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日,程晓峰在熊本俊二的办公室呆坐到很晚,将所有的物品做了整理,才怅然若失地走出特高课的办公大楼。
他的脑海里全是那个远去的背影,那个背影背负着怎样的压力走向未知的战场,决然赴死。他没想到,这次刺杀事件的最终结局竟然是这样。
他自认为,他是一个将任务使命感看得高于一切的人,对熊本俊二,始终是在利用和欺骗。那是民族间的仇恨,跟个人情感无关,这是一名职业间谍应有的觉悟。
而在看完那封信后,他才明白自己本心,他对熊本俊二除了感激之外,另有一份感情,那种感情叫亲情。这种亲情不是单方面的,是相互的,是长时间积累的结果,是彼此的习惯和接纳,是超越敌对双方,超越国籍的朴素真情。
他将如何做,才能有一个两全的结局。
他现在脑子一片混乱,突然发现自己是如此的渺小,如此的无能为力,自认为巧妙布局,在老师眼里根本不值一提。那种强烈的挫败感,让他的自信心深受打击。原来自己距离一个真正的间谍还有不小的差距,这次是老师,给自己上了一堂最让人刻骨铭心的课。其结果,两人从此再也无法相对,再也回不到从前,只能是一死一生,老师将生留给了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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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熊本俊二带着樱花小队出发后,特高课就很难看到程晓峰的身影,能见到的就是一个孤单的身影早早地来,晚晚地走。
樱花电讯室有两名女译电员,轮班监控那台德国高分辨率的搜频电台,搜索整个第一战区的国军的电台,而电台的定位依靠的就是樱花小组的两部电台和功率仪,在樱花小组前往商丘的路途中,共有十天的路程,可以用功率仪分十次对可疑电台进行信号检测,测试出信号强度值,根据直线距离和路程,计算强度比例与距离比例。就能将一战区内的电台尽数找出,传回樱花电讯室,纳入搜频电台的监控范围。
樱花小队在熊本俊二的带领下,一路顺利,在南京汇合了两个上海特高课前期派出的谍报小组。其中一个小组于两年前已经打入了第74军36师的128团,在南京保卫战中,就曾传回36师的布防情报。导致36师战损率达到75%,他们所在的128团几乎全军覆没。这个小组的三人也趁机脱离队伍,在南京待命。
在南京特高课的协助下,一行人前往南京北仓库,那里有堆积着成山的战利品。在一堆属于36师的证件中,找出了十本破烂,上面照片相似度比较高的,全是128团的。又找了几支标有36师枪号的毛瑟二四型步枪,甚至还找出一部西门子的坏电台。选好了各自的军服后,又在陆军医院里伪造了刀伤和枪伤,军服相应位置也做了处理。
南京特高课负责修好了那个坏电台。樱花小队的十三个人则是紧急培训了两天,熟悉了各自的新名字、职务、各级长官的名字,以及各种有可能面对的盘问。毕竟他们中间那三个两年前渗透进36师的特工,是真的36师的士兵,其中一个当上了排长,一个进了通讯连当上了话务兵,一个是班长,完全可以应对任何宪兵的盘查。
在第三天,樱花小队一行十三个人就出发了。对于队伍被打散了,而且又有几个伤员,伤好之后寻找自己队伍的一整套说辞,足以让人信服,更让人感动。所以他们一路畅通,甚至还在安徽境内遇到一个有爱国热心的地主,安排长工赶着马车送了他们三百里。
