往常的新年,吴耀明似乎没有什么特别的印象,他已经记不清有多久没上过亲戚家拜年,也不记得有多久没有收过长辈的红包,哪怕是小小的五块钱。
年底,他们家就会莫名其妙的来很多不认识的人,有来收农药肥料钱的,有肉帐未结清的,有亲朋上门讨债的,但欠的最多的还是那憨厚却不老实的段医生的钱。
往年,应付他们的是耀明的父亲建飞,可今年他却再也不会出现了。没有老父亲,大哥耀先便成为家中的顶梁,他代替着父亲的位置,一一应付着各路神蛇。
大哥耀先会做人,人聪明,口才又了得,喜欢和他接触交往的人很多。他的朋友遍布各地,连早些年在资溪山里做木料认识的人都能成为很好的朋友,他的朋友们每年都会走上几百里路来耀先家做客,往往这时他们家才是最热闹的。
今年耀先原本以为他们不会再来了,因为他已经很久没有到朋友们家中回访,他想朋友们心里肯定是不高兴的。
所以,他似乎确定,今年他们应该不会再来了!
耀先强忍着拖着疲惫的病体应付着周遭的这些人,他失去了往日的神采奕奕,不知如何说,该说什么?他又该拿什么保证一定能够还的起大家的钱?
耀明看在眼里急在心里,身为家中男子,他本该帮大哥分担扛起这个家的重任,但现在耀明却没有,目前他真的无能为力。
“吵什么吵?”一男子一袭褐色西装脚踏黑皮鞋手拿黑色公文包大步而来,耀明一眼认出是大哥挚友王家祥。
王家祥摘下黑色眼镜,双眼死瞪着段医生:“多少钱?一万够不够?”说完,就从黑色公文包中拿出一叠一万整钱仍在桌上。
众讨债人各个见钱喜笑颜开,他们万万没想到今日讨钱会如此的胜利,以至于他们并没有做太多口舌。
钱到手,自然走,他们可不想多看见王家祥那凶狠的目光,那是种吃人的戾气。
王家祥气场太强太霸道讨帐人从内心深处恐惧,他们完全被震慑住,众人纷纷拿着属于自己的钱仓促离开。
跟着,耀先的另外三个朋友也都来了,他们一一放下手中带来的礼物,朝王家祥望去:“王胖子最近打劫了山寨?这么有钱?出手就是一万?”还未等耀先招呼,令外两人也都起哄起来。
“打劫山寨?”王家祥嘲笑着说:“熊矮子,你家山寨里能有一万块大洋?别傻了这都快九十年代了,谁还做那缺德破事?”对于自己今日取得的小小成就,王家祥还是很自豪的。
耀先招呼着众人坐下,妹妹耀屏又敢忙端上碟子、点心和茶水,耀先又招呼着大家吃喝:“听说你最近在福建混的不错,要不也带上兄弟们?”耀先是有想法的,他信任王家祥,希望家祥能帮他带上弟弟耀明。
“这个自然。”王家祥看着耀先,说道:“只是你最近身体不太好,要不然我早就拉你坐上南下的列车了。”说的没错,要是耀先身体能好些王家祥早就想把他带去沿海,毕竟交朋结友王家祥自认为是比不上耀先的。
“那如果我想要你帮忙带上我弟呢?”耀先诚恳的看着王家祥,说道:“你可否愿意?”他是真心的想要朋友帮助自己,他是不放心弟弟一个人南下打工的。
“这是我该做的!”王家祥吃了几粒花生,又喝了些茶轻拍着耀先的肩膀,说道:“你弟弟自然就是我王家祥的弟弟,只要我王家祥有一口饭吃,那就有耀明的另一半!”助友帮邻一直都存在王家祥心中,他不止一次用行动证明自己是那种愿意为朋友两肋插刀的人。
“好,王胖子是爷们,兄弟我没看错眼,我就喜欢像你这样讲义气的人!。”好友胡火军竖起大拇指,他平生最喜欢跟讲义气的人结为知己,这也是他们数年来都会来金沙村看耀先的原因。
