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个人的牌局还在进行,不知何时开始,屋里除了麻将牌拍在桌上的声音,几乎听不到其它声音,四个人都是上海滩一等一的高手,眼光敏锐而毒辣,出手干脆而迅捷,摸牌,理牌,出牌一气呵成,没有丝毫停顿,没有丝毫多余的动作,甚至没有思考的时间。
他们不是在打麻将,而是一场比拼,比拼的是手法、眼力、脑力还有耐力。青帮的二位杀手没有以多欺寡,除了自己,牌局的其他三人都是对手。
陈功术的牌技自然比不上这些上海滩的大佬,在这不吃不碰全靠手气的牌局中也吃不了亏,反而占据东风之利,杀得风生水起,牌局怕的就是生人入局,势压一头。
胡牌不喜,输牌不恼,筹码在几个人之间来回聚聚散散。今晚,谁也不在意桌上的几个筹码,这是强龙与地头蛇之争!
麻将桌上的牌被迅速垒起,又被迅速摸走,再被迅速拍在桌上,节奏明快简洁,而且这节奏越来越快,达到了某种玄妙的境界。
每个人都在咬牙苦撑,不让这节奏在自己处紊乱,此刻,他们已经进入忘记上海滩的恩仇情缘,忘记了一路走来的腥风血雨,忘记了时间,甚至忘了今晚的自己,只有更快地出手,更快地出牌。
天下恐怕再也没有比今晚更快的牌局了,汗水在每个人脸上流淌,后背早已浸透,座下也是一片水渍。
时间在一分一秒地过去,谁说杀手间的比拼必须动刀动枪。
一场牌局足以看出每个的实力。
‘咚咚咚,’敲门声响起,如晨钟惊醒红尘,四人同时停住手中的动作,相视一眼,哈哈大笑,笑声中透着豪情。
“痛快!请进!”作为此次的东道王老五喊道。
待众人起身的时候,才发现自己已经全身湿透,时间已是午夜时分。
汪星笑呵呵地推门而入。
“汪站长。”笑面佛和白无常同时打招呼。
或许是两人已经习惯了这么称呼,或许是汪星也习惯被别人这么称呼,但在陈功术面前,就显得别有深意。
“三位给汪某薄面,汪某感激不尽,如今陈站长才是上海站的站长,汪某不过是人人唾骂的汉奸而已,以后万万别这么叫了,汪某承受不起。是不,陈站长。”
“陈某初到上海滩,早就想拜会汪站长,没想到先领教了青帮响当当的三位高手,陈某自愧不如,上海滩果然是藏龙卧虎。”
“哪里,哪里,陈站长可是猛龙过江,不愧为军统第一杀手。”王老五适时地称赞一句,这一句意味深长,既表明自己站在青帮的立场,掩饰了自己军统间谍的身份,又抬高了陈功术的地位和身份,更重要的,这是顺着汪星的话说的,体现出对汪星的尊重。王老五不愧为上海滩八面玲珑的人物,一话说出,汤水不漏。
“是啊,不管是英法,日本人来了,还是军统来了,上海滩是搬不走的,上海滩真正的主人还是上海人的。”汪星明虽然是笑着说,分明是冲着陈功术来的,让青帮的杀手听起来非常受用。
“汪站长,日本人来了,我们没有好日子过,不仅是上海人,而是全中国的百姓都不好过,上海死的人还少么?是,现在是日本人还没进入租界,我们还有切磋的兴致。试问,在华界,青帮的势力还有多少?试问,日本人如果在哪一天进入租界呢,覆巢之下,安有完卵。今日,我是念在多年的同僚面子上,前来赴会的。”
“好,陈站长,爽快人,汪某可不是胡俊杰,您这一手很漂亮啊。”
“胡俊杰是死有余辜,那就奉劝汪站长,不,汪副组长,好自为之。也请青帮的弟兄们仔细考虑,我们共同的敌人只有日本人,只要领袖一日不退,军统就一日不离开上海滩。”
“好一个死有余辜!”汪星面色一暗,点点头说:“汪某记下了,山不转,黄浦江的水永远在转,如今陈站长踏足上海滩,对兄弟可要手下留情。各位青帮兄弟,今天给汪某面子,以后有用得着汪某的时候,尽管开口。汪某这就告辞!”说完拱拱手,推门走了。
屋内一时间,落针可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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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是汪星与陈功术已经提前谋划好的,表面上是给陈功术一个下马威,实则,是军统上海站在青帮面前立威,展现实力,震慑其高层。
王老五再从中暗通款曲,为陈功术获得青帮的认可打下基础,青帮是军统站是否能立足上海滩的一个无法回避的势力。
老狐狸非常识时务,能屈能伸,他明白,此刻必须抬高陈功术的地位。
戴老板能让汪星打入特高课,自然也是识人之人。
