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我们千辛万苦,跋涉几百里,终于回到了大山坳里的大妮子家时,却惊愕地发现,这个家的人没了。
我满腹疑惑地推开院门,踩着院子里厚厚的积雪,来到屋门口,惊悸地往里望了望,黑乎乎的屋内,乱糟糟的给人一种家破人亡的凄凉的感觉。
我闭上双眼,凝神打开夜眼,随着渐渐清晰起来的景象,我小心翼翼地抬腿进了屋。
迎面灶间里,高粱秸秆编成的锅盖落在地上,且已被人踩碎,灶上的那口铁锅也破了个大窟窿。显然,这里曾遭遇过一次洗劫。
我皱着眉头来到东屋,见炕上被褥没了,席子也没了,土炕也塌了一个黑乎乎的大洞。
难道大妮子她们的尸体被塞进炕洞里了?
我头皮一阵发麻,大着胆子趴到炕沿上,伸头往窟窿里看去,只见几块土坯断裂在炕道里,周边没有被移动的痕迹,这应该是被重物踩踏或压塌的,也就是说,尸体没有在里面。
我稍松了口气,又来到西屋,这儿是一铺大床,也是曾经我和大妮子二妮子共枕的房间。
床上的被褥也没了,但大木床却完好如初。
这他娘的,若说遭抢劫吧,家里也没啥东西可抢呀,抢人?那咋连老太太也抢去了?
我瞅着空荡荡,乱糟糟的屋子,百思不得其解。
出了屋,来到院门口,见三麻子仍骑在驴背上,拧着眉头在思考啥。
“三爷,完了......”我说出这句话,无力地蹲在雪地上,泪如雨下。
我不知道这儿发生过什么,只知道,这个寒冷的冬天,我们要另寻栖身之地了。
三麻子并没应答,而是嗓音沙哑地道:“郭子,去那几家看看有人没,有人的话,问问这儿的情况。”
我应了,用袖子擦了把脸,急急向远处的一个院落奔去。
大妮子家跟最近的邻居差不多有五六十米,且隔着一条沟壑还有些灌木。
我呼哧着来到那邻居院门口,透过院门,见屋子窗户有亮光,心下不由一喜,看来这儿没遭受过大洗劫,只是大妮子家不知啥原因出了意外,但愿她们母女没生命危险吧。
我在门口喊了几声,里面没应,灯光也灭了,又试了下门,关着。
正想再喊,屋门突然打开一条缝:“谁?”
是一个男人的声音。
在山里居住,又都是猎户,他们的警惕性都很高,不用看也能猜到,他的枪口已伸了出来。
我忙喊道:“大叔,我是大妮子家的亲戚......”
里面又没了动静。
很可能是在判断猜测我的身份,或透过门缝在观察院墙顶的动静。
我又喊道:“大叔,俺是山外的,和大妮子订过亲......”
这句话起了作用,只听屋里答道:“噢,好,你等会。”
接着,屋里又亮起了灯光,屋门开处,一个男人一手握着钢叉,一手提着马灯出来了。
来到院门口,他又问道:“这么晚了,你来干啥?”
我道:“路远,半道上又有日本人拦路,所以三走两走天就黑了。”
那男人哦了一声,打开了门。
微弱的灯光里,他大约有五十多岁,身材不高,披着狗皮棉袄,戴着皮帽子,一看就是个终年经受风吹日晒的农人。
“大叔!”我叫道,“大妮子家......”
那男子瞅了瞅我,道:“进来吧,屋里说。”
显然他有些顾忌。
我道:“还有我三爷,瘸腿,骑着驴在那边等着。”
我抬手指了指东面。
“噢,”男子顺眼朝东面望了望,因天黑,啥也看不到,就道,“那让他一块进来吧,只你们两人吗?”
我说是。
于是,男子(叫他猎人吧)在门口挑着灯笼,我去把三麻子接过来,一起进了他的家。
一进屋,一股暖烘烘的气息扑面而来。
里屋,一个中年女人和一个半大小子正拥着被坐在炕上,见我们进来,忙往炕头挤。
我和三麻子在炕沿坐了,猎人问吃饭没?
不等麻子开口,我说吃了,主要是不想麻烦他们。
猎人知道我是在撒谎,便让妻子下去用泥盘端上来几个热乎乎的红薯,我们也就简单客气了几句,捧着啃了。
猎人坐在炕下的一张凳子上,来回打量我和三麻子,见我们吃完,才又问道:“你们......”
三麻子一抹嘴,道:“老哥,俺和这小子是亲爷俩,这不快过年了吗,来想跟亲家母商量商量孩子......”
