早年间江湖和朝廷尚且保留着面子上的互相尊重时,缉律司招徕的捕快很大程度上都来自于江湖。尤其是南方舒州一带,因为南方最早有巫神教的底子,许多武学基础流散民间,习武蔚然成风,彼时的南方,武夫成群,逞勇斗狠,江湖有着原始而野蛮的生气。
而当时的郑开明已然是舒州城缉律司的总捕头,在江湖中的名气便如同天柱峰在舒州城的地位一般,况且郑家显赫,自乱世时便以书画立身,文人之间大多以其为师,依托于此,就连御史台的谏官都不会为难与他,如此这般下去,他自可以一路做到长安城中的缉律司总司乃至谋求一个兵部的官身。
如此简单的事情,他却并未去打算,只在舒州城做一个捕头,二十年奔走江南,第一年,便曾放言道:“不容眼前有冤情”。
但此时他站在顾红林身前,垂手而立,神色中的疲态怎么也掩饰不住。
顾红林后撤半步,将剑尖抬起,肋下却顿生剧痛,他面色不改,只将剑尖抬得更高,丝毫不顾及伤势,然而他渗出的血染红了衣袖,已经难以被这滂沱大雨洗去了。
郑开明却没有出招的打算,只平静道:“你出身草莽,并无传承,偶然拾得一招半式、秘籍残片,竟也能搏出一个奇侠的称号来,足见天资聪颖。武学有乘势而来的讲究,为何你做人却不能顺势顺时?”
顾红林依旧是那个回答:“非不能,实不愿。”
郑开明直直看着他,只看得他心中没由来生出一股寒意,顾红林咬紧牙关,用尽力气才让自己持剑的手看上去平稳。
他无论如何是打不过郑开明的。
顾红林冷哼一声,见郑开明仍旧没有动手的打算,干脆手腕一沉,变守为攻,剑尖垂地,要主动做生死之搏。郑开明冷冷瞧他一眼,忽的笑了笑:“你这是要用缉律司的剑杀缉律司的人?”
顾红林没有说话的力气,也没法子伸手去拨开被雨打湿的头发,只沉默地持剑冲了过去。
郑开明低头笑了笑,将一只手背在身手,另一只手朝来人拂去,云淡风轻。顾红林只觉眼前一黑,正想着胸口处的骨头又断了几根,耳畔风声掠过,脊背剧痛,几块碎石落下来,费力抬起头瞥一眼,发觉自己脑袋旁边的,正是郑开明的那把伞。
近看,伞面上原来画了一只虎面人身的怪物,栩栩如生,怒目直视。
顾红林瘫倒在地上,倚着石壁,再抑制不住五脏剧痛,咳出几口暗红色的鲜血之后,惨笑着把手中的剑扔向郑开明。但他实在没有力气,这一扔,那柄无鞘长剑却也还是在他三步之内。
郑开明缓缓走近他,身上的黑衣被雨打湿之后,也显得有些狼狈。他俯身拾起长剑,并指拂过剑身。
这种制式长剑,他二十年间见过无数柄,他知道这剑长二尺八寸三分,重四斤七两,算不得锋锐无比,但胜在耐用。他也知道这柄剑的剑鞘中藏有暗格,缉律司捕快常以此传递消息。他还知道,这种被朝廷称之为“正元”的长剑,实际上不是朝廷铸的,而是江湖大派的手艺。
一道惊雷掠过,顾红林却怎么也看不清眼前的景象,只觉天地间白茫茫一片,恍惚间,他看到一柄长剑朝自己射来,下意识想要避过,却没半点力气。他笑了笑,瞪大眼睛要看一看自己是怎么死的。
叮的一声,顾红林身子不由自己地一阵颤抖,然而他却并没有死。
那柄长剑钉入石壁,剑柄处尚在微微颤抖。
顾红林不知从哪里生出几分力气,笑着道:“郑捕头,我就说你娇贵,被雨一打就犯糊涂。”
郑开明笑了笑,揉了揉眉头,却没能消去疲态。他走近顾红林,蹲下身子耐心道:“我要杀你,轻而易举,你可明白?”