结交朋友在于结心,朋友之间不必在乎吃亏输赢,只要坦诚相待便可永远珍藏于心。
近来身体抱恙,又不能喝酒,耀先怕慢待了朋友,便要耀明找来本家远房族叔――红喜。毕竟有红喜这样一位酒中仙压阵,凭借他的老道江湖还是能轻松应付这些小年轻的。
如何让朋友们喝的高兴,这个耀先自然想到,他可不想今后让朋友们嘲笑:“金沙村没能人,到了金沙没酒喝。”所以,有三叔在场压镇耀先这个东家也就座的从容淡定。
红喜天生爱喝酒,也能喝酒,他曾说过此生唯一的愿望是喝遍全中国的白酒,对于酒他有种深深的执念,哪怕再忙只要有些许时间他也不会忘记品尝他的挚爱。
“叔,我们几个敬您一杯!”王家祥和他的朋友们起身敬红喜,红喜很高兴又回敬几杯。见红喜凯凯而谈,王家祥笑着说道:“看来叔也到过不少地方?”王家祥很喜欢红喜,在他看来红喜实在、幽默、洒脱、不做作,他没有农村老一辈的那种愚昧和无知。
“去过,很多……”红喜似乎有些喝上头,他绯红着脸说:“南昌啦,九江啦,东乡啦……”红喜吃了口下酒菜,又接着说:“实在太多啦,不过……”他想起些什么,望着耀先问道:“耀先,你们几兄弟上次去山里砍树是怎么过芦水河的?我可听说上次芦水河的水很凶啊!”
“还能怎么过?”耀先轻咳几声,笑道:“当然是多走几十里路,走芦水河的上游进山的,不然还能飞过去吗?”耀先笑的有些勉强,为缓解尴尬气氛,他又不时招呼众人吃喝。
“都是些过去很久的事啦,你为何至今还介意呢?”红喜安慰着耀先,其中原委他也是知道的。
“叔,这个我当然知道,可我就是讨厌陈镜昌家族,他们都是杀人凶手,面目可憎,我们吴家被他们陈氏欺负了几十年……”耀先越说越愤怒,他大声说道:“叔,难道您甘心吗?您可别忘了曾经金沙村是我们吴家的天下,可如今我们却被他们外乡人欺负,我不甘心!”
“你身体都这样了,还想这些干什么呢?”红喜安慰着耀先:“都是些陈年往事,今后还是莫提。风水轮流转,哪天我们吴氏说不好又起势了呢?”红喜是很看好耀先耀明兄弟的,他相信假以时日耀明一定会有一番大的作为。
王家祥和他的朋友们都是默默地听着,他们当然知道这是金沙村两大姓氏吴氏和陈氏的恩怨,外人不好叉嘴想帮忙也是帮不上的。
这段恩怨太过久远,就连红喜的记忆里也是模糊的,要想理清那就不得不从很久以前说起:
传言明末吴氏先祖赶安仁时路过古白塔河,见其势如奔腾巨龙,知此地是绝佳风水宝地,便有意在此安家。
后来,大明败退满人座天下,清廷闻西南多荒芜,令江左百姓迁徙西南,当然,其中也包括饶州吴氏诸族。
虽客居洞庭,但吴氏子孙不曾忘记自己的故乡,吴氏有条族规其子孙生前不但要远行千里祭祖,死后也要魂归故里。所以,每年清明时节古安仁城都会来很多熟悉的外乡人,这片土地,他们同这里的人们一样的热爱。
或许是眷恋故土,又或许是相信所谓的龙脉,吴氏在客居湖南五世之后又历尽艰辛从湘地重回故乡。
回归故土后吴氏人丁极其兴旺,不管你走到安仁县城哪里,只要提到金沙村,那么我想没有人不知道他们吴氏。
渐渐的,安仁上下都在传金沙村地处龙脉之上,而吴氏祠堂就是这个龙脉的正中央,不然他们想不出吴氏在这短短一百年如此兴盛的原因。
不知怎地?就连饶州知府也有所耳闻,他决定去安仁金沙村去看看,看看是否如民间传说的那样。