猎人点了点头,眼神黯淡下来。
“她们到底去哪儿了,老哥能知道吧?”三麻子问道。
猎人叹了口气,见我们确实不像歹人,就说出了大妮子一家三口的遭遇。
原来,半月前吧,新东家,也就是那个县长的小舅子,骑马和几个家丁陪着着两个日本兵进山打猎,也顺便视察下他的奴隶家的情况。
他们在山里溜了半天,打了些野味,就去了大妮子家,不知咋的,一家三口就被杀了。
他话刚说到这儿,他妻子插嘴道:“唉,你们不知道呀,当时我在家里,隔着这么远,就听见大妮子和二妮子家哭喊厮打,那叫声,现在想想都觉得可怜......”
“别插话!”猎人瞪了妻子一眼,叹道,“等他们都走了,趁着天黑,我们就挑着灯笼过去查看......一进门,大妮子躺在冰冷的地上,身上没穿衣服,肚子被挑开了,二妮子和老太太在炕上,衣服都没了,浑身是血,就那么瞪眼张嘴地死了......”
“二妮子的脸都被打变了形,血糊糊的......”猎人妻子补充道。
我听着,身上一阵阵发冷,手也不知不觉攥紧了,心里那个恨,真的没法形容。
我牙齿咬的咯咯响,恨不得立马去找那小舅子拼命,但也只是这么想而已,拼命是要有实力的,我们没有。
三麻子却一动不动,脸上也没啥表情,只叹道:“真是可怜......”
“是啊,”猎人妻子接道,“老杨头家的嫂子,还有闺女,真是,心处可好了,我们邻居这么多年,没红过一次脸。”
“别说这个了,”猎人显然不想再刺激我们的情绪,道,“我们连夜用铺盖啥的,把她娘仨送出去了,唉,人啊,不招谁不惹谁的......就这么个情况,老哥,你们也别太伤心,该回去忙啥忙啥,再说伤心也没用,人没了,咱活着的人,就得好好活着,你说是不......”
三麻子点了点头:“理是这么个理,不过,俺儿子......唉,那过了年再另寻亲事吧。”
我靠,都这时候了,他说这些话干啥,也显得太没人情了。
猎人夫妻见三麻子并不太伤心,也就劝了几句,再不吭声了。
这意思,是想让我们走。
三麻子挪着身子装作要下炕的意思,突然不经意地问道:“哎,老哥,你们新东家叫啥?”
猎人挠头想了想:“我去山外卖野物,听人说他叫啥‘滚地龙’?”
“那是他的外号,姓赵,赵老爷,大名不知叫啥。”猎人妻子补充道,“老东家武扒皮那个家,他也接下了,听说还修了个炮楼,比武扒皮还厉害呢”。
三麻子哦了一声,叹道:“唉,有钱有势的,就是霸道呀,谢谢老哥嫂子。”他说着,转头看了我一眼,“走吧小子,这门亲是没了,唉。”
猎户见我们要走,就客气了几句,把我俩送出门,就回去睡了。
我和三麻子来到大妮子家院门外,我牵上驴准备驮着三麻子走。
“去哪儿?”三麻子问道。
我一愣:“不知道呀,我正想问你呢。”
他切了一声:“这冰天雪地的,去哪儿也没人留咱,暂且在这空屋里,陪老太太三口过一宿吧。”
语气平静而又无奈。
我们只好牵着驴进了屋,把门板啥的砸碎了,在屋里生气了一堆篝火,爷俩坐在火堆边,沉默无语。
我心里虽恨,但也不想说些废话,只能认了这灾。
三麻子烤了会火,看着我,淡淡地道:“郭子,你说咱该去哪儿?”
我茫然地摇了摇头,他都没主意,我更迷糊。
“这口气,你能咽下去吗?”三麻子眼里闪着复杂的光。
我心里一喜,难道他想为大妮子一家报仇?这也是我期望的,可凭我俩,连自己明天的死活都不知道,还想再去惹事杀人?
我脸皮一抖:“我也恨,可......”
“咱们的安乐窝没了,你俩‘媳妇’没了,以后的归宿也没了......”三麻子低下头,自言自语地说着,猛然又抬起头来,“明天,你去武家庄探探滚地龙的情况,今年,若老天爷照应的话,我想在他家过年。”
啥,啥?我愣了,在‘滚地龙’家过年?这家伙,是不是还要装神弄鬼地去糊弄那个比武扒皮还黑的恶霸呢?
“他带着鬼子祸害了咱的家,断了咱以后的退路,杀了咱的女人......”三麻子咬牙一字一句地道,“咱也要让他尝尝这个滋味......”
火光中,他额头的青筋露了出来,且在不停地跳动,这种情况,我第一次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