虚无的质量:给波耳
在那个适合于撰写回忆录的黄昏
你发现我生死与共的大海:我的真面目
有如在杭州发现罗马,在但丁的逃亡途中
发现苏小小的足迹。啊我曾经活在中国
你的灵魂曾经网住我观赏鱼般过多的色彩
你指出:只要还有一腔热血,大地就可能被拯救
啊多么荣耀!我曾经活在杜甫和秋瑾的中国
热爱着并且忏悔着,几乎忘掉诗歌的技艺
由于忠诚于一切伟大的灵魂,我成为二十世纪末的
罪魁祸首,永远暴露在悲凉的天空下
永远不为自己辩解。但是不!这奇特的芬芳
从何而来?这试图再次发光的氛围?一切由波耳记录
包括我怎样处理漫漫长夜的整个过程。请咒骂者
继续你们的咒骂吧!关于我,我不是你们所说的那个
我是我的波耳指出的这个,正写着这首诗的
这个体制外的大海:来源于古老的烈火
永远为惊险的伴侣敞开视死如归的航程
永远在虚无中追求着虚无的质量
1998320广州
永难得逞的阴谋:给波耳
代代相传的竞技场,新的封神榜
在现场直播前就注入了鸡飞狗跳的内容
真是难以置信,他曾经描绘出时代的全貌
如今却看不清自己,那重重叠叠的光芒
正是他的真相,并非人们看花了眼
可谁需要如此无利可图的光芒
坐在榕树下,白发上曙光初照也并非什么诗意
千年前的月亮是千年前的美食。今天的孩子们
已经冲向了奴隶市场。他回到故乡
心情像长途跋涉后的脏鞋垫。他要
索回星光闪闪的族谱,故乡却向他出示了
老鼠辞典。他深知他的阴谋永难得逞
波耳也深知他的阴谋——只不过
是为了太阳普照,为了飞翔式回家
但孩子们已经有了孩子,并且已被引入歧途
已经凶相毕露,已经懂得寻找
前人的错误,并且在花落花开中做买卖
一副一副金嗓子正唱着低俗小调
西西弗斯的血肉:给波耳
胜利属于魔鬼
只是这样的胜利,我们都不需要
我们争取失败,将地址和电话埋向深海
向你报告:我使用最多的语种是波涛
有时是紫丁,是星光,沉默时是镜子
提起镜子,它曾经望见
我丢失多年的诗篇仍然忠诚于土地的真知灼见
但遍布水乡的明镜,已经望不见任何新的面孔
只有你的脸是新的,因为新的屈辱
雨水铸造的故乡正痛苦地呼喊着我们
但胜利属于魔鬼。而我们争取一次又一次失败
凭着易碎的波涛、紫丁、星光和镜子
我们甚至争取死亡。哦多么富于活力的
死亡:两只天鹅在地狱中欢度蜜月
银河墓园:给波耳
关于生命,你们正召集着不可见的会议
死亡在这里被否定。真正的图书馆
闯入了一个目不识丁的人,一个隐瞒身份的人
一个在自己的祖国已经折断翅膀的人。而你们
何等宽容,你们允许我坐在大理石上
并且从你们的书架上向我赠送这百年不遇的黄昏与长夜
星光闪闪,仿佛暗示着我将赢得关于黎明的解释权
更进一步我将有资格透露你们秘密活动的芬芳
鉴于你们用更深的黑暗来安慰我,信任我,我决定向你们
推荐我的波耳:亵渎和恐吓铸造了她的光芒
她高超的铸造术从垃圾堆中给我带来神明的原型
带来修补翅膀的资金、修补天堂的音乐和花园
她铸造着,每天一座,几乎超过了奸商的梦想
甚至有可能超过暴君的监狱。她为不能加快速度
而皱紧眉头。但巨大的忧伤并没有影响她的美貌
你们仔细看看。她的美貌是一场准确而寂静的革命
寂静、寂静是你们铁的原则,被她的腰肢扭转到
夜的深处……哦夜雾升起,是否你们也有烟瘾发作之时
通过什么样的树枝你们的烟斗升向了周树人的天空
直到伸向我的包袱,直到掏出储蓄着暴风雨的云朵
这飘移的、未完成的诗篇,已经选择好时间、地点和人物
时间:1998年3月18日;地点:广州银河墓园
人物:波耳和我,或众亡灵。主要目的:请将
未完成的完成,请将我们彻底遗忘
但请在那一个世界将那一个人的名字四处传扬
雨夜京城:致黄燎原与李虹
雨夜。仿佛整个北京城的人
都在以第三人称诉说着自己
雨停了,忧伤的诉说
在继续
雨夜。仿佛整个北京城的人
都找不着北
都在街头巷尾
流失了自己的身份
有名有姓的人
不多了,他是其中之一
姓黄,与我母亲同姓
这显然有点儿扯远了
有趣的是
他名叫燎原
这让人联想起
星星之火
幽暗的京城之火
没有联想,就不会
有大量的反革命从事艺术
就不会有女流氓春天般簇拥
经验告诉我们,选择在雨夜结婚
可能是更好的。他和李虹
面朝着大仙和我
有点儿像面朝第三世界
还有这种好事?又开画廊
又拍戏,又心心相印?
