几天后,长清宫传出了消息,怡贵妃去了。
内侍于慎来报时,赵晴若正于偏殿中,在苏青跟前一遍遍地连着步伐。
听了这个消息,赵晴若停下脚步。她突然觉得这穿过宫殿的风有些冷。
苏青在一旁看着她。
小小的女孩儿穿着一袭华服,单薄的身子显得柔弱。
“小姐继续走吧。”
赵晴若闻言转头看着苏青,点了点头。
怡贵妃死的时候仍是贵妃之位,按礼数该阖宫悼念,于是赵晴若也去了。
太后发话一切从简,众嫔妃也只守灵了三天。赵晴若问起过为何没有见到玉嫔,苏青告诉她,玉嫔也病了。
长清宫的灵堂一片肃穆的白。赵晴若依着规矩跪着,听着周围一片低低的哭声。
她想起了林侍妾,她的亲娘。可她连替她守灵的机会都没有。
苏青曾说,这座后宫是一座深不可探的庭院。那是不是入了这庭院的人,便都再也走不出去了?
赵晴若害怕,又有几分难过。她害怕这一片肃穆的白,也害怕那宫墙的红,却说不上来此时为何而难过。
女孩儿眼角滑落的泪,在这一片哭声中多了几分温度。
怡贵妃下葬后,赵晴若越发不爱出门。除了去太后宫中请安,她就只待在永安殿中,连当时听小宫女说起、勾起了兴趣的御花园也没有去过一次。
苏青日日督着她学习礼仪,赵晴若却提不起精神。她觉得自己只要安安静静的,同在王府时一样便好。
但是这宫里,还是有人走动的。
这一天,皇后在御花园设宴请了赵晴若去,说是要好好地替她接风。
御花园的玉清池据说引得是京城外卧虎山的活泉,就算此时已过了春季,池旁仍是繁花正艳。
然而花艳却比不过人娇。待赵晴若来时,玉清池旁的绾叶亭已经坐了几个人。
“这位便是安南王府的小姐吧,真是个美人胚子呢。”
赵晴若进了亭,刚向皇后行完礼,便听皇后身边坐着的一位女子道。
“宜嫔真是好眼神,太后也如此夸过。”皇后笑着跟了一句,也是替赵晴若引荐了人。
赵晴若又向宜嫔和边上的朱昭仪周美人问了安,刚刚落座便听亭外又来了人。
“妾身来得晚了,还望皇后恕罪。”为首一个月白宫裙的女子进了亭,向皇后行了礼。
皇后笑道:“德妃不必多礼,咱们几个也才刚到。”
德妃被身后的宫女扶起,转身走向晴若,牵起她的手温柔地道:“前几日宫里的事情多了些,便也寻不到机会来看赵小姐。幸好皇后娘娘今日办了这个宴会,总算是见着了。”
德妃的眉目温婉,一双眸子生的极美,虽然已是和皇后祁李氏差不多的年纪,但是举手投足间却更有几分风韵。
“我这里有一对凤蝶点翠钗,简单不失精巧,女孩儿家这个年纪戴着正合适。”德妃浅浅笑着,偏头示意身边的宫女将一个盒子递了上来。
赵晴若见状急忙屈膝谢恩。虽然太后和皇后都赏赐了些东西给永安殿,但是当面赠礼,德妃是头一个。
皇后看了一眼那盒子,低头拿起茶杯。她身边的宜嫔却是笑道:“德妃姐姐一向最是贤淑周全,这刚一见面就赠了礼。嫔妾和几位妹妹今儿没带礼来,倒是显得寒碜了些。”
德妃落了座没说话,方才跟着她进来的一位宋昭仪却接话道:“瞧姐姐这话说的。那妹妹可要替赵家小姐向宜嫔姐姐也讨份礼了。”
宜嫔瞥了一眼接话的宋昭仪,道:“德妃姐姐家是扬州的望族。扬州可是个富贵地儿,姐姐送的礼,妹妹怎么比得上。”
坐在宋昭仪身边的罗美人笑道:“宜嫔姐姐的表兄是御林军的统帅,正好安南王战功赫赫,武力不俗。姐姐可以送赵家小姐一些刀剑的小模子。虽不贵重,却也有个新鲜劲儿呀。”
“你……”宜嫔闻言微蹙秀眉瞪了一眼罗美人,想回嘴却被身边的周美人拉了拉袖子。
赵晴若看着她们这你一言我一句地来来往往,虽然是因自己起的话头,却插不进去嘴。她看了一眼苏青拿着的盒子,心中没有了收礼的欣喜。
“好了。”皇后祁李氏放下茶杯,叫了停,“德妃今儿是有心。往后来日方长,众姐妹也不必纠结于今天的礼。”
德妃笑着附和道:“皇后娘娘说得对。安南王坐镇一方,想必赵家小姐也不会计较这些。”
她抬了抬手,身侧的宫女便让人呈上了食盘。
“这是我今儿特意让尚膳司做的红豆薏仁汤。这几日晨雾大,正好去去湿气。”
宫人将食盘放在各位主子桌上便下去了。赵晴若闻着那汤香甜,刚动了勺,便听对面的朱昭仪说了句:“听说薏仁米能祛湿驱邪,正好也去去在长清宫沾上的晦气。”
德妃闻言放下了碗,宋昭仪也跟着停了手。皇后瞪了一眼说话的朱昭仪,后者讪讪地低下头。
场面一时安静下来,像是说到了什么忌讳。
赵晴若看着那碗薏仁汤,没了食欲。
这时亭外传来了一声通报。
“大公主到——”
通报声未落,便见一个身着鹅黄襦裙的少女进了亭中。那少女虽一身简单的衣裙,但发间钗环,腰间佩饰无一不是镶玉点金。
皇后见了来人笑着招了招手:“怎么现在才来。”
被问的人没有回话,而她身边的宫女低头回了句:“公主练琴练得晚了些。”
大公主祁玢行完礼直接落了座,对着皇后嗔道:“儿臣不还是来了嘛。”她今年十一,正是活泼的年纪,眉目长得像皇后,标致却不惊艳。
祁玢转眼去看赵晴若。“你就是安南王的女儿?”
