吴家有四个管家,最大那个是吴敬仲的心腹吴泽,余下三位分别是吴福、吴禄、吴寿,这种短命称呼常常被人讥讽或是开玩笑,不过大部分这么做的人,下场不会太好。
福禄寿这三位几乎包揽了吴家所有的恶行,事无巨细、事必躬亲,就连对人上刑用的碳炉要烧多热,他们都要很认真地检查,舒州城里的人往往不害怕吴敬仲而害怕这三位,因为吴敬仲站得高,看得远,不会计较琐碎事情,当然了,这种不计较多半是因为他知道会有人替他办好。
大管家吴泽轻易不出面,只打理后宅的事务,但这并不意味着他的威信会因此降低,恰相反,正因为有他在,吴敬仲才敢放手让这三条恶犬去办事,这份信任通过吴泽传达到吴家上下,之后,吴家的齿轮才会转动。
吴福名为无福,形貌却福气地很,宽额长耳,一笑起来两只眼睛就眯着,活像尊弥勒。他也觉得自己浑身上下就这点好,所以人们印象中的吴福,时常是眯眼笑着,下巴上的肉一抖一抖,滑稽又好玩。
吴福喜欢笑着,笑着杀人放火,笑着奸淫掳掠,可每次他见着吴泽都不会笑。
因为吴泽是个很严肃的人,他就像任何话本中的管家一样,时常穿着一身淡色的衣裳,静静地站在主子身后,将一切打理的井井有条,他从来不笑,只有吴敬仲笑的时候,他才会露出一丝细微的笑意。
吴福很害怕吴泽,害怕他的武功,害怕他的手腕。
吴泽却很欣赏吴福,因为他长得有福气,吴泽年纪大了,不喜欢瞧着丧气的吴禄,也不喜欢太跳脱的吴寿。
这也是他将求医于杜松子的任务交到吴福手里的原因。
吴福觉得很棘手,很麻烦。
“杜松子性情怪癖,若他不从,该如何?”
吴泽站在院墙外,回头看了一眼那棵开的正盛的梧桐树:
“先礼后兵。他只是性子怪,也不是不识数,大大方方和他讲就是了。家里付的起诊金,也满足得了他的条件。”
吴福不说话了。既然吴泽认为可以,他就必须做成。
“聚宝楼搞这么多幺蛾子,不会是吃饱了撑的没事干,”吴泽摩挲着手上的扳指,缓缓道:“兵马司这一炸,炸的惊天动地。前两天秦宣时回宫递了信后,宫里对舒州就已经多了几分关注,所以这个时候,就算只是做样子,缉律司的追查也一刻也不能停,城门的力量势必要被削弱。这是阳谋。”
吴福不说话,只微微弓着身子细细聆听。
吴泽继续道:“杜松子性情怪癖,他那片林子少有人去,就算聚宝楼做了个假的杜松子出来,也很少有人能分得清,诚然,若是他来了府上,秦慎启秦大夫自然能认出来,可怕就怕半路上使什么坏。聚宝楼连火药库都有法子炸,拐个人走还不是轻轻松松?”
吴福有些疑惑,“可纵使聚宝楼早有布局,也不能真的计无遗策、料事如神吧?短短三日,真能准备好如此多的布置吗?”
“不能,”吴泽想也没想便答道:“聚宝楼只是根茎埋得深一些,还不至于能翻云覆雨。但我们不能冒险。单是炸掉军火库,足以证明聚宝楼的决心,谁都不知道他下一步的动向,何况聚宝楼的目的何在?郑开明手上究竟有什么筹码?敌暗我明,不能放松警惕。”
吴泽看向吴福,眼神里多了几分了冷冽的光。
“所以首要的任务,要证明杜松子真的是杜松子。”
吴福点点头,没由来有些胆寒。
“但是今天早上那个厨子,和伪装成徐贵的刺客,你也都知道,若不是秋奴随身护卫,老爷的性命就有危险了。所以啊,府里擅长易容、伪装的这些人,不能离开,要留在府里。”
吴福有些不详的预感。
吴泽叹一口气,拍了拍他的肩膀,“所以这次要换个法子。”说罢,他缩回手,掌心的紫气一瞬而收,“杜松子在林子里住了好多年,也治过一两次病,何况秦大夫都说他对虫毒的造诣独步天下,那想必你身上的毒他也能解。”
吴福脸色变得很差,脖子上青筋暴起,狰狞无比。
“你记住,这种毒是虫毒,叫奈何,奈何虫生长在舒州落魂山的山腰间,以晨露为生,春生冬死,死而不僵,来年春时,死去的奈何虫的尸体上,会长出新的奈何虫。中此虫毒,起先并无大碍,但三天后就会不能言语,浑身如有蚁虫噬咬,奇痒无比,半个月后血液发紫,出现幻觉,最终死去。”
吴福微微俯身,脸上淡淡的紫色逐渐消散,那些暴起的青筋也消失,但他不敢露出一点不满。
吴泽继续道;“杜松子如果是真,自然会解,你不会有事,如果是假,三天后我会替你解毒。”
吴福没有问为什么是三天,也没有问为什么要让他承受虫毒之苦,只轻声答了一句是。
吴泽很欣赏他的态度,所以他也把话讲明白:“七年前渔江村那场潮,是我让你亲自去做的,渔江村该死多少人,我也清清楚楚、明明白白和你说过了,该给的我一样没少给,可你还是漏了两个人,非但如此,七年之久你都没有查出来他们在哪儿,直到今天。”
“斩草除根,你懂不懂?不要留把柄,你懂不懂?渔江村现在被人捅出来了,你懂不懂?”