你还认识我吗?我是西施的同学
哦,我是海伦的同学
当年混迹于电影学院的岁月
已经遥远得令人绝望。那个表演系的妖精
要我挺住,挺住
要倒下也要倒在文艺战线上
人生如戏。画画也好
拍片也好,但愿好戏连台
为了更加文明地杀戮
权贵们都反对极端野蛮的屠杀
雨夜。第三世界不留下一丝痕迹
没有一个画家能画出
东方大规模的生离死别
没有一个导演能拍出我们青春年代的腥风血雨
11月2日:致张道通与韩星孩
一个采访过老虎的女记者
现在又要采访一只鸟
夜幕初降,老虎的经历
鸟的踪影,更加模糊的人类的困境
现在主要是我的困境,被太多的
钱财和美女们团团围住
模糊的衣袖被扯来扯去
扯远了,直到将我的脸扯成一抹弯月
照临这西湖水。终于平静下来了
我这一生的经验主要是水的经验
水飞翔于天空又扎根于土地
水推出了这一幢孤独的明鉴茶楼
终于有了点学问。我知道我知道
我的某几位先祖就是渴死于水中
正如我的某几位同行饿死于丰饶的果园
2007112杭州
无知或5月30日:致镂克夫妇及晚银
酒精浸泡过的云朵砸烂了桌椅
你突然安安静静坐在我对面
你是诚实的火狐狸,你是魔幻的石狮子
你从未写出的诗篇让人们在海淀区感到惊慌
找不到第二个比你的夫人更镇静的人
从一日三餐中她发现深海处的尘埃
我的意见是明确的:谁都应该写诗,但你们可以不写
因为你们已经从晚霞中提炼出女儿的名字
那是1990年夏天,一座小院与一只气球
飘荡在空中的却是沉船般的纪念碑
没有更多的读者,一个与另一个,在白杨林交换诗稿
自此之后,凡是扎根的,挺立的,不愿跪下的
都可以突然在你的指示下冲锋陷阵
多少次,为了写一首勉强可以献给你的诗
我珍藏着1990年以来的每一个夜晚,我不想
不想超越时空,甚至不想超越海淀区的有限范畴
我们从未在白昼生活过——在一个不属于我们的王朝
我们早已原谅了自己对光明的无知
空白或5月30日:致张卫民
这一天终于来临
我们的未名湖不再容纳任何倒影
正如这首为你而写的诗——不可能
保留任何特征:没有图像
没有音韵,甚至没有文字
仿佛历史上从来就没有1990年
没有荒岛,没有未名湖,没有青年政治学院
甚至没有我,没有历史系的八个女学生
在夜色中跟随我前去拜访你的想象记录
历史上从来就没有1999年和2007年
只是一张白纸
哦空白空白
依然是空白
是空白教育了我——就像那个冬天
遥远得雪景把一个思念拉拉和冬妮娅的人
变成伟大的庸医
这个冬天终于来临
一首称之为海却找不到一滴海水的诗
一首不包含时光,甚至不涉及祖国的诗
终于诞生
终于没有图像、音韵和文字
只是空白,仅仅是空白
只是在无边的雪景中过于强烈地思念拉拉和冬妮娅
这一天,人们几乎就要相信
空白即永恒——如果你们不曾翻开反面
反面是利剑一样的云朵
是被雷电照亮的大提琴与圣母像
是异教徒突然瞠目结舌的清华园
是冤魂们凯旋时绝对安静的欢迎仪式
是太平洋一样群情激愤的法庭,陪审团和判决书
哦反面反面——反面依然是空白
没错,这一天,当你终于翻开反面
一切都已经太晚
灰烬或6月1日:致唐晓渡
历史上无数个夜晚
在无数个地方
没有一个夜晚
像清华园北门的夜晚
那样
迫切地需要一个月亮
没有一颗心