顾红林笑了笑,却扯动了伤口,一时间有些面目狰狞:“姓顾的生平最是明事理。”
郑开明点点头,深以为然:“你素有奇侠之名,行事不以常理论,但也是有所为有所不为的君子,明事理这三个字,不算过分。”
饶是生死之敌,得此称赞,顾红林却还是有些得意,微笑着道:“听了这句话,死了也不算亏。”
郑开明没搭腔,只盘膝坐下,看着眼前一身残破囚衣,面色惨白如纸的顾红林,自言自语道:“我生在郑家,当世书法大家都要以先祖为师,何其显赫。我师从名家,未及冠时便能徒手搏虎,天下之大,我已然不惧怕对手是谁,只出剑便是,何其自在。有人说我明察秋毫,有人说我生有神目,有人说我凛然正气,顾红林,你可知我伞上画的是什么?”
顾红林听不到,他只觉得眼前的人忽的变作两个,忽的又变作两截,恍恍惚惚间,山巅仿佛要坍塌下来一般,他神色一振,瞪大了眼厉声骂道:“扭扭捏捏!妇人做派!”
郑开明瞥他一眼,抬手点了他周身大穴,继续自言自语道:“昆仑南渊深三百仞。开明兽身大类虎而九首,皆人面,东向立昆仑上。我本名郑渊,自易为开明,是想着守正辟邪,但自正元初年起,朝廷修律,我所守的正也变了个样子。这十年里,我先后擒下了一百七十六个成名高手,出手杀了五十九个,审了数十桩事关朝廷基业的案子,每一件都是证据确凿,民间积怨久矣,我知道。”
郑开明挺直身子,垂手于膝上,平静道:“你一生无大过,无滥杀,无错杀,我不能杀你。但朝廷有令,我今日也不能容你上山。顾红林,你可明白?”
“不明白,”顾红林喝道:“你若是心怀苍生的英雄豪杰,就让我上山陈情,还天下一个公道,你若是助纣为虐的伥鬼,就一剑刺死我,何必婆婆妈妈,白费口舌,你这般做派,难道是觉得清谈能换一个太平不成?”
郑开明并不恼怒,只平静道:“并非清谈,只是讲理。捕你的文书是兵部下发、长安总司盖印,经天子批阅的,捕你的罪名是《刑律》第七条的附逆,捕你的人是掌管刑罚的兵部缉律司舒州总捕头郑开明,直接下令的是吏部封册赐冠的一方太守吴敬仲,总领此事的是舒州缉律司指挥使杜无临。顾红林,我捕你名正言顺,你逃我不合规矩,你可明白?”
顾红林一时哑口,气极反笑,厉声斥道:“我看你这般费口舌,无非是拖下去,等我重伤不愈咽了气,你大可以瞒着良心,继续风光下去,但是郑开明,你瞒得过天下人么?”
郑开明静静地抬头看一眼风雨,笑着道:“你死了吗?”
顾红林一怔一怒,抬起手来作势欲扑,却又被郑开明轻轻一掌推了回去,他心有不甘,又要再上,却忽的顿住,回手猛的一按肋下,传来一阵酸痛,但行动间已无大碍。他满腹疑惑,抬头看向郑开明。
郑开明平静道:“正骨而已。”
顾红林摸不着头脑,干脆倚着石壁,大口吐出几口浊气,低声道:“你究竟要如何?我内伤遍体,时候不多了,你就算替我正骨活血,也治不了本。何况我若不上山,不陈情,那不如一死了之。郑捕头,你应当是清楚的。”
“我自然清楚,”郑开明平静道:“顾红林一诺千金,我早有耳闻。但你应当知晓,律法与我而言,亦如誓言。”
顾红林性子耿直,实在没讲大道理的耐心,干脆也盘膝坐下,一只手撑在膝盖上,身子微微前倾,直言道:“你这也不行,那也不行,既不杀我,也不放我,我也打不过你,你既然说了这么多,不如一次说完,到时候我直接起身朝山上去,大家都省点力气。”
郑开明抚了抚袖口处的明黄色纹饰,看着脸色稍稍好转,却还是病态难掩的顾红林。
他指着顾红林右边的油纸伞,平静道:“我不能杀你。你若愿意就此离去,就拔出这柄伞来,撑着伞下山去。往天柱峰朝一百里,有座观音渡,把伞交给那姓潘的船夫,他会明白一切,带你离去,替你改换身份,绝不会有半点破绽。”
“顾红林,山上人久不在山下,你就算找到他又如何。以我所见,此来天柱峰本就是孤注一掷的错招,你及时离去,尚有笼络旧友,缓缓图谋的机会,你要行的事,本就万般艰难,寄大业于一言,不可为也。何况就算我放过你,那山腰下马碑前,如今布满军中精锐,你过得去吗?”