吴福了然,亦惶恐,甚至方才虫毒入体他都不曾像现在这般害怕。
“再者,老爷对三小姐的看护你也知道一些零碎,也罢,反正今天的事传出去也遮挡不了多久,我也不妨对你说了,老爷极为看重小姐,甚至要超过我的意料,如果小姐出了事,你身为吴府管家,又是西苑的主事、徐贵的顶头上司,你觉得你能活?”
吴福惊出一身冷汗。
太守府西苑,包括这座梧桐小院在内,都是他一手负责,小姐出事或许还有可以说,是因为老爷亲自在这边的布置出了问题,可徐贵这个人他没看好,就是实打实的失职。
“所以说,杜松子你得请回来,要钱你给,要命你想办法垫着,他不回来,你就带着这身虫毒离开舒州,找个人治吧。”
吴福躬身到底,脸色煞白。
吴敬仲对吴清疏的保护,只有吴泽等寥寥几人清楚,相关的布置,就连福禄寿三人也只能看出些零碎的边角料,只偶尔私下揣测几句。吴福身为西苑的管家,亲眼见着这么多年老爷对小姐不闻不问,心中纵使有想过这是一种变相的保护,却也往往难以料到后果如此严重。
怪不得他糊涂,吴敬仲对自己两个儿子的冷漠,往往让人难以相信他身上仍有为父之慈。
吴泽该说的已经说得差不多,他转过身去,一手搭在门上,却记起了什么,停下脚步,叮嘱了一句:“常家三兄弟会和你一起去。”
然后他说了最后一句:“任务为重。”
——
有一件事情困扰了杜松子许多年。
他一直觉得自己是个好人,正常的人,甚至是一个有着远大志向和高尚情趣的人,虽说热爱虫子这事听起来有点不正常,但他养的虫子都是规规矩矩,老老实实的,从来没有因为虫子出过事,如今舒州人人谈起这片林子就害怕,还不是因为有人不守规矩,大道不走走小道?
所以杜松子时常和自己的虫子谈心,当然了,这种谈心多半是单方面的,往往是杜松子和自家虫子说上十几二十句,虫子才会蠕动一下以示回应。杜松子常和自己的虫子讲,要热爱生命,不要乱咬人,打打杀杀多不好,毒掉他一只手、半条腿,那不是更好?
