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天一大早,赵峥就把上次那个手执折扇的男子唤到书房议事。他叫常非,是赵峥座下的幕僚。
“南楚和西羌的兵马已经开始集结了,而朝廷的军队还停在豫州。”常非立在桌前向赵峥汇报着最新的战况,他看着一脸愁色的赵峥,顿了顿,提醒了一句。
“王爷该早日决断送哪一位进京了。”
赵峥眉头紧锁,看着手里的信道:“关昌侯听闻王妃流产,派人来信慰问。信末加了一句,望王妃母女此后安康。”赵峥倒是并不惊讶关昌侯的消息如此快,而是为这信中略带警告的字句发愁。关昌侯坐镇雍州,位于赵家属地的大后方,当初迎娶楚萱多半就是因为安南王府战事频繁,需要一位盟友能在战时帮衬着王府。
常非跟随赵峥多年,自然也知晓王府与关昌侯的关系。他垂眼思量一番,心生一计,对赵峥道:“王爷,属下有一个办法,只是比较冒险。”
赵峥一甩袖子,“但说无妨。”
常非道:“大少爷是您唯一的子嗣,不可去,而大小姐是您和王妃唯一的女儿,也不能去。那么还有二小姐呢。”
赵峥皱眉。“可晴若是庶出……”
“庶出也可变嫡出。”常非上前一步,道:“王爷可以让王妃认下二小姐。待入了族谱后,二小姐便是嫡出了。而后,便可送二小姐进京。这已经记在族谱上的嫡系身份,就是皇室那头也不会说什么。”
赵峥挑了挑眉,有些犹豫。这个办法确实有些冒险,先不说安南王百余年来未有将庶女更变为嫡女的先例,皇室那边也未必看不出来他此举的用意。
不过……
赵峥看了一眼手边的战事图。
不过,此战南楚西羌联兵,必是一场耗时耗力的大战,朝廷不可能真的押兵不援。常非说得对,只要是安南王府承认的嫡系,皇室也不能说什么。送一个无足轻重的“嫡女”进宫,现下看来是,是于安南王府最好的办法。
送赵晴若进宫此举与赵峥来说是一个小小的赌。赌皇室对南域一战的重视。
赵峥眼眸一转,已是有了决定。“周管家,去,请宗庙的人来。”
王府另一边,那处安静的院落里。
赵晴若卧在床上,神色哀伤。婢女送来的早饭并未动过,早已凉了放在一边。
今天是林侍妾自尽后的第三天。赵晴若求乳娘去打听过,乳娘回来说,林侍妾的尸身被赵峥派人扔在了乱葬岗。
赵晴若其实一直都知道,知道自己阿娘的狠辣癫狂,她也明白,明白阿娘害了一条小生命,是死有余辜。可那毕竟,是她的阿娘。即使林侍妾从前对她动辄打骂,对她漠不关心,但是那是小晴若在世界上最亲的人啊。
可如今,她是个没娘的孩子了。
赵晴若还沉在悲伤中,却听屋外起了骚动。
门被人踹了开来,乳娘跌在地上,身后是由丫鬟护着进来的赵晴薇。
“大小姐,二小姐身子还尚需安养……”
赵晴薇抬手示意身边的丫鬟架开乳娘,气冲冲地朝床榻上的赵晴若走来。
“她需要安养?我母妃也还躺在床上呢?她帮那个林侍妾做了那么下作的事情,怎么还有脸躺在床上安养?”
赵晴薇一边说着一边掀开赵晴若的被褥,把她拽下床。“你应该去给我母妃磕头赔罪!”
