始皇帝的脸色由白变黑,由黑变青,他一拍桌子,对着蒙武训斥道:“混账!”
话音刚落,又有人小声笑了出来,始皇帝皱眉看去,却是杨熊站在门后,低头耸肩,在死命憋笑。
他眯起眼睛,问道:“好笑吗?”
杨熊把头低的更深了,下巴已经勾到了脖子,可还是抵挡不住笑意。始皇帝脸色铁青,看看他身旁的王离站在那里动也不动,就要拿王离做个对比,斥责杨熊一番,哪知还没开口,就发现王离正用右手狠狠的掐着腰间,连身上衣服都已经被拽的变形,显然在用痛感抵挡笑意。
始皇帝心里没来由一阵烦躁,对着二人怒目而视。
此时此刻,在他面前的,一位是开国元勋、被尊位“太师”的上卿王翦,一位是朝堂之上威名显赫的老将蒙武,剩下几位,分别是宫中的大总管、中车府令赵高,年轻一代中最被看好的小将王离,以及不败将军杨端和之子、“三侯”杨熊。
这些都是赫赫有名的大人物,朝堂军伍中最拔尖的几位头子全在这里了,而自己身为一国之君,堂堂祖龙,竟然和他们一起被人堵在房间里,说成了凿壁偷窥的淫贼!
始皇帝原本铁青乌黑的脸色瞬间变得酱紫通红,他只觉今日之事当真是可笑之极:国君带着老臣老将,和他们的孙子一起,去偷看属下的老婆!
其中,还有一个阉人……
这事若传了出去,岂不会被全大秦的百姓笑掉大牙?况且,君主的一言一行,都将载入史册,若是被记录在案,后世的学者博士们打开史书,一眼就能看到如下评论:祖龙风流成性,更多猥琐,曾带老臣老将及其后人,与阉党一起,偷窥臣下之妻……
始皇帝自己都忍不住苦笑起来,拿起酒杯时,右手都微微颤动。他抬起头,见杨熊和王离两个小子几乎就要捧腹,便一边笑着一边怒着,指着二人喝道:“今天这事若传了出去,朕必将你二人关进大牢,择日问斩!”
二人这才止住笑声,低头不语。
随后,始皇帝看了王翦一眼,问道:“那楚南雄的本事你也见了,他妄议朝堂,该如何处置?”
王翦道:“陛下的意思是?”
始皇帝道:“这种祸根,既然不是我大秦子民,留着又有……”话说到这里,房门咚咚响起,店家伙计在门外嚷道,“几位,夜深了,店里客人全都走了,再过一会儿就要宵禁,请回吧。”始皇帝便站起身,低声说道,“王翦,这事就交给你办吧。”
王翦颔首道:“老臣明白。”
蒙武急忙站出,躬身挡在始皇面前,抬头看着他,低声说道:“陛下,他现在也是大秦子民。”始皇哼了一声,瞪了他一眼。蒙武便悄悄退到一边,连声哀叹。话已经说的很明显了,祸根祸根,那楚南雄,只怕必死无疑了。
始皇帝通过窗子看看外面天色,已经昏黑,咸阳城中即将夜禁,他抬脚就走,忽然踩中一个纸团,便想起当时尉缭问楚南雄对自己如何评价一事。当时楚南雄没有回答,应该是将想法写在了纸上,始皇帝心中好奇,就弯腰捡起纸团,打开后看了过去。
只看一眼,他身子忽然一颤,如遭雷击,脚下一个不小心,险些踏空,口中失声自语道:“这小子,这小子……”
始皇帝脸上神色巨变,呢喃半晌,最终却笑了起来,盯着纸上文字看了许久许久,直到外面伙计再次敲门,催促几人离去,这才转过身来,瞪着蒙武训斥道:“你既然与他一起做事,就该好好管管这狂徒,军国大事也是他能随意插嘴的?这小子以后若再胡作非为,当心他的脑袋!”
扔下那张纸,推开房门,昂首走了出去。
蒙武正有些茫然,还没听懂他话里的意思,一旁赵高已经捡起了那张纸,大致看了一眼,脸上便露出许多笑意。他掸了掸纸上尘土,颇有深意的点点头,之后就望着蒙武微微笑道:“楚南雄,呵,高,实在是高。”
随后,扔下纸张,跟了出去。
蒙武心中更觉诧异,不等赵高出门,早将那张纸拿在手中,铺在桌子上仔细看去,纸上却只写了四个字:
“千古一帝!”