但是虫子都太年轻,寿命最长的那只鬼面阎罗,也只能活三年,这让杜松子很是郁闷,常常是教上几个月的礼义廉耻、忠孝仁义,那只虫子就死了,这哪里能记得住什么?所以杜松子常说,这些都是孩子,孩子不小心咬你一口,你忍一忍就过去了嘛,你仔细想想,虫子这辈子也就咬几个人的命,活不了多久,这么想,他比你惨多了。
至于你毒发的样子,啧,关我屁事。
杜松子的小屋在舒州城以北的荒山里,那山光秃秃的,但山脚处是一片矮林,越过林子往深走,见着一块此路不通的牌子,就说明走对了。
吴福和常家三兄弟都是习武有成的高手,出了城,没了不得随意使用轻功的禁令,脚步自然飞快,当他们见到那块此路不通的牌子,闻到一股难言的腥味时,太阳还挂在东边的天空上。
此时的楚萍站在城楼上,看了一眼城下的钟漏。
巳时,一刻。
林中的气味很是怪异,像是尸体的腐烂味道,又像是草根枯烂在泥土里的腥味,一阵风过,竟带来一些怪异的花香。
吴福心头没由来有些悸动,肩头那一道细微伤口有些发麻。他卷起一截袖子,看着手肘处的诡异脉络,那张颇有福气的脸上挤出一丝笑来。
在他身后,是三个衣着、长相、举手投足间的动作都一模一样的人。
常来,常去,常留。
此次出城请杜松子回去,有两个隐患,一个是杜松子的真假,另一个是出城人的真假。
杜松子虽然性子怪异、名声差到不行,但是神医两个字是自己挣来的,甚至他这片林子,都是因为当初江南发大水,瘟疫横行的时候,包括他在内的十个大夫一起做药方,救了无数人,朝廷才赐给他的。纵使这片林子有无数鬼祟传说,杜松子的神医二字,也是响当当。
只不过正常人走到这片林子前,多半会后悔来找他罢了。
吴福转过身去,宽厚福气的脸上露出一丝焦躁和肃然,焦躁是因为体内毕竟正游走着一只毒虫,肃然是因为常家三兄弟代表的是吴泽。
“杜松子性子怪异,等会无论他说什么,做什么,你们不要开口、不要动手,我来应付。”
三个人一起开口,音色音调全一模一样,声音却并没因此显得响亮,若是闭上眼,就好似眼前只有一人。
“知道了。”
吴福有些忐忑,下意识深吸一口气。
下一秒,他脸色稍变,猛地一锤胸口,一口污血霎时喷出,细看之下,当中有一只十足双须的毒虫。
“哎呦,我的阿玄!”
一个披头散发的身影骤然间从不知何处冲出来,身影迅捷,几乎要生出残影来,常家三兄弟一齐向前踏了一步,却被吴福伸手制止。
来人一幅道士打扮,却披头散发,浑身恶臭,身上的衣裳横七竖八缝了无数个口袋,刚一站稳,就扑通一声跪在那摊污血前,嚎啕大哭起来。
“阿玄啊,我和你相依为命,你论语还没听完怎么就走了呀!当初我把你从你娘那儿接过来,我答应她要好好养你,让你长大成虫,替你们家延续香火,你怎么就是不听话,非要飞出来玩啊,你说你何必呢你,你让我怎么和你娘交代啊。”
哭着哭着,他抬起头看,看着吴福,一把鼻涕一把泪地嚷叫起来:“你瞧不见这牌子吗?什么叫此路不通?那就是让你滚远点呐。”说着捧起一滩污血,哭唧唧地嚷嚷道:“你瞧瞧,你瞧瞧,我立个牌子你们每一个人看的,这是牌子啊,大哥,读出来!此路不通啊!你看看你造的孽啊!”
常家三兄弟显然没见识过这般怪异,一齐后退一步,齐声呵斥道:“不知死活!”
吴福挥手止住他们的话,虽亦恶心至极,下意识躲后半步,却还是带着一丝极不情愿的歉意道:“是在下唐突,敢问您就是杜松子杜神医?”
“你恶心个屁啊,这不是你吐出来的?”杜松子一边哭着,一边从不知道哪个口袋里掏出一把银制的小镊子来,夹出那具十足双须的毒虫,然后随意把手上的血在裤腿上擦了擦,又从不知道哪个口袋里掏出一个琉璃瓶子,把毒虫放进去,盖上,这才站起来,没好气地一挥袖子,转身就走。
吴福哪里敢让他走,自己这条命还得指望这个怪医,他连忙走上去,恭敬道:“我等是太守府来人,我家老爷想请杜大夫上门治病,还万望杜大夫不要推辞。”说罢,深深地鞠了一躬。
杜松子侧着头瞥一眼他,“太守府?吴敬仲?”
“正是,”吴福微微低头,刻意走在他右侧,露出左肩上的细微伤口,斟酌着缓缓道:“我家小姐不幸遭奸人所害,身患虫毒,我家老爷觉得,舒州城里,您是治病的最佳人选,还请不要推辞。”
“虫毒要验血,你们吴大人除了鱼肉百姓,还兼学了这一招?”杜松子顺口就说出来,也不在乎得不得罪。
吴福在乎,但他知道老爷不在乎,所以他在乎的程度有限,而且比起来自己的性命,这种事情先放一放,倒是身后的常家三兄弟,脸色显然是有些不好看。
“神医说笑了,”吴福用平生最和善的笑容,笑着道:“我们请了大夫,但是大夫说,只有您有这个本事,就连他自己也是束手无策啊。”
“你们请大夫?秦慎启那个老不死?”杜松子忽的从披着的头发里捻出一只虱子来,随手弹开,“秦慎启都说只有我能治,那我更不能去了。万一没治好,岂不是很没面子?倒是你,你快死了知不知道?”