赵晴若被拽下了床,一边说着对不起一边挣扎着。她含着泪不停地道歉,却没有解释。
她能解释什么呢?当初也确实是她问了那一句“母妃要尝一尝吗?”。
赵晴薇和赵晴若正在拉扯,突然一只手拉开了赵晴薇,把她推了个踉跄。
“赵晴薇你发什么疯?!”赵辰刚结束晨时的训练就过来看晴若,正好看见了这一幕。他扶起赵晴若,把她护在身后,转头对赵晴薇斥道。
婢女们赶紧上前扶好赵晴薇。赵晴薇仰头瞪着比她高出许多的赵辰,道:“她害死了我弟弟,害得我母妃现在还在床上。我让她去我母妃床前磕头认错怎么了?”
赵辰从小就和这个被养得娇纵自傲的嫡妹不对付,他不顾身后一直扯着他袖子的晴若,对赵晴薇喝道:“阿若没做错什么!我不会让阿若跟你走的。你要是想带走她,就先越过我。”
“赵辰你敢?!”赵晴薇听了这话怒气上涌,刚要让身后的婢女拉开赵辰,就听身后周管家进了屋。
“大小姐。大少爷。”
周管家迈进屋内,给二人行了礼。他一看这局面,也猜到了几分发生了什么事。他走到赵晴薇身前福了福身子,转身对赵辰护在身后的晴若道:
“王妃有话,二小姐晴若聪慧敏善,王妃感其幼年失恃,特收于膝下,记为嫡脉,名入族谱。”
此话一出,倒令在场的人都是一惊。
赵晴薇更是惊愕得喊了一句:“什么?!”
……
“我不明白,那赵晴若害了您,您为什么要收养她?”
主院卧房内,赵晴薇气呼呼地从晴若院子里回来,嘟着嘴坐在床边问楚萱。
楚萱面容还有些苍白,眉间仍带着郁色,却是舒展着眉头。她抬手给赵晴薇整理额前的碎发,劝道:“薇儿不必生气。父王和母妃给她这个嫡女身份,是让她去替你受罪。”
“我有什么罪要让她替?”赵晴薇听不明白楚萱的话。她只觉得赵晴若害了她的娘亲和弟弟,不仅没有受罚,还有了和自己一样的身份,心中满是愤愤不平。
“这你以后会明白,你只要知道,让她成为嫡女,只是方便送她走而已。”
“去哪?”
楚萱看着自己可爱的女儿,笑得温柔,心中失子的伤痛被此刻的兴奋疏散了几分。
“送她去京城。她这一走,便是走得远远的了。”她这一走,就不一定能回来了。
这一头,赵辰也为了立嫡之事来问赵峥。虽然立嫡于晴若是一件好事,让她不再是庶出的身份,可他总觉得不对劲儿。出了林侍妾这件事,赵峥没有迁怒阿若就很好了,怎么会突然提了她为嫡女呢?更何况安南王府无此先例。
“这件事你不必多问。”赵峥于桌后处理这公务,头也没抬便一句话扔了过来。
“可是……”
赵峥打断了赵辰的追问,道:“如今新兵登记已经要结束了,你不是想去战场吗?明天就收拾收拾去魏副将的营下报到吧。”
赵峥在府里一向说一不二,赵辰知道自己也问不出什么了,只好应了一句是便退下。
赵峥抬起眼看着赵辰离去的背影,叹了口气。赵辰是他唯一的儿子,就算他和他从来不对脾气,他也还是看重他的。自一次从军,他也选择把赵辰放在了自己器重的副将身边。
明天就要把晴若送走了,这小子向来亲近这个妹妹,早点让他去军营也免得出什么事。
……
夜晚,月色浅浅,烛光暖暖。
安静的院落屋内,赵辰正在和赵晴若话别。
“我做好了这个红绳结,给哥哥带到战场上吧。”赵晴若把一个红绳结递给赵辰。那绳结的手法并不精妙,但却编得细致。
赵辰接过绳结,放入衣内收好,对晴若说道:“哥哥这一走,不知道什么时候能回来。你在府里要好好的。虽然不知道缘由,但你现在已经是嫡女了,有这个身份也好歹有了几分保障。“
“阿若……要好好照顾自己啊。”赵辰说着说着,眼眶微红。
小晴若此时眼里也含了泪,她伸出手握住赵辰的手,扬起一个微笑道:“哥哥放心。阿若会好好照顾自己的。阿若会好好在府中,等哥哥回来!”
