元和十七年九月二十日,卫昀率轻骑勇两千撤入泪山。
戚水源西靠錾水,北接泪山,太安年间与秦国开战时岭南王冯莫征曾在此短暂停留,因而又有西府之称,錾水第一桥荣安桥便在戚水源西城墙下,有“欲破悯州,必攻戚水源”之说。
扈不退将麾下全部战马都集结起来,连战刀也换了最好的,然后将这两千轻骑勇交到卫昀手上:“你答应的。”活着回去。
当日夜里,扈不退将人都带到河岸边,隔着百步宽的蛙鸣涧与对岸的岭南军对峙,士卒们手都按到刀柄上,主将脸上倒没有杀气:“都坐,站着多累。”
部将们传下令去,两万人便这样坐到泥泞里。
冯俊手下偏将军匆匆跑来,后面跟着大队弓兵,不待他发话便在河岸前排成三列,箭已搭在弦上,只待后面一声令下便将箭射出去。
长风最后赶过来的,扈不退看他一眼:“东西呢?”
他晃晃手里拎着的两坛酒:“就两坛了,本有许多,都教医师们拿去用了。”
“两坛足矣!”
扈不退去了坛上封土,直接将酒坛扔进蛙溪涧里,长风来不及拦住,只得由着主官弯下腰去,从河岸里掬起一捧水咽下,然后大喝一声:“好酒!”
声如雷震!几个部将在他身前只觉耳边一片嗡鸣声,对面岭南弓兵们对着声音所在齐射过去,部将们抓起盾牌欲抵挡,被他推开,箭矢应声而落,密密麻麻钉在前面泥沼里,像蓉城新长的稻谷。
身后有火光靠拢,亲兵将破布缠在长矛上,浇上油制成粗陋的火把,扈不退手握火把,分开众人站到最前面,岭南那边又是一阵箭雨过来,最近的那支钉在他脚侧,远的则落在水里没了踪迹。
他用力将矛插到地上,朝对面喊:“蓉城扈不退在此!谁能杀我!”箭雨来得更快、更密,却因隔着一道蛙鸣涧,始终无法落到他身上——雨中箭矢至多射九十步,蛙鸣涧宽百步。
扈不退坐到地上,问身后士卒们:“酒美否?”
“美!”
“那便再饮!”
卫昀与两千轻骑勇隔着无数营帐朝那边望去,卫小将军忽然想起他在陇右时随匡玟出城作战,五千重骑冲杀一番后便没了一半,他后来总听见士卒说,萧长史固然会带兵,可跟着匡将军打才称得上“痛快”二字。
冯俊接到回报匆匆过来时大齐那边已很喧闹,士卒们相互敬酒,大声说笑,刀柄击着刀鞘高歌,仿佛方经过一场大捷:“不能等了,知会孟不弃与水行舟一句,我们杀过去!”
扈不退已看见对面火把,他缓缓站起身来,旁边亲兵将重戟交到他手上:“将军……”
“吾欲杀冯俊!孰从之?”
“愿追随将军!”
“杀!”
“杀!”
蛙鸣涧水深三尺,秋冬时节极难过河,仅有两座桥连接两岸,一座是戚水源城墙上吊桥,另一座木桥则在冯俊大军与扈不退之间,或者冯俊想在扈不退部撑不住时攻过去,或者扈不退欲在冯俊松懈时突围,总之,这座桥并未被两军中任何一方毁去。
扈不退今夜却未上桥,他吼着“杀”冲进了蛙鸣涧,近来多雨,河水一路没到他腿根,刺得他浑身都崩紧了,唯有那柄戟和腰间战刀带着热乎气。
士卒们跟在他后面杀过来,年岁小的在河水里跑得比他还快,战刀高高扬起宛若新月,他哂笑一声,敢冲到主将前面,这辈子至多也只是个小兵。
岭南箭矢纷纷落下,这时再不用想往哪里射杀得人多,只要拉满弓、放出去,必然会落到齐兵身上,三列弓兵们轮换着射箭,却仍能看见水里士卒们不断靠过来,箭囊已全部射空,后面拿着砍刀的岭南士卒便冲入溪涧里,戚水源城头上士卒听见动静举着火把往下望去,只能看见脚下蛙鸣涧一片水花翻涌,仿若整条河都沸腾起来。
水行舟带军赶到时扈不退人马已杀到河岸上来,冯俊连骑兵们都派了出去,却还是看着扈不退愈来愈近,好似身份调转,他才是被十一万大军围住的残军败将。
扈不退忘记自己杀了多少人,自调到蓉城来他已有数年不曾沙场上真正杀敌,今夜酣战,倒让他恍惚间觉得又活回去了,出刀、收刀,毫无招式可言,也没洛城公子们舞刀来得漂亮,只有刀头上那抹血实在好看。
战刀明晃晃的刺进胸口,教他拽住刀柄将那岭南兵拖过来,一刀回刺过去,转动间将对方半副胸慨都扯下来,哦,还是个孩子。
蓉城营参军倒在岭南九月的蛙鸣涧里,身上盔甲带着他往下沉,当夜细雨,并未有后来野史上说得“扈不退仰天望去,只见层云间一轮明月高悬,映出蜀郡,蓉城”,他只是想,这若是白天,若在身边再升起一面卫小将军的旗子,那便更好看了。
岭南士卒们趁机高声吼道:“扈不退已死!降者不杀!”
杀声渐歇,岭南士卒们还未松懈便听得人群里有人喊道:“杀冯俊!”
无人知道是谁喊出这句,因为紧跟着有了第二人第三人:
“杀冯俊!”
“杀冯俊!”
整个蛙鸣涧俱是大齐士卒们嘶吼声,冯俊从未见过这样一支军队,整军将士都喊着杀朝他冲来,万千人对着他挥刀,浓烈杀气宛若利箭,隔着半条河过来,正中他心口,并非国恨家仇,他们只想杀他,仅此而已。
他转头对水行舟道:“我命你做主官,带着你的人过去,天亮前我要对面在见不到一个齐国兵。”
水行舟带了两万人过去,扈不退阵仗之大无人怀疑他还分出两千轻骑勇从泪山突围——哪有主官战死疆场、部将率军突围的——卫昀一行除却战刀是大齐环首刀,其余均与岭南兵别无二致,借此趁机冲过水行舟封锁去。
他杀完最后一路追兵时已走出去近一舍,再听不见后面声音,死里逃生后也无人愿意说话,直到天快亮时,长风忽然勒马,转过身朝后看了一眼:“早知道那日少喝一坛酒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