在一个风和日丽的早晨,知府带着风水师悄悄来到金沙村,风水师再三堪舆后面无表情的点头。
知府自然懂他的意思,二人没多做停留便又悄悄的走了。他们来去无声,以至于金沙村吴氏村民根本不知道二人来过。
不久,知府便以灌溉农田为借口在古白塔河旁又开条形似锋利宝剑的新河流,硬生生地破了吴氏的风水,而吴氏的宗祠又被他们以办学为由强占。
世间的事往往是如此,你如果认为这世间是有鬼的,那多半是有的。所以,当新河成龙脉破,自然而然,吴氏的风光无限必将随着岁月而消亡。
往后的几十年,因为各种纷繁原因,吴氏渐渐的人丁不再兴旺。尽管产业仍在,但没有人口,吴氏已不再是以前那个兴盛的世家。
时间跳跃到了晚清民国初。
尽管后来的吴氏族长汉升怎么努力,他还是不能让吴氏的人丁兴旺下去。他拼尽一生娶过无数妻妾,到头来还是只留下两个儿子――吉昌和云昌。
他曾幻想着他那聪明的小儿子能够振兴门庭。只是,他刚死他那不争气的宝贝儿子便急于分家。大哥吉昌没办法,只得同意。分家没过多久云昌便败光所有财产,靠着大哥吉昌接济这才不至于饿死。
也许是怕碰到贪婪无度的弟弟,没过多久持家有道的吉昌来到安仁县城买下数间铺面经商定居,这一住就是几十年。
没事的时候吉昌喜欢回金沙村看看,毕竟他在老家还有不少田产祖宅,他可不想自己不在的时候被他那个不争气的弟弟给卖光了。
日防夜防家贼难防,云昌还是有办法偷来田契,他偷偷的将大哥手中的十几亩良田给卖了,害的吉昌花整整三倍的高价买回。
见弟弟又打起祖宅的主意,吴吉昌再也没有办法,他只好找来手下长工陈镜昌答应房子白借给他住,只要陈镜昌兄弟几人帮忙看住别让云昌偷偷卖了就行。
就这样,陈镜昌四兄弟正式定居金沙村,这也为日后吴陈两氏的全面战争埋下伏笔。
抗日战争时期吴家因与国民党高层关系紧密,鬼子若想吞并中国,就必需拉拢党国将领作傀儡。
当鬼子得知吴吉昌的二儿子跃仲是中央军上校团长时便私下派人接触吴吉昌,想要其儿子暗中帮忙联络党国高层。
作为一个中国人,一个顶天立地的男人,吴吉昌没有多做考虑,他想也没想就回绝了来使,还把他们臭骂了一番。
不久,上海沦陷。
整个长江上下布满鬼子的钢铁战舰。背靠长江、鄱阳又控闽浙,安仁县城自然成了小鬼子眼中的大块肥肉,他们是不可能视这战略要地而无睹的。
吴吉昌自然明白,对于拒绝与鬼子合作的人,他们是不可能放过自己的。如果留下,那只有死路一条。吴吉昌再三思虑,还是选择贱卖部分家产远逃重庆。
当他试着带上弟弟云昌时,却不曾想被云昌一口回拒,云昌拒绝的理由很简单,他都是一个快五十的中年人了,生死对于他毫无意义,他不想东奔西逃,就是死,他也要死在金沙村。埋,他也要埋在这片土地上。
没过多久,吉昌死在重庆,死在一个燥热的午后,死在鬼子的不间断轰炸中。
对于大哥的死云昌自然也是能想的到的,只是他唯一想不到的是大哥会以哪种死法而离开这世界。
当鬼子来了,云昌没有惧怕,他还是一样该吃吃,该喝喝,在他看来鬼子只不过是代替了国民党来统统治他们,其他的没有什么不一样。
鬼子再厉害也要有帮手,不然凭他们那点人是无论如何也管理不好这偌大的安仁县的。
他自认为自己看待问题的思维不错,有主张,有想法。只是他忘记了自己早已经没有利用的价值,鬼子为何一定就要用他呢?