之所以老狐狸半夜才来,是因为他带着那个青年去了外滩公园,在确认好那个青年与程晓峰的冲突原因之后,老狐狸支开了所有人,独自一个人在第三个长椅上摸索了一会,终于发现了那两份宪兵队签发的特别通行证。
这个发现让他震惊之余,不得不重新审视一下这个程晓峰,这个程晓峰为什么要在这里藏匿两份通行证,而且一个是货物的,一个是人的。肯定是要交给什么人的,会是交给谁的?走私?圈套?难道会是地下党?汪星实在是无法认同自己的想法。
必须要摸一摸这个人的底,于是,他将通行证原封不动放好。
匆匆写了张纸条,就在刚才的赌场,交给了王老五。上海滩的跟踪的第一高手,除了王老五,他还真想不出别人,上海滩可信赖的人,除了王老五,也没有别人。
在特高课,他没有一名可信赖的人,也不敢培养一个下线,忠勇的都殉国了,投降过来的都不值得信赖,整个上海滩只有陈功术和王老五知道他的真实底细,再就是心照不宣的笑面佛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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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一夜,汪星无眠,安全屋出现了新的线索,他几乎摸着了特五组的脉搏;程晓峰出现了新的动向,还有他的秘密,就如同猎手发现了猎物的踪迹,与程晓峰之间的恩怨从见面那天起,便无法化解;还有,地下党的行动也没有脱开他的视线,顺着跟踪的一名医生,迟早就能抓住真正的地下党;陈功术与他的合作也步入正轨,如今的情报小组,他汪星还是可以支配的。上海滩的青帮是给他面子的,他还是上海滩的一号人物。
看来,一切都在向好的方向发展。
这一夜,地下党市高官吕晓无眠,收到那封神秘的电报之后,他非常清楚事情的严重性,组织这么大的医疗援助行动,组织百余名没有地下工作经验的医务人员,本身就存在巨大的风险,他必须连夜召集有关人员开会,商讨对策。
他对这个战斗在敌人心脏却不知道姓名的同志非常信赖,上一次成功接头,击杀叛徒,这一次又发出警报并且提供通行证。这次援助新编第四军的行动,这位同志可是立了大功,必须上报,为这位同志请功。
这一夜,丰惕无眠,感到手中这份日军进攻计划的电文无比沉重,这是他仕途上绝好的机会,苦心经营这么多年,播下的种子终于到了收获的季节。他想到了戴笠那阴冷的目光,想到了校长曾经送他的戎装照,想到了重返权力中心的意气风发,还想到了从前的那个青涩的李天旭。
重回决策层,赢得委员长的信赖,拿回属于自己的权力,看来还是有希望的。
这一夜,国军军事委员的所有参谋无眠,从常德发来的这份日军进攻计划,让他们的神经再度被绷紧,刚从第十四师团的动向上收回视线,目前又开始面对整个徐州周边的战略要冲,不少人开始怀疑这份情报的准确性,最让人无奈的是,此刻已经是半夜时分,谁也没有胆量去触那些大人物的霉头。所以他们焦虑者,慌乱着,谋划着。
这一夜,熊本俊二和铃木一郎无眠,一整天他们都在逃亡,所能够携带的只有那台小功率的发报机。军统发动的大搜捕从今天清晨就开始了,小组三名人员落网,显然是走路了风声,不过军统对他们的情况还是不够了解,搜捕是全面展开的。
当听到从城内逃出联络员的枪声在附近报警之后,他们便立即转移,然而国军的部队已经从四面围拢过来,枪声不断,经过短暂的交火后,那名联络员杀到,将搜捕的国军引开,他们才得以逃脱。
毕竟他们是训练有素的特工,在乡间的小路穿行,终于躲开了追兵,也避开了关卡。他们一路向北,脱离了第一战区,目标是菏泽。那里是十四师团南下的必经之地,也是靠十四师团较近的位置。
同样在这一夜,薛岳无眠,因为他就要告别家人,飞往归德。归德堪比街亭,他会不会成为第二个马谡,他能指挥的动第一战区的部队么?十四师团可是一个甲种师团,这个土肥原也不是一般的日军将领,没有谁比他更懂国军了。
面对种种的不确定,支撑他接受第一战区第一兵团总司令任命的动力非常简单,那就是军人的责任,保家卫国,不惜一死。
所有人的无眠,莫不跟一名间谍有着或多或少的联系,这名间谍的行动牵动了无数人的神经,多少人的命运轨迹因他的情报而发生了偏转,他同样无眠。
地下党的事情办妥,不知道那名特派员会不会平安转移;日军的重大战役情报已经发出,不知道会不会像以前那样毫无建树;有惊无险地将幸子带了回来,却不知铃木一郎在哪里?熊本老师又怎样了?