像我思念你的心
那样
迫切地需要无穷无尽的铁门铁窗铁栅栏
未曾经历过生离死别的人
不懂得谈论诗歌
也不懂得谈论川瑾
不懂得清华园北门的月亮
是怎样迫切地需要在每一秒钟经历阴晴圆缺
多少年过去了
当年——就是那一年
她说着再见再见
迫切地需要远离祖国
迫切地需要一个人奔驰在纽约的月亮下
多少年?命运的安排或许另有深意
时代迫切地需要一个伟大梦想的破灭
迫切地需要
灰烬
以防止
我和川瑾对你编选的诗集构成任何干扰
当你
终于编选出一部看不到一缕月光的月亮之书
仁慈的兄长——请把我和川瑾的骨灰再烧一遍
经验或6月3日:致姜涛及清华诸友
我们都有在曙光初露时停止写作的经验
我们并不相信曙光,包括曙光下错落有致的教室
曙光下的一切都像是刚刚出版的新书
我们的阅读和写作都不在时代的视线之内
在最高学府,我们终于成为无知的人
只知道,爱得越深,罪就越重
南来北往,积累了一生开倒车的经验
要么只知道睡觉,要么是一夜一夜的失眠
世界的隐喻变得更加模糊
我们是被时代抛弃的人
生活在被时代抛弃的词汇中
爱情、友情、自由、枷锁、幸福和泪水
不可能认识世界,在喧器的喜剧剧场
精雕细琢的道具决不放弃无聊与怪诞
我们试图喊出青春,但听到的却是冷漠万岁
确切无误。大海已经认识沙漠
蚁蝼的灵魂已经爬上阿尔卑斯的峰巅
如今最激动人心的时刻是相互写下验尸报告的时刻
安静或6月3日:致王楚禹
你画下了气球
我们就再也找不到一枚针
你画下了河流
我们就再也不会在时光沉沦
你小说中的冬天过去了
河流解冻,与你画下的气球一样
我们的泡沫再也不会破灭
河流两岸不再有荆棘与箭矢
不可能有一种色彩
未曾在你的画布上出现
不可能有一种生活
未曾被你的小说一一描述
清华园北门,通州燃灯塔,夜色下
出没于京城各个角落的舒阳、胡泽、刘彦
王艾和锋植
或许他们也会赞成:地址只是瞬间的表象
实际上你的工作是在所有的翅膀上进行
现在让整个北方带上一双梦幻的眼睛
阅读你小说中降临的又一个冬天
历史的真实性宛若大雪
飘向李贽先生等候了我多年的墓园
这里不需要公共汽车、商店和法庭
这里不需要鞠躬:不论昨天、今天,还是明天
大雪还可以更大,但最好不再有美术、文学和音乐
但千万不要压制灵魂的呼啸——这里只需要安静
无能的力量或6月3日:致崔健
我对你说过:那是1990年冬天
在杭州,我和鹜月,还有张小窝
还有杭州的阿强与绍斌
去看你演出:在烛光的海洋中
少女们喊着“崔健万岁”
而警察与歹徒扭打成一团宛若亲人久别重逢
那是我第一次亲临现场听你唱歌
可以肯定,让大家疯狂的
不是你的音乐,而是音乐中首次出现的
那一点点感觉
仅仅是那一点点感觉
就使你成为我们时代最伟大的歌手
如今你仍然是伟大的
你并不糊涂,这正是我们时代的无能的力量
更深的悲哀在不久之后
最伟大的歌手与最伟大的聋子
试图结成最牢不可破的联盟
我说的话向来不大动听
以下的话你不妨当成屁话
世上还有谎言
光荣属于哑巴
如果谁真敢于歌唱
人间怎么会有聋子
极端或6月1日:致波波
亲爱的波波:今天是我最高兴的日子
你知道,我一向是英明的,正确的,不可战胜的
光荣属于我!因为是我勇武尚战打下了江山
