整整齐齐捆扎起来的柴火堆上安放着暹罗曲国六部总管朱罗厚的尸体,上面盖着白色的布。年轻的妇人,因为失去了丈夫,心如刀绞,肝肠寸断,情不自禁地发出凄厉的哭丧声。
“不要丢下我不管……夫君您把我也一起带走吧……您这样让我一个人怎么活下去……”
虽然自己的丈夫生前从未对自己笑过,但是他是自己深爱的男人。直到他生命的最后一刻,他依然无情地将自己弃之于不顾,撒手人寰。然而即便丈夫对自己如此冷漠,自己还是无法怨恨他,对于丈夫的与世长辞,自己内心的悲痛无法言表。
朱罗厚和太子谈起自己英年早逝的女儿时,因为抑制不住内心的悲痛,便突然暴毙,这件事已经被传得沸沸扬扬。朱罗厚是因为知道昔日的情人已经仙逝,才尾随她离开人世的,武振没能守住岳父死去的真相,一五一十地将这个事实告诉了变成寡妇的岳母。蔷厚在母亲的身旁庄重地履行丧主的职责,听到母亲哀切悲惋的啜泣,他也忍不住嗷嚎大哭起来,那哭声如同婴儿突然爆发的“哇哇”哭声。
“父亲……父亲……呜呜呜……”
原本在和神女们商榷火葬之事的武振听到蔷厚的哭声之后,便走到他面前,屈膝蹲下,为他擦去眼泪,说道:“小舅子,如若你总是这样哭的话,岳父大人就无法前往极乐世界了,他会频频回头张望,神女也无法将他带走。如果岳父大人不能升上天堂,那他就会死不瞑目,永久不能安息了。”
“太子邸下……呜呜……我不哭……我……我会忍住……呜!”
蔷厚强忍住哭泣,痛苦地抽泣着,武振将他抱进怀里。霎时,内心深处的记忆荡漾起伏,因为怀里抱着的人是和蔷花一样可爱的蔷厚。如若今日蔷花也在此地,那么她一定不会让蔷厚这样独自一人伤心哭泣。因为蔷花不在了,安慰蔷厚的任务就让我来承担吧……武振这样想着,轻轻地抚摸着蔷厚的后背,站起来,紧紧地抓住他的小手,说道:
“我很理解小舅子的心情,今后我也会帮你的,所以小舅子你就不用担心了。”
“是,太子邸下……”
“哥哥……”
听见恩辉叫了自己,武振转过身,看到了恩辉。恩辉身着宛如雪花一样纯白的长袍和裙子,为了表示对死者的尊敬,她没有披戴任何装饰物,俨然身着简洁朴素的服饰。仅仅只是用已经褪色的蓝色发带将头发扎成两半。年纪轻轻便先送走了自己的丈夫,内心的辛酸苦楚可想而知,这就是自己可怜的妹妹的悲惨命运。
“你怎么知道这件事的?怎么到这儿来了?”
“昨天晚上母后带了一个壮年男子来监视我,我是从母后那里听到的。”
恩辉已经不是昔日那个不谙世事、年少无知的野丫头了,现在的她已然是一个举止文雅的成熟女子,宛如清秀淡雅的花儿一般韵味不凡。她怀着一颗怜悯之心,向蔷厚问候道:
“亲家公子,原本应该安慰你的……”
“微臣惶恐,多谢公主殿下关心。”
恩辉双手合拢,放在胸前,躬下身子,与蔷厚叩击拜行大礼。神女走过来,向武振禀报点火的时辰已到。
“开始……举行仪式……”
“遵命,邸下。”
暹罗曲国六部总管朱罗厚的葬礼开始了。身为丧主的蔷厚和朱夫人出列,行使了最后的仪式。接下来,轮到了武振行礼。为了让死者安息,祈愿死者的亡灵能够顺利抵达天堂,神女们开始跳舞,以慰问亡灵。神女们披戴着白色透明的头纱,只穿着布袜便出列起舞。她们如同蝴蝶一般,轻盈地挥动着手臂,为亡灵祈祷。伴随着“锵锵锵”的声音,神女们摘下头纱,将其抛至空中,然后又用手接住,如此循环往复。神女们的裙子犹如花瓣一般被展开。
用韩纸制成的冥币被毫不吝惜地抛至天际,祭奠前往黄泉路上的亡魂。被裁减好的纸鞋,还有布鞋各有一双,被摆放在柴火堆上。神女们将用棉花裹起来的棍子把从大神殿里带过来的火盆里的火种转移。燃烧着熊熊烈焰的火苗宛如阳光一般明亮耀眼。站在柴火堆上的神女大喊道:“即将燃火,还滞留在肉体内的魂魄,请你出来吧!”