吴福心中暗喜,却装作不知道,露出一脸疑惑。
杜松子随手从腰间的口袋里掏出一个琉璃小瓶来,指着里头的虫子说道:“你现在身体里,多了这么一只,懂不懂?按我自己的原则来讲呢,我得给你治一治,只不过呢,有道是一报还一报,你害了我家阿玄,替他偿命也是理所应当,你说是不是啊?”
吴福下意识就要反驳,却听得杜松子又道:“阿玄是千落毒虫,世代单传,这一死我又要出去找,很麻烦的,而且我答应他娘要照顾他,这下子失约了,实在是不好。”说到这儿,他忽的站住,很认真地看向吴福:“你说是不是?”
吴福连连点头,饱含歉意道:“是在下鲁莽,失手……失手伤了……伤了他的性命。若是神医不介意,在下愿替杜神医重新寻一只,哦不,十只千落毒虫,可好?”
杜松子摇摇头,饱含深情:“有些虫,是独一无二的,你须知,四海八荒,千秋万代,就只有这一只阿玄,你找回别的来,又有什么用呢?”
吴福只觉体内经脉激荡,也不知是虫毒发作,还是被气到难以自抑。
“不过嘛,”杜松子话风一转,“虽说阿玄走了,但我的药还得做,你捉一只来,也算将功补过,只不过嘛,你身上的毒我就不解了,因为这样的话,最多一个月,你就能见着阿玄和他娘亲了,你得替我传个话,就说我实在走不开。你想啊,我是神医,你只是个下人,你死了我替你哭一场,我死了那可是江湖的损失,所以说啊,你死好过我死,你说对不对啊?”
他这话说的理直气壮,尤其那一句神医,十足地自傲,吴福心里把他杀了千万次,脸上却只能附和着道:“神医说的在理。”
但无论他治不治,试探却不能停。
吴福顿了顿,又谄媚地笑着道:“那您原谅在下的无礼举动了?”
杜松子点点头,又捉出一只虱子来。
“嗨,我就说嘛,”吴福笑着道:“我就知道秦大夫的话都是唬人的,您这宽厚极了,真是大人有大量啊。”
杜松子眉头一挑,“那老不死说我什么?”
吴福顺口道:“他说您性子怪,医术差,遇着虫毒算是运气好。”
“嗯?”杜松子眉头一竖,叉着腰怒道:“那老不死处处诋毁我,真是丧尽天良。姓吴的,你说,我医术如何?”
吴福露出一丝犹豫,“这……这我哪里知道?”
杜松子急了,把额头前的头发拨开,盯着吴福:“我一眼就瞧出来你中的是奈何虫的毒,这还不算高明?”
“奈鹤?这又是什么毒?”
“是奈何,奈何桥的奈何。”杜松子一甩头,又甩出一只虱子来,“你这人不学无术,真是个蠢蛋。奈何虫是长在湿润处的毒虫,朝食晨露,暮则假寐,春生冬死。你运气不好,不过你这么蠢,死就死了吧。”
吴福心中一喜,旋即却又有些遗憾,只不过治病再其次,若是杜松子不去舒州城,自己才是人头不保,区区痛痒,比起生死还是差了些。
“小人生死无关紧要,只是,我家小姐与人为善,那可是一等一的好人,她不该啊。”吴福抹了一把压根没有的眼泪,又道:“那您能不能,屈尊上门为我家小姐治病?倒不是我们无礼,而是这小姐的身子骨不好,她走不了这么远,您说不是?”
杜松子却摇摇头。
吴福躬着身子,脸上的神色半点没改,垂在身侧的右手却握拳。
常家三兄弟的脸色,一齐变得很认真,三个不同的声音向后响起。
“无礼。”
“恶心。”
“当杀。”
杜松子摇头的动作稍缓,瞥一眼吴福,“酬劳呢?”
“您尽管说,”吴福躬着身子,姿态放的极低,“就算要我给阿玄抵命,那也行,只不过,我得回去交了差先,您说不是?”
“你倒是个忠心的,”杜松子挠了挠屁股,“那我现在要后边这三个不开眼的给我喂虫子,也行?”
吴福毫无半点犹豫,“您稍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