧桑的眼睛凝望着佛堂里伫立的那尊佛像。
老人没有看到那位禅师的身影。他也没有呼唤,更没有去找寻。
因为当年的问题,他用甲子年的光阴终于参透了答案。
“佛为什么是个女人?”
“因为她就是他的佛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