神女为了再一次确定死者已逝,高声宣告道。等待了片刻的神女一下达指示,一直待命的乐师们便快速地演奏起来。“锵锵锵,咚咚咚”的声音弄得人心惶惶,扰乱人的心绪,死者亲属们心如刀绞的哭声愈演愈烈。
“相公!”
“父亲……”
神女在柴火堆上到处点燃了火,干枯的木柴一接触到灼热的烈火便迅速燃烧起来。烈火燃烧的声音噼里啪啦的响了起来,红色的火苗迅速席卷了亡者的全身。在这干燥的盛夏,在这如日中天的正午之时,暹罗曲国的六部总管,太子的岳父——朱罗厚的尸身跟随他的灵魂升上了天堂。
国王因为失去了多年的知己而痛心疾首。身为国王,却没能守护住知己的金枝玉叶——太子妃,当国王还没有从自责感中走出来时,就又要送走匆匆离去的挚友,这些简直就是在国王苦楚的内心上凿开了一个巨大的洞口。国王听了武振禀报葬礼的事情之后,喟然长叹,然后下令不许任何人打扰,想自己一个人静一静。国王甚至连灯笼都没让下人点亮,他想在黑暗的屋子里,祭奠逝去的挚友,这样别人就不会看到他的眼泪。
武振向国王禀报完葬礼的相关事宜之后便退下了。他无力地耸拉着肩膀。直到傍晚天空依旧还是很晴朗,但是晚些时候过了一会儿染着一层月晕的夜空下起了蒙蒙细雨。内官用雨伞为武振挡雨,但是他却走到雨中,让这雨抚慰他受伤的心灵。就像往常一样,武振走近红玉堂欲要卧榻就寝,但却发现了在等候他的恩辉。
“你怎么会在这里……”
“我想和哥哥喝一杯茶,所以就过来了。”
兄妹两人在红玉堂院子里的小亭子里享受着这夏雨。伴随着清脆的声音,淡绿色的茶水从画着荷花的茶罐里倒了出来。恩辉亲自为武振倒茶,然后敬了他一杯,举起自己的茶杯,嗅着茶香。恩辉转过头,看着渐渐变大的雨滴,情不自禁扬起了嘴角。
这清澈的雨柱中珍藏着美好的回忆。恩辉想起了自己成为新娘的那一天晚上,撑着一把雨伞,倚靠在罗史辉宽阔的后背上,遮不住自己娇羞的模样。虽然和自己丈夫的回忆只是寥寥无几的零星碎片,但是那些美好的回忆对自己来说就是极其珍贵的无价之宝。过往的点点滴滴渐渐浮现在脑海里,她沉醉在回忆的温柔乡中。
“说是来喝茶的,但是却被这雨勾去了魂啊。”
“啊……”
恩辉害羞地笑了起来,举起茶杯,小抿了一口。纯净清香的绿茶的香气盈满唇齿之间。恩辉放下茶盏,向武振说明了自己的请求。
“我来是想和哥哥一起喝茶,也是想让哥哥帮帮忙。”
“你说吧,只要不是类似于让月亮升起来的请求,我这个当哥哥的一定会答应你所有的请求。”
和自己承受着同样痛苦的妹妹,不管她提出什么请求,武振都想要竭尽全力地帮助她。
“我听说哥哥派人到处去寻找太子妃娘娘,我还听说,您甚至让他们到没有水的地方寻找。”
“你想说什么?”
“那哥哥也派人去波斯国找了吗?”
“如果这次那些人回来还是说没有找到蔷花的话,我就会派人去波斯国找她。怎么问起这个来了?”
波斯国距离暹罗曲国很远,即便是乘船过去也需要二十几天的时间。所以武振把到波斯国寻找蔷花的计划推到了日程的后面。如果这次回来的侍卫还是没有找到蔷花的话,那么下一次的寻找目标地就是波斯国。
“请您带一个小孩回来给我。”
“小孩?”
武振在心里纳闷道:“要我从波斯国带回来一个小孩?这丫头说的什么啊?什么小孩啊?”
