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沐雪来到妈妈家所在小区,电梯直上二十六楼,打开房门,打着幼儿园名称的小红书包丢在鞋柜旁。
儿子汀汀已经从幼儿园回来了,正坐在客厅地板上开心地玩着火车,在电池的带动下,火车沿着轨道一圈一圈的跑着,小家伙看火车周而复始的跑着,有点不耐烦,把它从轨道上拿了下来,让他在地板上自由行驶。厨房里传出“嚓嚓嚓”切菜的声音。
“宝贝,想妈妈了没?”
“想,妈妈”,汀汀立马翻起圆溜溜的身子,像鸟儿一样飞进了林沐雪的怀里,两只胖乎乎的手臂圈上她的脖子,对着她的脸,啪啪左边亲完,又转向了右边啪嗒了两声,每当此时,林沐雪疲惫的心就会融化在这一池小小的春水里,她觉得这世界还是美好的。
“回来了?”慈祥关怀的声音
“嗯”,林沐雪抱着汀汀走进厨房。
林妈妈五十开外,皮肤白里透红,有些发福的身子在厨房里忙碌着。
“你要上班又要照顾卓然,以后就不用来接汀汀了,就让他呆在我这儿。”
“今天是周末,明后天都不用上班的,况且卓然也想汀汀了。”林沐雪低下头轻声说道,想起病了一年多的卓然,她的心就一阵一阵发紧,情绪有些低落。
“有没有好一点?”林妈妈用小刀剥着手中的窝苣,清香四溢。
“还不是老样子!爸很晚才回来?”
“是呀,每天守到很晚才回来,又没什么生意。”
“那妈,我走了,卓然还等着我呢。”
“嗯,汀汀要听妈妈的话,不然外婆要打屁股。”林妈妈在围裙上擦了擦手,把母子俩送到了电梯口。
“外婆拜拜”汀汀做了个鬼脸,身子扭动着,急不可待的想上电梯,生怕外婆追上来在他小屁股上来一巴掌。
“妈,你回去吧,锅里还煮着汤呢。”
“嗯,没这么快。”
林妈妈望着女儿走进电梯门的单薄身影,不觉“唉”了一声。那声轻不可闻的叹息还是穿过电梯门缝落进林沐雪耳中,她知道母亲在为她难过。看着母亲为自己担忧伤感,林沐雪的心好像被谁用鞭子狠狠抽了一下。
记忆如潮水般涌来.......
去年经日,冬至悄然来临,商场里五彩缤纷地悬挂着圣诞装饰品,那首“铃儿响叮铛”的歌声充次着大街小巷,增添了节日的喜庆气氛。不知从什么时候开始,中国也开始流行过起了圣诞这个洋节日。
风云突变,灾难没预约就降临了下来。当林沐雪头脑里嗡嗡乱鸣看着医生的嘴一开一合,发矇的从医生手中接过通知单,好不容易才把涣散的眼神聚集起来,艰难地透过泪光辩认出那是一张病危通知单,上面赫然写着“肝癌晚期”。
她打了个趔趄,仿佛在作梦,一个恶梦,一个虚幻的梦。不会的,不会的,怎么会落在卓然身上,那样毫无预示,那样冷不防地降临。她的心降到了冰点,天是冷的,没有半丝春天的暖意,她踩着的地面,有些虚浮,下面好似悬崖,迷茫茫一遍。
当汀汀奶声奶气的叫着妈妈时,她才如梦方醒,望着还不清楚大人们发生了什么变故的汀汀,林沐雪难过地搂过他,把头埋在汀汀小小的身体里,任泪水滂沱。她的肩膀控制不住地急剧颤抖着,汀汀瞪着乌溜溜地大眼睛,稚嫩的眼神装满了恐慌。
林沐雪强打住精神,把悲痛放置一旁,她暗暗叮嘱自己,不能跨蹋,不能倒下,因为已经躺下一个了,现在剩下的只有她一个人,一切都只有她自己独撑,那时她深切体会到何为“吃饭如同嚼蜡”。
机械地办理好入院手续,把儿子交给了自己的父母,她现在面临的难题是如何筹集到钱?“钱”这个平时在她头脑中没有什么概念的单名词一下变得具体起来。
林沐雪用她和卓然攒下的钱付了首付,公积金贷款买了套一百米左右的房子,装修好搬进去住了不到一年。目前还欠债累累,只有够日常开支的生活费羞涩地躲在银行卡里,很无辜地瞪着它的眼睛,瞅着林沐雪无可奈何地说:“我就这么多,你看着办吧。”
卓然的亲身父亲来了,带着他已工作了几年的小儿子。
卓然很小的时候便被本家叔父抱养,脱离了那时代不受人欢迎的农村户口。
林沐雪是不敢通知卓然养父母的,她怕这个打击让那两个八十多岁的老人无法承受。而卓然的亲父却毫无介蒂地上门从养父母处要来四百元展示在林沐雪面前,而后又从裤兜里无比慷慨地掏出二百来递给她。
当林沐雪安排父子俩吃饭时,那亲身父亲从兜里掏出支皱巴巴的纸烟来点着,叭嗒叭嗒地抽着,低着头,黑瘦地脸上像跟谁生了气似的,旁边的小儿子一句话也不说,朩然的眼睛没有半点生气。
“唉……”一声长长的叹息过后,林沐雪听着一个一个字伴随着烟雾从他那张嘴里嘣出,很难得还能组织成完整通顺的句子:“卓然从小就抱养出去了的,工作后跟你成了亲,也没有帮衬到家里一点儿,平时也很少回家,去年过年你们也没回来,现在他生病了,我们是没有钱拿出来的。”
林沐雪漠然地听着,过年时养母还开玩笑地说:“卓然的父母都存都到六、七万养老费了,是卓然的母亲不小心说漏了嘴。”
她本来就没有打算向他们开口,她想起此时正躺在病床上强撑笑颜的卓然,她觉得他的笑变得越来越苦涩,越来越可悲,越来越可怜。
年年暑假他都会回老家帮着父母收割稻谷,工作后几乎每个月,他的父母都会叫苦连连他们的劳苦功高:养了两个半儿女,那所谓的“半个”不知是指被抱养出去的卓然,还是指农村不被重视的女儿,林沐雪到现在都没弄明白。
因为小儿子还在念书,因此“长兄如父”,“长兄如父”从他那目不识丁的妈妈口中几次三番地絮叨着出来,妹妹快出嫁了,作为长兄,你们应该出一半的嫁妆;弟弟在读书,作为长兄,你们该出他的生活费;过年了,作为长兄,你们应该给弟妹压岁钱;生病了住院了,作为长兄,你得回家送入院,掏住院钱;家里要买化肥了,我感冒了,寄点钱回来…….。
电光火石间,林沐雪还忆起那次电话,当卓然的亲父又一次打来电话,指责他们好久没给家里写信了,再不寄钱回家他们就亲自到学校来要!