你看——今天我又干掉了那么多不听话的家伙
今天是俞心樵最最倒霉的日子,十二年前的
今天:俞心樵如丧家之犬,开始了逃窜
据说沿途所至此人居然还获得了爱情、友谊
和不朽的诗名——难道我真是养了一大批饭桶
由我统治的王国怎么还会有爱情、友谊与诗歌
据说今天没有了:俞心樵已经完蛋——我也就放心了
今天真让我高兴啊!今天要么不吃不喝
要么暴饮暴食,今天必须是极端的
12月8日:致西川与姜杰
灰蒙蒙,从京城到外省
红,被冲淡,雨打梨花
越是读古诗那个就越是现代性
越是写作那个就越深
夜已深,羽翼已丰满
回忆昨夜……骨节嘎嘎响
白色餐桌布上
一只梨在削另一只梨的皮
无罪的人认罪
海边
女法官与罪犯
浪打浪
鸟巢一只只涌现
卵在,诞生以卵击石的历史
稻草人高喊:还我激情
诗刊的验尸官应声而来
没有鸟就不会有鸟问题
如今是有了鸟问题却没有了鸟
影子向我告别
它毅然走向绞刑架
12月8日:致颜峻
黄昏,清华园。那一天你来看我
晚霞滔天,像是远方正有一台好戏
我们浑身插满烟与酒的战翅
热烈地交流着应付突发事件的经验
我们并不懂事,抱着一条死胡同畅想未来
时代在妓院与赌场找到同一个象征
许多人都出事了
多年之后,我惊愕于自己的事,从京城到外省
怎么回事?你还不知道,谁都不知道
究竟发生了什么事。我自己也不知道
有些事,性质很严重,得坐下来慢慢说
什么时候
才能说清楚?其实也没有什么事
只是有点疼,有点晕,只是想起了那一天
我们差不多认为清华园就是圣地,有关清华园
我已写得太多,由于太多等于零
由于等于零恰好得以从零开始,这里
包含着历史与诗歌观念的变迁,阴影飘忽
你来了,你走了,临走时白茫茫一片
未曾变迁的地址以及地址上的生活
照例是悲欢离合,杂陈的阴影为舞台奠基
但在聚光灯下,配角们分享了主角的荣誉
黄昏笼罩,谎言已模糊城乡界限
1月26日:致小瑜
今夜我们在这里纪念一个人
这个人已经永远离开了我们
据目前幸存的资料来看,这个人
生于浙江绍兴,长大后游历于各地
如今我们已经见不到他,但有那么几年
我们曾经在北京见到他,由于我们
曾经见到过他,我们的眼睛是有价值的
由于我本人……曾经……该怎么说呢
不论怎么说,我总算没有辜负
他对我的爱情与期望
这个人激情饱满宛若海洋投胎转世
因此,监狱只是他的摇篮,苦难只是他的美酒
在最早的那些年,这个人没有什么文化
仅凭他的天真、爱心与梦想
仅凭他的安详、沉静、勇猛与坚毅
我们很难想象,如果没有他
我们今天的文化会变得多么苍白无力
我们的教育者该到哪里接受更高的教育
这个人终生贫困却成为世界的富裕之源
这个人始终生活在他人的嫉恨、诽谤
迫害和掠夺之中
这个人穿越历史的谎言,带给我们
更为真实的知识:没有一个人
能够成为完人,世界需要
更多的容忍、同情与怜悯
据我亲眼所见,他的那双曾经在我手中的手
轻拍着高科技的肩膀:“嗨,小东西
别太贪玩,千万不要耽误了永恒的功课”
这就是他的风格:直抒胸臆
却仍然保留了古老的神秘气息
如同今夜每一颗星星照耀每一座纪念碑
碑文就镌刻在诸位身上,今夜我们纪念这个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