“嗯。”
兄妹二人握着手,又道了几句珍重。在这惜别温馨之时,赵辰和赵晴若都默契地没有提起林侍妾。也许这个人在他们心中都是一道令人惭讳的伤痕,不提,不伤,却不能忘。
窗外不知何时飘起了雨。夜雨微寒,风轻吹,叶飘落,月被阴云遮住,雨中的夜莺啼出了几分哀意。
不知道明天,会不会是个晴天。
……
晓色亮起,晨雨微茫。
赵辰一早便出发去了兵营。
赵晴若送他出府后,刚回到自己的院子里,便见一群人已经等在了屋内。
为首的一个中年妇人见赵晴若回来后,行礼道:“马车和行李已经准备好了。晴若小姐这就跟奴婢走吧。”
妇人话音刚落,她身后的婢女就上前准备牵着晴若往门外去。赵晴若挣脱了那些来拉她的手,问道:“你是谁?你要带我去哪?乳娘呢?别拉我……”
那妇人冷眼看着婢女们去抓赵晴若,回道:“京里来了旨意,太后体恤王爷出战在即,家眷留守,特召一位王爷膝下子女入京。王爷感太后恩德,领旨,送晴若小姐入宫伴驾。”
入京?伴驾?
赵晴若被婢女们拽着,一脸的失措与不可置信。
“我、我要见父王!”
为首的妇人没有理会赵晴若的请求,只说了句路程迢迢,要快些启程,便让婢女架起赵晴若出了院子。
雨淅淅沥沥落在屋檐院瓦、木阶石砖上,给花木正盛的王府蒙上了一层凄涩的薄纱。一队去往京城的车马从王府正门启程,清脆的雨声掩住了微弱的泣声。
兵营处,赵峥站在高台上,看着整理军备的士兵。突然,他眼皮颤了颤,抬头,望了一眼京城的方向,目光深长。
……
营中,赵辰正在整理自己的东西。一旁,一个刚到的小兵正和同伴说着话。
“我表兄这次随行送京的队伍还挺大。走的也急,这一大早就出发了。”
“那可不,怎么也是依了太后的旨,要送人去宫里头的,可不能丢了王府的颜面。”
赵辰闻言拿衣服的手一顿,转头问道:“是谁要去宫里?”
小兵抖着身上的雨水,也没抬头看是谁问的话,随口回道:“好像是王爷的大女儿、还是二女儿来着……是那个晴若小姐……”
听到晴若的名字,赵辰一怔,脑海里原本想不通的一些东西此时都连在了一起。
什么立嫡、什么让他今早就来报到……
赵辰扔下手中的衣服一头扎进了雨幕中。
“哎哎!赵辰少爷……我的马!”
……
雨,下了一个白天,到了晚时也不见完。
天暗了下来,赵辰垂着头,浑身湿淋淋地回到了军营,身后跟着几个穿甲的士兵。他在去京的大道上追了十多里地,却还是没赶上赵晴若的车马,便被押了回来。
常非依着赵峥的命令等在营前,看见赵峥回来后松了一口气。
看着那少年带着怒意和怨憎的脸,常非劝了一句:“大少爷该知道,王爷这么做,也是为了保全王府和大少爷。”
赵辰拿好自己的衣物,走出了原来自己归属的大营,走向边上一个普通的新兵营。
雨中,少年手里攥着那个红绳结,冷冷地回了一句。
“所以,便舍弃了阿若。”
远方的天空响起几声惊雷,雨声渐大,雨如珠落,不久前那一声少年对女孩说的守护,被冰冷的雨水带走,消逝。
王府以北的大道上,小小的晴若一身华服,蜷缩在马车角落。
王府已经在身后,越来越远。路的前方是暗下来的天色,看不清尽头在何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