冬至休沐乃是惯例,自昭王下,鲜有冬至朝会,更是本朝第一回,卫昀从一众郎官中走过,被周廷悄悄拉住:“哥哥。”他眼眶教风吹得泛红,哽着嗓子:“今日之事,哥哥务必助我。”
“什么?”
周扈过来沉着脸将自家弟弟拽开:“家事罢了。”
直到卫凛开口,卫昀才直到这“家事”牵涉多大:“随定州营偏将军一道回来的,还有匈人使臣,众卿不如一同看看这份国书怎么写的。”
既是国书,亦是战书,万俟淏称帝来铁血手腕收服月氏,北面小国无不俯首,又下强征令,举国之力成军,如今数十万大军不日兵至陇定一线,这封国书,岂会简单?
卫昀仅扫了一眼便禁不住叹息,万俟淏欲娶丽水公主为大阏氏,难怪阿廷这样反应,恐怕书信早递到定州营秦风那里去了,战与不战皆在陛下一念之间,打与不打,又何尝不在秦风一念之间。
群臣互相看看,谁也不肯先开口,蒋越河清清喉咙:“万俟淏新平月氏等小国,正是锐不可当之际,臣以为,事急从缓,不如先避其锋芒,再徐而图之。”
“如何徐而图之?是将公主送过去,还是将陇定二州割出去?蒋侯不妨将话说明白些,我等,洗耳恭听。”
“君侯此话怎讲?战如何,不战又如何?下官一心忠君、忠于社稷,凡有利我大齐社稷,便是教小女去和亲,下官也绝无二话,不知君侯是否有此心?”
两个年过半百的老头子当众吵嚷起来实在难看,周扈终于忍无可忍,拍案而起:“求陛下予臣十万大军,臣定当提万俟淏人头于殿前。”
殿外夏忠哂笑:“初生牛犊不怕虎,将军如是。倘满朝文武都有将军这番气度,今日杀万俟淏,明日杀漠魁,不出一月便能一统天下了。”又意味深长道:“年轻真好。”
卫广陵叩案歌曰:“我兄征龙方,战死白登山。今我守长城,又困北地外。方今天下饥,路粮无些小。前去三千程,此身安可保!寒骨枕荒沙,幽魂泣烟草。悲损门内妻,望断吾家老。安得义男儿,焚此无主尸。引其孤魂回,负其白骨归!(1)”
此歌本萧瑟无比,又在前殿众人沉默时唱出来,尤其大将军近来喉疾发作,嗓音沙哑,更显悲凉。
一歌毕,卫昀都险些垂泪,只听卫广陵道:“边关战乱百年不休,阵亡将士凡几十万,若非父辈战死,你以为周扈愿坐在这里同你说话?”
“若向大臣求侄媵,当时谁肯议通和。(2)”卫昀抬手拭泪,“臣总以为前人所说属实,方才听蒋侯之言才知见识浅薄,蒋侯公忠体国,自然愿将令爱嫁与万俟淏为大阏氏。”
他说的快,周廷在殿外接得更快:“既如此,求陛下褫夺大公主封号,改封蒋侯长女为丽水公主,出降北辽。一全我大齐颜面,二使两国免于兵戈,更对得起侯爷,一片丹心。”
“这、这如何使得?”
“如何使不得?”戚子方惯是看热闹不嫌事大的性子,懒懒道,“你不说,我不说,难不成蒋侯千金封了公主还不餍足,非要搅得天下人都知道自己是个冒牌货才甘心?”
他啧叹道:“啧,想不到纹阳蒋氏还有这种癖好。”
众人忍俊不禁,卫凛也笑出声来,而后又板起脸:“胡闹!公主也是人人都能受封的么!”
周扈急切道:“请陛下尽快下诏,臣愿为大军先锋,率乌衣卫北出定州,一探万俟淏虚实。”
卫凛却不肯应声,周扈欲再开口,被坐在身侧的卫昱洵按住手臂,忍了几忍,直到殿外有小黄门来报:“陛下,周嫆华突发心悸,昏死过去了。”
周扈霍然朝御座上看去,卫凛早已随那小黄门离开,温常看着霎时乱起来的群臣,无奈道:“退朝罢。”
卫昱洵第一个上来,拽着周扈就往外走:“你失心疯了?几次三番进言,到底是请战还是逼宫?”
“姑母昨夜含泪见我,公主亦是我看顾长大,如何忍心她远嫁藩国,何况北辽国强、又是蛮族,我怎能看她受辱?”
周扈说到此处额暴青筋,声音哽咽:“天下是陛下的天下,外御国辱、保家卫国,本该你我男儿该做之事,征战沙场、死不足惜,如何为难她一柔弱女子。”
“万俟淏要的并非丽水公主,更非陛下长女,凡有世族血脉的,什么陵水公主、沁水公主,都是一样。阿扈,北辽深意,你可明白?”
逢此大变,卫昀今夜是不能宿在自己府邸了,与卫昱洵一道跟在父亲身后回府,前者好容易安抚好周扈,也不见欢欣多少,一副恹恹的模样,卫昀叫了几声才肯回头:“何事?”
“北辽离间毒计我倒能看出,只是今日君侯未免太反常些,向来文臣主战,他又是个精打细算的,往常早念叨起军费开支、赋税加重来了,怎么今日忽然转性了?”
纹阳蒋氏在朝中搅浑水不是一日两日了,奈何陛下不动,朝臣也少有上书劝谏,此番主和也是情理之中,夏忠自被宗族除名后便行事乖张,敢与夏昶对骂也不奇怪,唯独益阳侯夏昶……
益阳侯夏昶少时在地方任过金曹,磨练出一副谨小慎微、克勤克俭的性子来,往日一提打仗,他必哭天抢地的求陛下收回成命,上回过年拜访时卫昀还因给侍从的赏钱过丰厚遭他斥责,他这样的人也会主战,当真难以置信。
“他哪里是转性了?”
“那时对纹阳侯有偏见,非要与他对着来?”
“非也。陛下如今只有四女,除却丽水公主,其次便是皇后所出陵水公主,唇亡齿寒啊……”
注:(1)【我兄征龙方……负其白骨归】化用自隋民歌《挽舟者歌》。
(2)【若向大臣求侄媵,当时谁肯议通和】摘自宋李覯《匈奴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