没过多久,云昌被鬼子当众处决了,杀鸡儆猴屡试不爽的办法。他们用云昌凄惨的下场告诉我的国人们,和他们作对的后果。
而导演这场戏的主角便是曾经吴家最最信任的长工陈镜昌的四弟陈镜汉,他凭借绝佳的舞台天赋成为鬼子的红人,只是这红人他终究还是做不久的。
不久,鬼子灭亡。
吴氏在他们家老二跃仲的拥簇下成功杀回安仁城。此时的陈氏诸兄弟犹如惊弓之鸟,纷纷逃离安仁,他们深怕晚了一步便要被跃仲活吞生剥了。
只是,陈氏有一人例外,他便是陈家老三的大儿子大牛,他也是不久前从抗日战场负伤归来的。他自认为是党国军人,所以不怕跃仲,即便他和他的身后有着强大的关系。
英雄惺惺相惜,对于为党国做出贡献的人跃仲不想为难他,所以跃仲放过大牛随部队驻防去了!
儿子放过仇家,老太太不答应啊!当吴家老太太看见大牛仍住在他们祖宅时,其不免破口大骂,骂的也甚是难听,难听的连路人都吓的赶紧想跑。
“老太太,我代替我们陈家向您道歉。”大牛很是诚恳的鞠躬,说:“对不起,我这就搬。”大牛也是个明事理的人,要不是腿脚不便他早就般了,哪里还要吴家老太太下逐客令?
讨厌一个人很简单,何况一个家族?吴老太没有听大牛说的,在他看来陈家这些人都是一群不懂得感恩的人,让大牛多住一天便是对逝去亲人最大的不尊重。
她要把在重庆这些年受的苦一一发泄到大牛身上,大牛就是陈家,陈家就是大牛,诅咒的越深她就越痛快,她不会在意大牛的一丝丝不快。
“该死了老太婆,你骂够了没有!”大牛拿抢抵在吴老太的脑门上:“你敢多骂一句,我就崩了你!”他愤怒的瞪着吴老太。
“婊子养的,你老娘我才不怕?”吴老太恨恨的瞪着他,大声说:“你可知道我家跃仲是中央军团长,跃叔的大舅子是蒋委员长身边的红人,你敢奈何老娘?”吴老太嘲讽道:“有种你今天就来啊?我看你这孙子是否吃了熊心豹子胆?”她一再激怒着大牛。
“膨……”一声枪响,吴老太瞪着双眼倒在血泊中,他不曾想大牛真的敢开枪,看来这次陈吴恩怨再也解不开了。
“啊……杀人啦!”当丫头小梅惊魂失逃,大牛这才缓过神来,原来一切都以覆水难收。
听闻母亲被杀,吴家老大跃伯立刻从学堂里冲出,他要带人生剿大牛并活剥了他。
吴家此时权势滔天,大牛知道要是被跃伯几兄弟抓住,那么他肯定会死的很惨,很惨。
不到半日,跃伯便买通招来数地几个营国军围绕信江白塔河围剿大牛,只要河中山林旁有些许动静他们便蜂拥而至。
如此来来去去,辛苦数日,跃伯却仍不得大牛踪影。
几年后,国民党败退台湾,吴家也跟着走的走亡的亡,吴家三兄弟大哥跃伯于四九年之前早逝,老二跃仲成为人民的敌人,死于内战。老三虽败退台湾,但后来听说也过的不太好,应该是死于八三年的样子。
伟大领袖照耀下,陈家又胜利回到金沙村,他们至始至终认为自己是金沙村人,毕竟他们家族在这片土地上生活了快四十年。
故事的结局就是这样,你强他则弱,如今金沙村是陈氏的时代,耀先、耀华、耀明兄弟三人是无法改变的!
往后的岁月,他们和陈氏的恩怨情仇还会上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