林沐雪没好气地说了一句“卓然是你们抱养出去的儿子”时,正是眼前这位刚刚自己强调着“卓然从小就抱养出去了….”的干黑干瘦干精火旺的老头,顿时火冒三丈,跳将起来,青筋暴突,用可以掀房揭瓦的气势恶狠狠地叫骂:“你说他是不是我*出来的,他是不是我*出来的嘛……”。
后来听说还是养父拿了两百块钱出来才平息了他们找到学校来大闹一场的怒火。
林沐雪掐断了记忆,因为那些语句太不堪入耳,从此他的“父亲”形象更土崩瓦解不复存在了。而此时他的话让林沐雪再一次把他从“亲人”组里彻底删除。
而在不久前,林沐雪在一次找东西时发现一个棕色的本子,卓然潦草的字迹“给我的爱人”四个字一下紧缩了她的心,翻开看,是浓浓的眷恋和不舍,…..告诉我的朋友,告诉我的同学们…..最后却是财产给30%给他的亲身父母。
林沐雪不禁苦笑了一下,财产!有吗?唯一的房子或许也要变卖吧,留下的除了债务还会是什么呢?林沐雪极不情愿地看看了面前这个老年人,他就是邓卓然挂念着的父亲?却说出这样的薄凉的话来!
托尔斯泰曾说:“幸福的家庭总是相似的,不幸的家庭各有各的不幸。”林沐雪没有把这些当成自己的不幸,她觉得,这只不过是人生历程中的一种经历而已。只有经历了,才知道世间的酸甜苦辣,人情的冷暖淡薄。
当林沐雪看着医院里帐户里没钱的病人被医院加派保安催着出院,当卓然帐户里的钱如流水般划出去时,林沐雪感到有些害怕,有些崩溃,她好象已经看到保安守在病房外那一刻了。
她每天装得无比轻松的样子照顾着卓然,她不想就钱这个问题让他感到丝毫的负累和不安,她也不敢把他父亲的话告诉他,当他无比眷恋地看着他父亲和弟弟消失在视线里时。
车到山前必有路。这句话经常安慰那些走投无路的人,但有时,确实会柳暗花明的。当林沐雪看着登记着部门每一个同事的名字时,当她捧着卓然的大学、研究生同学或亲自送来或从外地汇来的一笔笔友爱关切的沉甸甸情义时,当在学校那位母亲般亲切慈爱的副校长尽心组织、发动、号召下,送来同事们一沓厚重积聚的炭火时。她如释重负,却又深深地背负了也许这一生也无法还清的感情债。
她把那些名字一个一个记在纸上,保存,藏在一个小箱子里。她用她的方式,用祈祷――祝愿所有帮助过她的好心人一生平安,也唯一只有这种方式。
于是日子在一天一天的重复中过着,入院,做手术,化疗,出院,再入院,再出院…….林沐雪不知办了多少次入院手续对应的也办了无数次出院手续。出院并不代表什么好结果,但也是期盼,她的期盼。
期盼回到家,期盼能从扶手椅状不能翻身的冷硬陪护床上睡到自已家舒适的床上;期盼在自家厨房里光明正大做着饭菜,而不是在医院用电饭煲为加强病员营养而偷偷摸摸煲汤;期盼贪婪呼吸到外面新鲜空气,而不是病房里的持久泌坚的消毒水味及形形色色药水的味道;期盼把思念的味道化作手臂环绕着儿子的脖子看着他进入梦乡的甜美。
林沐雪瘦了,丰腴的脸蛋清瘦了不少,幽黑空洞的眼睛少了几许往日的神采,平时剪裁合体的衣服显得明显大了一个型号。
“何苦呢,反正都医不好的,到时还不是人财两空。”她没少听这种说词,也没少听有些人好心的劝解。
但是,你不是她你怎知她的痛?你没有真正面对亲人巴巴的望着你的无助眼神又怎能体会到她的心境?
你有没有听到医院里,那些病人高亢粗哑地唱“我真的好想再活五百年!”的无奈与伤感?
当病人看着自己嗷嗷待哺的幼子那种无比的眷恋和不舍,看着满头银发的双亲时无可奈何的痛苦,你有没有,有没有过这种深切的感受?
所以林沐雪努力着,坚持着,她会尽自己最大的努力让他停留在这世上多一天是一天。挨过了冬,从春天,再到夏天,她会让自己的儿子拥有父亲多一天是一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