皇后见她这样直接地问话,睨了她一眼。后者却没有注意到自家母后的眼神。
“臣女安南王府赵晴若,见过大公主。”被点到名的赵晴若起身行了颔首礼,抬眸看了一眼祁玢。
少女脸上的矜傲似曾相识。
祁玢打量了赵晴若几眼,没什么兴趣接续接话,余光中却注意到赵晴若脚边的灯笼。
“这大白天的,你打什么灯笼呀?”
赵晴若顺着她的眼神看去,低头紧紧地攥着手回道:“臣女乳娘曾教臣女扎灯笼,臣女前几日无聊便自己扎了一个来玩。”
赵晴若的声音微颤,带了几分涩意。和乳娘一起扎灯笼是赵晴若在王府为数不多可以怀念的时光,可她走时却都没来得及和乳娘道一声别。
祁玢上前瞧了瞧那灯笼。那灯笼的竹条不齐,纸也没糊好。她撇撇嘴道:“可这也太丑了。”
“玢儿。”皇后唤了她一声。
祁玢嘟着嘴拿起那灯笼道:“是丑嘛。”她问向赵晴若:“这扎灯笼都是下人做的,你一个小姐怎么做这样的事?”
赵晴若见她这样直白地说话,心中有些恼,抬头直视着祁玢的眼睛道:“还请公主将灯笼还给臣女。”
祁玢听她语气有些重,心下也有些气。她又没说错什么,这个女孩儿生什么气。
她作势甩了甩那灯笼,“这样丑的灯笼不如扔了算了。”
赵晴若见状怕她真的扔了,便伸手想去把灯笼拿回来,却被一旁的苏青拉住了手。
见两个有身份的女孩儿都有动手的趋势,一旁的宫人不敢上前拦。宋昭仪和身旁的罗美人对视一眼,周美人低头看着自己的绢帕,却都没有出声。宜嫔看了一眼皇后,而皇后祁李氏看这情况则是开口训道:“玢儿!你怎么这样没规矩。”
祁玢被自己母后厉声一斥,生了委屈,道:“我怎么了嘛,不就是个灯笼吗?”
她扔下灯笼,哼了几声,看着赵晴若道:“那她还没规矩呢,方才对我只行了颔首礼而没有行屈膝礼。”
“你……”皇后想把祁玢叫回来,一旁看了许久的宋昭仪却插了句嘴:“大公主说的也是,方才赵家小姐确实只行了颔首礼……”
看着周围人都看向了她,赵晴若有些慌。她红了耳根,收回手低下头不敢去看众人的眼神。
苏青见状急忙对着祁玢跪下道:“我家小姐年岁尚小,初入宫中,还识不清规矩,冒犯了大公主。是奴婢指教无方,还请公主恕罪。”她身后的两个小丫鬟竹容桐灵也跟着跪了。
祁玢本也没想针对赵晴若,刚想让苏青起来,可还没说话,便听德妃开口劝道:“赵小姐毕竟年纪轻,再说这也不是什么大事。大公主一向宽容,便也别计较这些了吧。”话是对大公主说的,德妃的眼睛却看着皇后。
皇后给身侧的贴身宫女使了个眼神,后者便上前拉了祁玢回座。祁玢本也没想针对赵晴若,便乖乖坐了回去。
“是啊,本宫瞧着这灯笼也挺好看的。赵小姐的手也真是巧。”
周美人跟着附和了一句,众妃笑了笑。虽然两个当事人没再出声,但这事儿便也就这么过去了。
苏青谢恩起身回到赵晴若身边。赵晴若低着头坐下,看了一眼脚边的灯笼,又羞又卑的情绪压在她的心头,让她不敢再抬头。
赵晴若没再出声。宴会由德妃引着话头,众人说说笑笑,半日便过去了。散了宴后,德妃和宋昭仪一路回重华宫。
“今日大公主是莽撞了些,可那赵家小姐也确实是不熟规矩。”宋昭仪走在德妃身侧,又提起今日宴会上的事。
德妃慢慢地走着,闻言道:“赵家小姐年轻。如今安南王手握重兵,南域一战前景不明,我们还是要多照拂她一些。”
宋昭仪闻言点点头,道:“不过看来大公主是和赵家小姐玩不到一块儿去了。”
德妃浅浅一笑,又问道:“沈嫔今日怎么没来?”