守在电台面前的他,心力交瘁,形容萧索而无助,长夜漫漫难熬。
此刻就像当下的局势,国家和民族正处于极端黑暗之中,他坚信,总有一天,光明就回来到,作为一名间谍,就该忍受黑暗,就该在黑暗中行走,为了国家的光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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五月十一日的清晨,江面的薄雾散去,黄浦江上的轮船一声汽笛,唤醒了这个沉睡的远东第一大城市。
除了天气比起昨天更热外,这是个普通得不能再普通的早晨。
程晓峰揉了揉发涩的眼睛,走出了密室,那个值班员耳机还套在头上,不过已经趴在桌上睡着了。他没有理会,而是踱步到樱花电讯室的窗前,除了红肿干涩的双眼还有满脸的失望,伸了个懒腰,向大院望去,不由得呆住了。
特高课大院,两个婀娜的身影穿过后门,手里拎着一个食盒,正款款走来,在晨曦中,如同一幅温馨的画卷。
摸了摸鼻子,想要转身退回,已经来不及了,佳美早就将目光投向这里,举起手臂兴奋地向他挥手。
他也挥手,脸上堆起笑容,心中却充满苦涩。
幸子已经换上了报务员的制服,手里拎着食盒,眼中带着卑微和怯懦。
佳美推了幸子一把,幸子连忙将食盒放在桌上。
“程副官,这是幸子一大早起来做的寿司。”
“哈伊,程先生,食材不齐,不知道合不合您的口味,还请您多多包涵。”幸子一边说,一边轻启盒盖,端出一个托盘,一打造型精美的寿司,一碟酱油,一碟辣根,一碟小菜,箸筷和茶盏。
“太精致了,做了很久吧,太感谢了。”程晓峰有些诚惶诚恐地说。
“是啊,天不亮就开始做,程副官,您看幸子穿我的衣服还好看吧。”
“好看,气质与昨天大不相同。”虽然女译电员不着军装,但也是干练的制式服装,添了一份飒爽英姿。
“是不是,还没有铃木君的消息?”
“幸子姑娘,铃木君没事的,在外执行任务,难免又联系不上的时候。”
“懂了,那就拜托程先生了。”
“噢,幸子姑娘,你已经被特高课特招,不妨就在这里帮佳美做事,有事忙着时间过得就快,还能在第一时间收到铃木君的消息。”
“哈依,幸子定当尽心做事,不当之处,还请佳美姐姐多多担待。”
“幸子心灵手巧,收发电报很快就能学会的。”
“好,那就有劳佳美了,给十四师团发报,将樱花小队的联系方式发过去,让他们联系樱花小队,一旦遇到紧急情况,他们可能只携带了微型发报机。”
“是啊,程副官,我这就去联系十四师团。”
吃着寿司,程晓峰心已经飞向了徐州周边的各个战场,从今日开始,那些战场将迎来日军疯狂地进攻,关系到徐州会战的最终战局走向的帷幕,已经拉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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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晨曦中,奔波了一夜的熊本俊二,体力已经严重透支,当远远地看到菏泽的城墙,这个过了壮年的老探员已经走不动了,在附近的村子里,寻了一处无人的破房子,终于得以喘息。
电池还剩下最后三节,手摇式的发电机也没来得及带出,铃木一郎和报务员两人愁眉不展。
“开机吧,我们不能与总部长久的失去联系。”
“可是,我们的微型电报传不了那么远,没有联络回执信息,他们是不会发报的。”
“这里距离十四师团不远了,晓峰应该把联络方式告诉了十四师团。”
“哈伊,组长,您和程桑就是比我想得远,这样吧您在这里休息一会,我出去找些吃的。”
“还是我去吧,你一开口就会露馅。”熊本俊二站起来,活动了一下腿脚,休息了一会,体力恢复了一些,饥渴便如附骨之蛆,驱之不散。
铃木一郎羞愧难当,没办法,早知如此,当初就应下苦工过语言关。
“没事,注意安全,幸子应该已经接到了特高课。”说完,熊本俊二走出了破院门。
铃木一郎如被雷击一般钉在当场,旁边的话务员好奇地问道:“铃木队长,幸子是谁?”