“因为我感觉心里空荡荡的,就想着要不要领养一个小孩,我想着也许他所在的波斯国也会有和他长得像的人吧……所以……”
武振这才明白妹妹所说的小孩指的是什么。她想领养一个和驸马罗史辉长得相似的波斯国小孩,拥有金色头发,墨绿色眼睛的小孩……
“这个好像不是我能够决定的事情呢,也许父王殿下不会答应的。”
“请求父王许可的这件事情就由我来做,只要哥哥在旁协助我就行。难道恩辉还会耍赖不成吗?如果恳切请求的话,想必父王会答应的。”
无论国王和王后给她安排多么好的婚事,恩辉都只是摇头拒绝,无可奈何之下,他们对恩辉软硬兼施,但是恩辉依旧岿然不动。虽然国王斩钉截铁地说再也不要见到这个女儿,但是他依旧没有忘记自己可怜的女儿,让她入住外黎暗岛,希望能够掌握她的一举一动。恩辉在孤岛上整日将自己躲起来,看着公主就像凋谢飘零的落叶一般,失去了昔日的光泽,国王夫妇的内心承受着犹如抽丝剥茧的揪心之痛,整日寝食难安,彻夜难眠。
武振下定决心,一定要说服父王,让他应允恩辉的愿望。他开口对恩辉说了一个让她充满希望的回答:“我会好好考虑的。”
“太谢谢你了,哥哥……”
看着温顺低着头的恩辉,武振心里掀起一股萧瑟的冷风。难得兄妹两人能够并肩成双而行,但是,为何今夜的雨如此这番悲凉凄楚呢?难道不是吗?
船只的模型差不多已经完成了。一直埋头于粗重针线活的蔷花舒展着麻木的手,暂时小憩了片刻。纳德尔为了压制叛乱军,出军奋战已有数十日。在这段时间里,蔷花为了完全抹掉那肮脏不堪的回忆,只能将自己埋头于工作之中。蔷花想着,如果抽打着脑袋就能将那不堪的回忆漂洗掉就好了。突然,门开了。脸色煞白的侍女跑了进来,说道:
“不好了!出大事了!”
“我不是说过没有我的允许,任何人都不准进来吗?”
听到蔷花咆哮般的怒斥声,侍女将头压至最低,低声下气地禀报道:
“殿下他……殿下受了重伤,他回来了。”
“重伤?”
纳德尔回来了?他受了重伤?太好了,天助我也。兴许不用制造这些船只,我也能够回到暹罗曲国了。蔷花顿时心情愉悦,容光焕发。
“他是哪里受伤了?怎么样了?”
“国王被弓箭射中了,出了很多血,意识已经模糊不清了。怎么办?”
“什么怎么办?你们的真主会看着办的。别在这瞎嚷嚷了,给我出去!”
蔷花一副事不关已的态度,说完话便转身离去,拿着大锤,继续工作。看着她这副漠不关心的模样,侍女很是诧异。说什么她像天使一样善良?真是如传闻所言,她就是个魔鬼。国王对她一片真心,难道她就如此冷酷无情地对待国王吗?真是个恶毒的女人。我要让这个不知好歹的恶魔吃点苦头!侍女在心里已然怒不可遏,当她从座位上站起来的时候,纳德尔的副官进来了。也许是还没能来得及更换干净的衣裳,他的军服上布满灰尘和泥土,用手将头盔夹在腰眼上。
“殿下找您。”
“我很忙,我奉了王命,现在正在造船,别妨碍我。”
副官举起手来,两名士兵便走了过来。当副官朝蔷花一扬头,士兵便心领神会,走近蔷花,抓住她的手臂,勉强将她拉起来。
“放开我!还不放?”
“微臣惶恐,但是这也是殿下的旨意。请您稍微忍耐一下。带走!”
“是!”
纳德尔的房间里,黄金色与草绿色的色调交相辉映,他房间的布局与他的性格如出一辙,华丽而不失高雅。黄金色绸缎的幔帐上绣有清香草绿蔓藤的叶片图案,幔帐被拉下一半,墨绿色的寝床上浓烈的血腥味在空气中弥漫着。
士兵们依照副官的命令将蔷花押到了纳德尔的寝室里。当蔷花来到他寝宫的时候,太医们正在帮他止血。看到了蔷花的其他医官,拿起盛着鲜血的盆子走过一旁,垂低着头。用银制成的洗漱盆里鲜红的血液与透明的水掺杂在一起。
真是报应轮回啊。蔷花的脸上不知不觉地扬起了一抹嘲笑。被侍卫们抓住手臂的蔷花无法动弹,她一直想要挣脱出来,和侍卫们僵持着,突然听到幔帐里传来痛苦的哀嚎声。
“呃!”