宋昭仪回道:“二公主一向身子弱,听说前些日子又有些发热,沈嫔便待在落芳轩照顾着。”
德妃颔首。“二公主与赵家小姐年岁相近,该让沈嫔带着去熟络熟络。”
两人说话间路过一个拐口,远远地瞧见几个头戴白花的宫女往长清宫的方向走了过去。
德妃多看了几眼,听身边的管事宫女阮素道:“前日长清宫的玉嫔去了,今日送出了宫。太后吩咐过不用大办。”
德妃收回眼神拐了弯,说了一句:“至少也生过了儿子。”
宋昭仪跟在后头,往长清宫的方向看了一眼。
……
天色渐渐暗下来。
赵晴若一行人回了永安殿后,苏青遣了竹容和桐灵下去,便带着些气对赵晴若道:“小姐可知今日有多险,您怎么能和大公主顶嘴呢?”
赵晴若不敢抬头看苏青,抓着灯笼,不甘地嘟囔道:“是她先说我的灯笼的……”
“可也是小姐先弄错了规矩。”苏青语气冷了下来,“灯笼的光怎能争得过月亮。我日日督促着小姐练习规矩,便就是防着今日的情况。况且太后最重规矩了。”
赵晴若想起今日宴会上的情况,有些羞恼,偏过头不回苏青的话。
苏青见赵晴若这副模样,气上来了,见她还拿着灯笼便一弯身抢了过去。
“这灯笼还是让奴婢扔了吧。”
“不行!”
赵晴若伸手去抢,两人拉扯间,灯笼的纸便裂了开来。
赵晴若见灯笼坏了,委屈突然涌上心间,惹红了眼。
“我从来就不懂什么规矩,也从来没有人教过我规矩。”
“我不想进宫,我不想当什么嫡女,我只想待在小院子里和乳娘一起等哥哥回来!可是现在阿娘走了,哥哥去了战场,乳娘也不见了……”
“我只想留着这个灯笼不行吗……”
小小的女孩抓着灯笼,把委屈和伤心一股脑地说了出来。那眼泪大颗大颗地落在地上,瞧着便惹人心疼。
苏青愣住,松开了拿着灯笼的手。她想蹲下身替赵晴若擦擦眼泪,却突然被赵晴若推开,后者抓着灯笼抹着泪跑开了。
“小姐!”苏青这一跌扭到了脚,一时间没站起来。她赶紧喊人去追晴若,喊来人时却见晴若已经跑出了殿门。
日沉夜降,天色黑了下来。
小晴若跑出了永安殿便迷失了方向。她抓着灯笼低头走着,路过的宫人好似识得她却没有一个上前来。
夜里的皇城没了白日阳光下的堂皇,宫墙围着的路点着几盏昏灯却驱不走黑暗。
赵晴若走累了便蹲在了一个角落,她看着那破碎的灯笼,鼻子一酸又流下泪来。
温热的泪水顺着未干的泪痕滴下来,赵晴若伸手去抹,却越抹越多。
她不想待在这里,她不想拿灯笼和月亮争,可她也不想回王府……
她觉得自己就像那灯笼,无人在意。
赵晴若正兀自哭着,突然听见前面有人问话。
“你为何一个人在这里哭?”
她抬起泪眼,见前面蹲着一个少年。他身上穿着内侍的衣服,在昏暗的灯下看不清面容。
“因为灯笼的光,争不过尊贵的月亮。”
少年默了一会儿,又问道:“一定要争吗?”
赵晴若微微愣住,垂下头去。
一定要争吗?她问自己。
她已经回不去自己的小院了,她只能待在这里。苏姑姑说,她要待到南域大胜,才能出去。
赵晴若侧眼去看那灯笼,想起了乳娘和哥哥,想起了阿娘,也想起了只见过一面的怡贵妃和玉嫔。
哥哥还在战场,她还要等哥哥回来。她要好好待在这里,等哥哥回来。
少年没等到回答,起身离开。
他走开了几步后,听到赵晴若回了一句。
“就算不争,也要熬下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