“与你无关,赶紧发报!”
“哈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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战火就要蔓延到这里,村里的不少人家已经躲进了城里,还有的向西面逃离,菏泽城是守不住的,这是很多百姓的共识,济南城、泰安城和济宁城这些重兵把守的大城都被日军轻易攻破,小小的菏泽城又能支撑多久。
熊本俊二连敲了几家院门,都没有人应声。
本来就已经疲乏困倦到了极点的他,索性地坐在一块青石上,打算歇一歇。
就在这时,对面的一个院门吱扭打开,一个老汉探头向外看,显然他听到了附近的敲门声。
“这位大哥,这是什么村啊?我是躲兵灾的,路过此地,实在是又累又饿,您有吃的么?我这里有钱。”
“俺们庄叫大丁庄,唉,这年头,兵荒马乱,你说这小日本不好好地在家呆着,到我们这瞎折腾。什么钱不钱的,乡下人家也没什么好吃的,你稍等一会。”
“谢谢!太谢谢啦。”
老汉回过身去对屋里喊:“采莲,拿两个玉米饼子和两个地瓜,再端碗水来。”
熊本俊二连忙掏出两块银元,往老农手里塞。
“别,别,碰上了就吃,俺们这又不是开饭店的,一路上用钱的多了去。”老汉说啥不要,手劲还挺大。
“老哥,您一定收着,我还有两个学生也饿着,您不收,我就不好意思要了。”
“哦,还有两个啊,我家一早也没做那么多饭啊。”
“所以,老哥,你先拿着钱,给我们准备点吃的,过一段时间我再来,行么?”
“好吧,一个银元也不少了。”老农将留下一个银元,另一个银元说啥也不要。
正在两人相持不下的时候,一个姑娘提着一把瓷壶和一个篮子,篮子盖着碎花布,上面扣一个瓷碗。
熊本俊二只得将另一枚银元收下,老农接过篮子,那姑娘扭头跑开了。
老汉在接篮子的时候,顺势将收下的那枚银元塞到碎花布下面,做的很隐蔽,但是没有逃过熊本俊二的眼睛。
这个老探员呆了呆,接过老汉递过来的篮子。
“庄稼人,没啥好吃的,您担待着。”
强忍住鞠躬的冲动,熊本俊二拱了拱手,接过水壶和篮子离开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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等到熊本俊二回到那处破旧房子的时候,铃木一郎和报务员已经与十四师团取得了联系,十四师团的酒井支队即将到达,十六师团已经分兵开始攻占郓城。
酒井支队明日就要进攻鄄城,接应十四师团主力过黄河,过了黄河。十四师团渡过黄河,第一个攻击的目标就是菏泽,必须在进攻前,搞清楚菏泽的城防和兵力部署。
“吃饭,吃过了饭,你留下看守电台,铃木,我们去一趟菏泽成。”
“不,组长,我去就行了,您一路奔波。”
“吃了饭,缓一缓就有力气了,我没那么娇贵,再看看菏泽城有没有电池。”
“哈依!”
“组长,这篮子里怎么会有一块银元?”
“这里的人,良心大大地好。”熊本俊二说这话的时候,掩饰不住心中的无奈和悲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