“请您再忍耐一下,弓箭就快要拔出来了。”
蔷花走近床边,想要看看他现在怎么样了。犹如肝肠寸断般痛苦吧?殷红的血液汩汩流出,温热的血液将被子染红,空气中弥漫着刺鼻的血腥味。当他感觉到火热的咽喉流过一股血腥味,皮肤犹如被灼烧一般炽热的时候,骨缝撕裂,全身的青筋不停地反复收缩扩张。他的嘴里含着手绢,无法爆发出来的痛苦哀嚎变成了撕心裂肺的切肤之痛。随之而来的便是无法言喻的酸楚。全身如同肝胆俱裂般疼痛,苦苦地垂死挣扎,让自己如此痛不欲生的,全都是因为那个混蛋!
“别碰我!我要杀了你这个混蛋!啊呃!”
纳德尔支起半身,发出震耳欲聋的咆哮声,随即身体便不由自主地蜷缩起来,因为弓箭还嵌在体内。原本以为只是普通的弓箭,但是这被折断的弓箭的体积却比一般的弓箭多出两倍。所以可想而知,被刺进腹部中的箭头的尺寸是有多大了。腰眼上的部位已被穿透,被刨开的伤口血肉模糊,鲜血淋漓。
医官擦掉汗水,紧握着一把小型的手术刀。如若手术成功,便可以将弓箭取出。但是扎在身体里的弓箭如同刺儿一般,被紧紧地嵌在身体内,无法拔出来。如若轻举妄动,就可能会失血过多,而且还有可能会引发内脏受损,所以医官一直没敢采取行动。
“快抓住殿下!”
“走开!别碰我!”
纳德尔的眼里噙满了泪水,一片通红,他挥着拳头,斥退那些纷纷抓住他的医官和士兵们。然而,纳德尔的力气已被抽空,所以医官和士兵们轻而易举地就按住了他。看到纳德尔嘴里的手绢掉了出来,蔷花的脸色瞬间煞白。刹那间,将他带回暹罗曲国,并对他所做的种种恶行清晰地浮现在眼前。蔷花体内翻江倒海,一股强烈的作呕感一涌而上,她用手捂住嘴的瞬间恰好与纳德尔四目相接。纳德尔看到了蔷薇之后,感到非常惊愕,将头转过另一边。他不想让蔷花看到自己脆弱不堪的模样,这种精神上的疼痛是不能与身体上的疼痛相提并论的。
此刻原本应该调转脚步,转身离去的,但是双脚仿佛被紧紧地粘在了地面一般,寸步难离。医官用在火上烧得发热的手术刀刺进了纳德尔的受伤的部位,因为这突如其来的疼痛,纳德尔不由得蜷缩抽搐了起来,而后浑身发软,瘫倒在床上。死了吗?纳德尔纹丝不动,医官从他的体内取出了弓箭。被取出的弓箭奇大无比,简直就可以和捕鱼时用的鱼叉一样大。粉红色的肉片掉了出来,被取出的弓箭溢出了鲜红的血液,那把弓箭就像一个杀人狂魔一般,露出阴险恶毒的微笑,一副趾高气扬的模样。医官汗如雨下,将取出的弓箭递给侍女,开始为纳德尔缝合。手绢从纳德尔的嘴里掉了出来。
“呃呃……”
也许是恢复了意识,纳德尔发出了呻吟,一开口便开始叫埃丝特。
“埃丝特……埃丝特……”
不知何时,侍女已经站在蔷花的身后,并将她拽至床边。仿佛双脚已不是自己的了,不听使唤的双脚在地毯上飘移,随即移至寝床边。纳德尔原本白皙光滑的皮肤如同被剁碎的肉块一般血肉模糊,被粗大的线缝合着。因为那切肤之痛,他的筋肉颤动着。他用湿漉漉的、犹如火一般灼热的手紧紧地抓住蔷花的手腕,那力气之大,仿佛要将蔷花手腕的骨头抓碎一般。
“在我的……身边……不要……离开我……呃……呃……”
纳德尔的喉咙里冒出一股热气,粗重的喘着气,紧紧地抓住蔷花。
“不要!放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