随着他们距离归德(商丘)越来越近,新乡一带的十四师团也在加紧整备,秣马厉兵,兵锋直指濮阳。一场事关徐州战事走向的计划在悄悄展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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程晓峰是名义上电讯组的组长,这些日子里全部精力都在樱花小组上面,他只希望熊本老师能够活着回来,这些日子,他的身形更加萧索,故意发福的身体在消瘦下去,两眼无神,原本胡子拉碴的脸,看起来也越发的猥琐。
松田裕太来过樱花电讯小组,也看到日渐消瘦的程晓峰,只有无奈地摇头,不咸不淡地劝慰了几句注意身体,随后唉声叹气的离开。
只有樱花电讯室的成员知道,他们的组长在开始的几个夜里几乎是彻夜不眠,找到的电台越来越多,截获的电文更是呈几何倍数增加,而随着樱花小队的前进,又有大量电台排除于第一战区之外,确定在第一战区的电台越来越清晰,与各个作战序列对应关系也渐渐浮出水面。
到了这个时候,程晓峰总算是熬过了最初的排除阶段,樱花电讯室也恢复正常节奏,三名译电员负责轮班监视可疑电台、截获密电,佳美负责整理密电,收发电报,保持樱花小队和十四师团的联络。
随着某一个电台被截获的电文的数量增加,被破译的可能性就越大,而国军序列中的电报密码又是雷同的,击破一点,就会带出一片。这个特高课的人都懂,他们都认为,这个新到任的电讯组长之所以这么拼命,那是要在这次跨区驰援土肥原将军的行动中建立功勋,也是为提高上海特高课在众多日本间谍机构中的地位。
程晓峰则是准备他的破译工作,当然,他不会将精力放在国军第一战区的电台上,因为在这些密电中有大量的十四师团的电报,他的目的是将十四师团所有电台全部搜集起来,掌握十四师团的动向,并尝试破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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名义上的组长程晓峰一头扎进樱花电讯室,至于电讯组的其它工作,便无法顾及,松田裕太只得又把黑泽介重新拉回电讯组。
既然黑泽瑞回到了电讯组,情报组的副组长汪星就走马上任了,经过几天的治疗,汪星可以出院了,结果就在汪星前脚走出大门,汪星的病房就发生了一次爆炸,不过这次没有造成什么伤亡。
勘察现场的工作原本是情报组的,这次安排给行动组,宪兵队的特工组也到了现场,经过双方调查,证明这是一颗定时炸弹,幸亏汪星出院,要不,这次是在劫难逃。
汪星当然明白,这不过是他的第二次刺杀,象征性地用了一次障眼法。当自己离开医院,原本安排保护和监视的日本特务都撤了,那时候再有人潜入病房就非常容易,安置了短时间的定时炸弹。给人的错觉就是,自己再一次幸运躲开了刺杀。
胆战心惊的汪星回到特高课,受到松田裕太的隆重欢迎,在高层会议上,宣布汪星正式担任情报组副组长,并安排一名少尉给他当副官。汪星当然只是挂了个空衔,继续负责调查特五组的工作。
同时宣布:程晓峰重点负责樱花电讯室兼管情报组,这样,情报组有了副组长和程晓峰,也算是齐整,这样情报组不但原来的权利一点没少,反而多了一个微型的樱花电讯室。
其实,松田裕太还是想让程晓峰回到从前的状态,没有了熊本俊二,经过短暂的过渡期后,程晓峰依然可以竭力效忠于他。
不过其它部门的几位组长,对由两名中国人掌管特高课最重要的部门还是颇有微词。
“他们虽然是中国人,可是他们都经历两次刺杀,对皇军的忠心无可挑剔,而且都在执行特别任务,你们谁能替代?”
