奇怪的是,竟没有咕嘟咕嘟冒泡
也不觉得呼吸困难
似乎在一霎那间我已成为两栖动物
但只适合纵横于名称不同的两个地狱
一次一次潜伏,登陆,在自己的正反两面
因为在天堂我会哭,在人间我会发疯
有时候,像一只冒烟的鲨鱼正在换牙
为了保持牙齿的锋利
为了试一试《圣经》,冲向人类这片浅滩
有时候,我别开生面的祈祷文
只有彻底死去的人才能听得懂
我并不了解自己,因为我尚未彻底死去
6月22日:致李劼
另攀高枝的常青藤,在他的回忆录中
以他的多才多艺诅咒着一株枯死的大树
在鸟雀们欢欣鼓舞的春天
他热衷于篡改历史,将认识我的时间
至少向后推迟了两三年
就在两三年前,现在算起来
是在十二三年前,他和他的徒子徒孙们
从北到南将一首颂歌唱遍了各大高校
你亲眼所见,他是怎么毕恭毕敬
紧紧跟着我,就在你当年任教的华东师大
怎样处理时间?这历来是所有问题中的
首要问题,当我活着,就有人用嘲讽的笔法
谈论着我的死,当我死去,又有人渴望
我能苟活,以便看我生不如死,以便不虚此生
并且将对我的诅咒和丑化视作他们的毕生事业
但就在你任教的华东师大,作为一个上海人
你以上海人前所未有的风骨和气度(近乎某个绍兴人)
你,以清澈和晦涩为材料,为我提供了一个海上花园
一个多一秒太早少一秒太晚的讲话
一个梦想之源
梦想着我们在祖国讲过的话不至于统统白讲
10月29日:为徐齐生日而作
在一个烂透了的夜晚
他祈祷他能够抱住的女孩
是一个不朽的小女孩
他的小女孩不必太高
不必太重,正好可以抱起来
像抱着一座小金库
曾经将整个太平洋抱起来
如今只愿抱一抱这个小女孩
像一个雪人抱着骤然上升的体温表
像一个大丈夫抱着自己的大
像一个瞎子抱着黑社会的黑
他抱着命根子中烂不掉的祖国
他泪光闪闪祈愿他的小春天或小祖宗
能够一点一点吃光自己的小,吃光满天星星
剩下一颗,至少照耀他写完这首小小的诗
至少千百年后,当人们追忆这首烂透了的诗
在一座彻底烂透了的钢铁城邦
谁能想象,他依然抱着一个吃不完的春天
11月22日:致徐齐
握着这个小女孩的手,他如此安静
他曾经的道路是泥菩萨漂洋过海的道路
他曾经的行李架上只有日月、雷电与云彩
现在他急于将自己的视野变得更狭窄
为了能够全心全意地凝视着这个小女孩
他暂时将万卷书和万里路搁在一边
梦想着能够不再置身于时代的风口浪尖
梦想着能够过一过小日子,在一个小角落
和这个小女孩相依为命,如果天意如此
刚刚重获自由的他,决心找到一座
更加完美的监狱,他知道他该在何时动身
当漫天的星星全部是他的问路石
安安静静,他梦想着
能够和这个小女孩一起梦想,暂时不再急匆匆赶路
暂时不再腾云驾雾,像两只空前伟大的饭桶
不再试图去解决天堂的温饱问题
只考虑自己,吃饱,喝足,睡上安稳觉
以便养足精力,回到故乡去为泥菩萨重塑金身
忆江南:致徐齐
他的青春是对的
他用蓝印花布
将故乡的水井一一包裹
他带领走投无路的人们
走上了彩虹这一条路
他的故乡
名字叫江南
诗歌中的江南
布满了刀光剑影
但更多的是水中风月
在绵绵不绝的琴箫声中
高高耸立起
纤尘不染的青楼与红楼
多少年了
他没有中年和老年
他的青春是对的
向东向西又向北
他告别故乡
为了一次次将故乡扩大
为了一次次的写
但并非总是写到他自己
他写下的青春是对的
他的水中月
他的镜中花
他爱你是对的
一次次的写
终于写到了沙漠深处
谁离开了水
谁就没了人样
谁不走向江南
谁就是可怜的神仙
2007412
1月28日:致林辉、王友才、王东海
时间错开了一天
地点又换了一个
至于人物,仍然是俞某某
时间到了,档案馆
像安全带那么危险
像半桶保险金哐当哐当喊救命
俞某某让我通知你,他准备
