元和十八年十一月廿一日,陈步云战死的次日,天还未亮苟韫昌便去找邓擎,好在营中大变,邓擎也不曾安枕,当即见他:“出了什么事?”
“私事。”
邓擎皱眉,苟韫昌坐在他对面,是他鲜少见过的全副武装的模样,只是未戴上铁胄,托在手里,手臂上系着一块白色布条:“有几句话要问大人。大人出身镗州邓氏,传闻少年时也曾是南军卫士,在天水十余年,是否真如那日所说,对军事一窍不通?”
“不是。”
“那我便放心了。”
苟韫昌霍然起身,没头没尾冒出这句话来,邓擎正欲发问,却觉眼前一黑,昏死过去。
苟韫昌缓缓收回手,解开一侧盔甲,从中摸出一块帛书,塞到邓擎袖中,而后将盔甲系好,戴上铁胄,后退两步对邓擎深深一拜:“天水安危,全赖大人了。”
当即大步往外走去,他以陈步云的镇西将军令连夜召集天水城内全部骑兵,最终汇集三千余众精锐士卒,他的十几个亲随各自捧着厚厚一摞白色布条站在一侧,整军的偏将军对他拜道:“将军,人已到齐,请将军示下。”
苟韫昌看着台下士卒们,他们大多很年轻,有的还未娶妻,盼着在这里建功立业,风风光光将心爱女人娶回家,有的则是与妻子新婚燕尔便服兵役来了这里,打算着回去用军饷多置几亩田地,而后安安稳稳过完后半生的日子——真正披上盔甲、拔剑而起投入天下乱流的人毕竟极少的。
“昨日柔然王漠魁举兵,率千余柔然骑兵在沙田驿伏击将军,将军已经战死。”
苟韫昌声音不大,但士卒们大多都听见他说的话,不由得一阵骚乱,他吼道:“将军待我苟韫昌不薄,将军战死,我也不能在城中当个缩头乌龟!我已决意为将军复仇,愿意跟随我的、愿意为将军战死的,就到旁边拿上这块白布,带上自己的马到北门等我,不愿意跟随我的,我不强求。”
他说完转身便走,站在前排的几百士卒想也不想便上前拿了布条,一面往外走一面将布条系到手臂上跟在他后面朝外走,剩下的士卒们相识几眼也取了布条,陆续跟上。
苟韫昌骑在战马上看着不断赶来、飞快在他身后列队的骑兵们,他抬头望了眼,已经卯时末,天却仍然黑着,朝东面极远处望去都望不见一丝天光。
偏将军整好军:“将军。”
“走。”
城门缓缓开启,西北的大风还未停下,天地一色,苟韫昌骑马走在最前,身着黑甲的骑兵宛若流水,从天水城门流出,沿着仍未结冰的千水河缓缓向远处延伸而去。
“轰——”
苟韫昌在大漠里走了两个时辰天都未亮起来,反而隐隐有雷鸣声,风也愈来愈大,卷起的沙石拍到盔甲上发出金石之声,战旗在风中猎猎作响,士卒们与战马在风中前行,手臂上系着的白色布条在风中翻飞。
“将军,是否要歇一歇?”
“不必。”
苟韫昌双眼始终望着前面的沙丘:“你或许不信,可我有预感,将军就在前面等着我们,漠魁,也在前面。”
饥困交加的士卒们翻过了那片沙丘——赴死之士不需要干粮,远远便能看见前面飘扬的大红旗帜,只是离得太远,未曾在其中找到漠魁的踪迹。
“轰——”
一声惊雷在头顶响起,旋即豆大的雨水劈头盖脸砸了下来,落到沙地上砸起一片小坑,大齐士卒们在苟韫昌身后无声列队,雨水顺着他们的铁胄缓缓向下流去,浸透了头巾,从护项与脖颈间的缝隙里漏进去,将棉衣浸湿。
“拔刀!”
两千余把环首刀一齐出鞘,冰冷的雨水顺着剑身流入黄沙之中,苟韫昌放生喝道:“杀!”
墨甲的士卒仿佛一捧水从沙丘上流下去,冲入柔然士卒阵中,雨下得更大了,环首刀很快见血,鲜血混着雨水顺着刀身马身流入泥泞沙地里,转瞬便不见了。
接连倒下三四排柔然士卒后,后面的步卒们终于将盾牌牢牢插入沙地中,在平地里筑起数道铁木城墙,战马往往跃过第一道城墙便被拦住,锋利的长矛从盾牌间隙里刺出,生生将马腿刺穿,战马支撑不住猛然倒下,将背上的骑兵甩入敌阵中去,顷刻间便被数把马刀洞穿,一时间雷鸣声、将士厮杀声、兵刃相接声、战马嘶鸣声不绝于耳。
“天诛!”
骑兵阵中有人怒喝一声,一呼百应,整个骑兵阵都在嘶吼,后面战马踏着前面战马的尸体,后面骑兵踩着前面骑兵的骨肉越过一道道铁木城墙,冲在最前面的那队骑兵如一柄锋锐的战刀,穿过整个柔然战阵,杀入后方。
漠魁站在大军后面的那个沙丘上,柔然最精锐的王城近卫军手持盾牌将他牢牢护在身后,两个身材魁梧的近卫在他身侧撑伞,外面暴雨如瀑,他却连衣角都不曾沾湿。
能杀入柔然步卒最深处的自然是苟韫昌与其亲卫,跟在他身边的骑兵接连倒下,已不足十人,可他们身上凛然杀意却令柔然士卒为之胆寒,甚而有胆怯者已不住后退。
“闻乘,你去会会他。”
漠寒对身侧的将军命道。
“王上?”
“他要杀我,可我岂会为了他自降身份?你去会会他,教他死而无憾罢了。”
常闻乘无声拜倒,从亲兵手中取过长矛,翻身上马,从沙丘上冲下去,战马跑得飞快,疾风从他耳畔掠过,将他头顶被雨水粘成一绺的簪缨吹得乱舞。
柔然士卒们纷纷朝朝两侧退去,让出一条路供他通过,与苟韫昌缠斗的士卒们亦纷纷停手,手持盾牌有序后退。
“柔然近卫将军常闻乘,齐国将军,可敢与我一战?”
苟韫昌将刺入柔然士卒胸口的战刀缓缓抽出,刀身上的血顷刻被雨水洗去,他盔甲一侧的系带在混战中被挑开,露出里面染血的白衣,轻踢马腹,朝常闻乘看去:“你是漠魁?似乎比传闻年轻一些。”
“你不过是天水的副将,王上岂会轻易见你?”
“好!”
苟韫昌一把将胸铠扯下,甩到泥泞里:“那我便先杀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