他们一个在追查潜伏在上海日军高层的特五组,一个在支持土肥原将军徐州会战下一步的攻略。一个是打了多年交道的老狐狸,一个是破获多部电台的破译专家,再说他们手下的人全是帝国军人。”
在座的日本高层心里也有数,黑泽介和伊佐晃不吭声,其他人也就不再言语。
松田裕太再次对程、汪二人大加鼓励之后,宣布散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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程晓峰从会议室出来,原本一直神情索然的眼中有了些神采,这让松田裕太稍稍放心。上海特高课情报组向杭城、南京、苏州等附近城市派出十来个谍报小组,这些谍报小组原先一直由熊本俊二和松田裕太掌控。目前,部分情报小组的管理工作已经划归到他这里,所有发回的电文也会在第一时间送到他这里,他也有了调阅这些小组档案的权限。
随着战事的推进,一些地区被攻陷,被攻陷区域内的谍报小组也就失去了再在当地潜伏的意义,奉命向国军的后方跟进。
现在,中国很多人都在迁移,这些谍报小组也混迹在流亡的人群中,目的城市变更为武汉、长沙、重庆、成都、昆明等。除去南京的两个小组加入到樱花小队外,还有八个小组目前已经抵达目的地,有的已经在目标城市扎下了根,甚至有的已经开始有情报发回。
他非常清楚,这些谍报小组可能造成的危害,也明白,这些小组就是上海特高课的底牌。但是,他目前对这些小组还不能动,至少不是现在。这就是间谍之间的游戏,挖出藏在己方的间谍,同时向对方派出间谍。
现如今,丰惕有种被边缘化的感觉,暂且离开了权力中心。如果自己此时将这些间谍的资料传回,势必会落到军统手里,按照军统一些人好大喜功的性格,那些间谍几乎很快就会被清剿,那时候,自己也会暴露。
权衡再三,还是决定:这些档案必须先拿到手,至于什么时候送回上峰那里,那就要看事态的发展。
如今还有一个特别重要的事,那就是老何离开七、八天了,应该回来了,并且带回了上峰的最新指示和活动资金,自己也应该去接头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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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程副官!”
程晓峰正在思量间,后面汪星追了上来。目前,汪星只能找程晓峰,虽然他一万个不愿意跟这个危险人物打交道,不过没有办法,那些日本军官更不好相与。
“噢,不好意思,汪副组长,这段时间忙昏了头,忘了你在特高课还是人生地疏,这样吧,跟我来,我带你去你的办公室。”
“谢谢,程副官您在百忙之中还抽时间去看我几次,我是深受感动,今晚,请您吃个饭,也算是我出来乍到的一番心意。”
汪星嘴上这么说,心里却忘不掉这个恶魔是怎样去病房要挟自己的,将自己的两套底牌全部曝光,虽然两个谍报小组里的人不一定被抓,但是两个谍报小组的电文全部成了明码电报。如果稍有不慎,比如透露个接头信息,那么就是人赃并获的局面。
对了,戴老板目前还未必知道自己已经打出了这两张牌,如果这次派人来,如果再在电报上透露出执行第二次假刺杀的信息......
想到这里,汪星头皮发炸,关键自己现在已经没有直接与戴老板联系的电台密码,自己的那两本密码本已经失效。
“喂,汪副组长,你的脸色不对啊,是不是刚出医院身体还很虚?”
“是,程副官,汪某身体欠佳,能否安排个人去附近的中药店给抓一副调养身体的药材?”
“好啊,那没问题,不知汪站长可有什么方子?或者我让食堂给炖一只鸡,一样补身子。”
“程副官,太客气了,虚不受补,虚不受补,还是先来服药调理之后再说。”
“行,方子给我,我安排人去抓药。外面风声紧,汪副组长暂时还是不要踏出特高课半步。”
“那就太麻烦您啦!过会我写完方子就给您送过去,不过程副官我还有个不情之请。”
“噢?说来听听。”
“您也知道,刚才机关长让我追查特五组。今天一早又遇到了爆炸案,与前期的两起刺杀案有可能有关联,这样我还是先从前些日子发生的两起刺杀案查起,听说您这里已经做了结案报告,那就太好了,我还是想调阅卷宗和物证,毕竟事关敝人的生死,还希望您理解。”
“哦,汪副组长那意思那两起刺杀案和今天的陆军医院的爆炸案是同一伙人做的。可有什么证据,我这里可是有证据的,就是那封截获的电报,你也知道,他们已经撤离上海了。而今天的爆炸,汪副组长你还要用心查一查。”
汪星真的恨不得捶自己两锤,对方显然不让他染指那两起刺杀案,自己初来乍到,脚跟尚未站稳就行急于求成,竟然忘了自己面对的是谁!还是太心急了!
“那是,那是,我这就着力调查爆炸案。”
看着远去那微微佝偻的背影,汪星明白,此人是他的克星,也是他实施李代桃僵计划的绊脚石,必须找到合适机会,除掉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