到彼岸去;要你把黑暗
带到这个码头
在黑暗的掩护下
多少见不得人的事
正等着我们去干
起风了,说明俞某某已经到来
时间错开了一天
地点又换了一个
这里绝非久留之地
我们必须赶紧走,到彼岸去
到彼岸去,请让俞某某先走
哲学这只船太小
宗教这只船太破
最好的交通工具仍然是诗歌
1月13日:致陈静(书信摘抄)
一个三十出头,走遍世界的女人
今夜,泪水止不住地流
啊,俞大哥,我要怎样?我要怎样
才能重返上世纪九十年代初的祖国
你曾经用黄金为我购买一声春雷
你曾经用春风春雨为我梳洗长发
你曾经在京城西郊的月光下收下我的欠条
又在大雪纷扬的腊月天将它撕得粉碎
你,我的俞大哥,今夜我在流光溢彩的纽约
备尝锦衣玉食的超豪华的孤寂滋味
没有人比我更悔恨,付出多么昂贵的代价
才知道金窝银窝怎比得上俞大哥的草窝
才知道英语法语怎比得上俞大哥的汉语
今夜,啊,俞大哥,今夜请让我重新清理一下自己的庙堂
女人供奉诗神的时候
就是丑小鸭变成天鹅的时候
女人供奉财神的时候
就是天鹅变成丑小鸭的时候
一个三十出头,走遍世界的女人
今夜,泪水止不住地流
啊,俞大哥,我的中国特有的激怒众神之神
野心与良心并驾齐驱
从外王内圣到内圣外王你早已道成肉身
上世纪九十年代末你的身与名的双重蒙难
使中国历史出现了前所未有的深度
和复杂性。啊,神秘的罪与罚
多少年来,除了俞大哥你在坐牢再无世界大事
除了非现实的爱情。啊,今夜
我重新发现了你,发现了坟墓和摇篮
正如当年你重新发现了祖国
3月26日:床(致小沈)
向着明月,扎根于床
不二的法门与正道
不二的历史想象力
就在我床上驰骋
灿若灯盏的药丸
暗藏已久的匕首
几多风云变幻
就在床上床下
一枝独放不是春
两人上床才是春
多少夜,愿有情人统统上床
愿不共戴天者同床同梦
从何时起:我的床比船更动荡
临床经验越是丰富床上越是荒凉
像蜜不在蜜蜂中
像电不在闪电中
莫非美女们都躲到了我的床下
莫非我的床就叫宁缺毋滥
究竟谁可以在我床上说了算
究竟谁可以在人世间任意摆弄我
若是同床异梦者太多
又有哪一代不是垮掉的一代
如今我彻底垮掉
垮在除恶务尽的国家之床
5月8日:致金亚红
写信。打电话。由于你的缺席
一个人化作了两只蝴蝶。诸多哲学或疾病
以晦暗的墓园为背景,梦想家的
梦想,像冰天雪地中的冰箱显得多余
如果我的回忆是可靠的
火车尚未启动,你已泪花闪闪
回国了,再出国,这是第十三次
你挥手告别,像一个女囚再一次洗心革面
火车从杭州开往北京
钢轮滚滚,像一个个越滚越大的雪球
突然,圆的刺痛,像射箭者手中的箭
将空中花园变成屠宰场
事实上你是对的,家仇与国恨
怎么能够像雪球那样轻易化解?但当时
我曾愚蠢祈祷:愿火车在雪球上半途而废
从继承的宿怨中不要再有逃亡的阴影
尤其不要让家丑外扬。不要从美国
寄美元,不要在加拿大的星空下
用英语唱越剧,如今突然失去联系
如今你在哪里?可否看到从我的铁窗飞出的纸飞机
6月3日:致里纪和阿钟
凭借一个假问题,历史再次轮回
上海的神话被搬到杭州的船上
为了给小丑们提供一个更美的舞台
为了给假问题以一个响亮的回答
急于找死的是又一代伪青年
他们在蝶飞燕舞中奋力撑船
而我们只站在船头,双手撑腰
就好像太美的风景已经使我们腰疼
连续千百年,那些在自己的果园
始终摘不到果子的人,陆续加入到
我们这支摘星星的队伍,唾手可得的贫乏
和辛酸,预示着未来那狂暴的财富
随着假问题将南来北往的真人真事逐一展开
星月的光辉就是罪犯密集区的光辉
我们在别无选择的滔天大罪中
创造出了我们自己的崇高的先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