他终于明白陛下为何突然发笑,也明白赵高为何连声称赞。“千古一帝”这四个字,当真是说到了陛下的心坎里。满朝文武,有多少人变着法子盛赞陛下的丰功伟绩,就连李相也写了许多歌功颂德的奏疏。算起来,什么雄才大略,什么三皇五帝,到头来竟不如这四个字来的大气磅礴,万中无一。
千古一帝,哈哈,千古一帝啊……这等前无古人后无来者的马屁功夫,当真是举世无敌!
蒙武笑了笑,将那张纸收了起来,看向王翦,打个趣道:“老狗,楚南雄这小子你要如何处置?”
王翦瞥了他一眼,“陛下都让你好好管教了,怎么处置不全看你这老儿的意思?”
蒙武哈哈大笑起来。王翦起身走到门旁,在孙儿王离和三侯杨熊面前顿了顿,微微叹息道:“你们有这等对手,不知是幸,还是不幸……”
……
楚南雄离了百岁楼,就与月儿一起往街角路口走去。车夫正在熟睡,醒来时见了楚南雄,忙揉了揉眼道:“公子,我……”
楚南雄摆手止住,与月儿一起上了马车,说道:“走,去楚馆。”
其实,虽然即将夜禁,此时城门还没关,若是想要出城赶回西山庄子里,也还来得及。但楚南雄藏有心事,不想回西山。
马车吱呀出声,不多时来到楚馆门外,楚南雄下了马车,打开房门,径直来到院子里,坐在石凳上。
今天实在是太过凶险,他虽然没看清那几人的脸面,但显然都是朝中数一数二的人物,而且,那名坐在主位上、背对房门、头发有些灰黑的男子,极有可能就是当今圣上、始皇帝嬴政。
楚南雄仔仔细细的回忆起白天发生的一幕幕细节,尉缭显然是猜出来了,否则他也不会在董翳回来后就一语不发,只是微笑。司马欣知不知道不好说,但也不排除这老狐狸已经看出了些许端倪。能在朝中做官的,都不简单,老狐狸能凭借着博士官一职,在朝中安然无恙的混迹十几年,显然也不是泛泛无能之辈。
楚南雄望着庭中郁郁如盖的枇杷树,心中思绪万千。能说的都说了,能做的也都做了,若是朝堂上始终介于自己楚国公子的身份,不肯给一条活路,只怕这一劫极难躲得过去。亡国公子这个身份已经十分凄凉,可眼下自己偏偏还被软禁在咸阳城中,活在嬴政及一众文武大臣的眼皮底下。
走是不可能走得掉的,先不说典属司时刻都在附近走动,根本就没有机会,老太太和楚夫人还在西山庄子里。扶苏调了近百名禁卫军守在西山,说是为了保护楚侯纸的配方安全,实际上也有监视楚馆诸人的意思。三个女人,其中一个还是年近七十的老太太,如论如何都走不掉。
只是,现在也不一定就到了无路可走的地步,具体什么情况,还得再等一等。书坊在为扶苏办事,这已经是人尽皆知的事实,每月几万枚的半两钱,纵然嬴政并不在意,可也需要顾及外人的感受和舆论。咸阳城中六国遗民不少,朝中也有六国改旗易帜过去的官吏,自己有功无过,若是长远考虑,就不应该对有功之人下手。
楚南雄缓缓吐了口气,听月儿问起车夫如何安顿,就想也不想的答道:“让他去书坊凑合一夜。”月儿答应下来,对车夫说了,之后就回到院子里,正要关门请楚南雄就寝。
楚南雄摆了摆手,说道:“不用关门,你先去睡。”自己则在院中长坐。
大概过了一个多时辰,外面街道上忽然传来一阵急促的脚步声。火光闪烁摇曳,通过大门,将院内的树影照耀的斑驳交织。
楚南雄站了起来,背负双手,站在院子里静静的向外看去。
街道上的脚步声愈发清晰响亮,听听远近,已经掠过魏馆,径直往楚馆奔来。
这些人自然是冲着楚南雄来的,但到底是谁,是吉是凶,现在还不好说。他就这么在院子里站着,几队官兵来到楚馆门外,却不入内,而是在街道上站成两排。
楚南雄就着火光看去,从队伍中走来一名身材魁梧的男子,样子有些面熟。他来到楚南雄面前,呵呵一笑,忽然单膝跪下,抱拳道:“楚公子,在下蒙府家奴彭不更,原来见过的,奉家主之令,请公子一同去办点事。”
楚南雄微笑起来,在百岁楼与始皇嬴政的斗智斗勇中,他总算是在必死之局中,找到了一个突破口。千穿万穿,马屁不穿,若不是那“千古一帝”四个字,只怕今晚过来的就会是中尉署的人。
楚南熊上前扶住彭不更的肩膀,将他搀了起来,笑道:“既然如此,有劳。”