顾红林看向郑开明,这位名震天下的名捕,眼神中满是疲惫和真诚。他所说的话句句在理,此来天柱峰,等同将所有责任寄希望于山上人的肩膀上,况且见到了又怎样,山上人归隐许久,十年过去,朝廷和江湖都不是当年的样子了。
他摇了摇头:“若我不呢?”
郑开明笑了笑,转而指向那柄剑:
“我不能杀你,你能杀我。你一剑杀了我,诸事太平。”
谈及生死,郑开明语气平静,甚至有些难得的安然,顾红林看向他,发觉他的眼神中有些释然。
一阵风过,顾红林把垂到眼前的头发拨到一边,很认真的想了想,笑着道:“好。”话音刚落,顾红林起身拔出长剑,自斜里朝郑开明脖颈斩下,来势汹汹,剑身上残留的雨水滴答落地。而郑开明神色不变,只伸出一只手掌,也不去拦在脖子上,而是摊开五指摆在胸前。
一截剑柄和一只握剑的手稳稳落入他掌心,难进分寸。
“你伤势尚在,就能将杀人的一剑变作点穴,倒是也厉害。”
顾红林倒也不客气,笑着点点头,大有得意神色。
这一招其实江湖人用得少,倒是杂耍艺人用的多,顾红林原意是改剑刃为剑柄,朝下出其不意截住郑开明的穴道,到时候既不用动手杀人,也能自在离去。只不过他用的极手熟的这一招,却还是瞒不过名捕的眼睛。
顾红林反手握着剑,剑身被掩在手肘下,他费力动了动手腕,发觉郑开明的手像是混铁铸的一般,纹丝不动。
“郑捕头,”顾红林苦笑一声,似乎并不介意自己这一手被看破:“您这手劲大的离奇,不愧是练拳的大家。”
郑开明不理会他,只叹一口气,耐着性子继续要和他讲清形势和得失,但他话未出口,却先看见顾红林重重地叹了一口气,然后神色一凛,大有风萧萧兮之感。随后手腕处的力道忽的一改,那柄长剑的剑身旋即一沉,自顾红林肋下低到腰间。郑开明心中一惊,却见顾红林眼神中闪过一丝决绝,旋即长剑横扫,眼看就要将顾红林开膛破肚。郑开明虽素来处变不惊,却也没料到顾红林还有这般力气,一时间担忧惊诧一齐涌上心头,疾呼一句“不可!”,同时狠下心来,变掌为缠,往顾红林小臂上去,拼着断他手臂的风险,也要截住他力道。
长剑已然划破顾红林腰间囚衣。
而顾红林眼神中掠过一丝欣喜,松手、弃剑、握拳一气呵成,手臂向前一探,一拳砸在郑开明胸膛上。
郑开明瞪大了眼,说不出话来。
顾红林不敢松懈,探手又接连点了郑开明周身数处大穴,才勉力掰开他的手掌,再看自己握剑那只手的小臂,一圈红印清晰可见。
奸计得逞的顾红林揉了揉手腕,苦笑着朝郑开明深深地做了一揖,无奈道:“郑捕头大义,我此举实属无奈,万望见谅。”
郑开明说不出话来,只一双眼睛盯着顾红林,有些急切地瞪着他。
顾红林又诚恳道:“郑捕头的武功,我纵使再练三十年也赶不上,只能兵行险招。今日郑捕头不杀我,与我已有大恩,又拦下我这形同自裁的一剑,我实在不知道怎么报答。”说罢,干脆后撤一步,跪在地上,磕了两个头,直起身来抹一把额头的泥浆,对他说:“世上人各有各的活法,郑捕头,我佩服你,但你的做法我不答应,大道理我不讲,也讲不过你。我今天给你叩两个头,常人说三叩九拜,这第三个头,若是我有命活到再见你的那一天,我再叩给你。”
顾红林捡起长剑,在衣袖上擦了擦剑身上的污泥,又伸手蹭了蹭手上的泥,探手从郑开明怀里掏出一个小药瓶来,不管三七二十一一口气吞下,顿觉腹中涌出一股暖流。
他站在郑开明身前,看着他盘坐原地,右手悬在半空,眼神中满是忧愁。
顾红林张了张嘴,却没什么好说的,只好把郑开明的手按回去摆在小腹前,又把那柄伞取下撑开,竖在他怀里替他遮住雨,抱歉道:“我点穴的功夫差,不多会就自行解开了。郑捕头,山高水远,江湖再见。”
说罢,顾红林提着剑,又朝郑开明一抱拳,转身慢慢朝山上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